小石头,抱头鼠窜。
尖奴,恼羞成怒,紧追在后。
……
一方拔腿就逃,是因为见机不妙。
而另一方的怒气勃发,难以自抑,则是因为他总能隐约听见周围好似有幸灾乐祸的哄笑声。
虽然不知真假,不见源头,但并不妨碍他把怒气全转移到小石头身上。
追逃之间,两人身影越来越远。
其他棍奴自然也没有留下,他们轰然尾随其后。
……
小石头是这群棍奴中年岁最小的,平时身上总是脏兮兮的,看起来像是缺人照看的样子,这些都让他显得尤为面目讨嫌,软弱可欺。
再“得益”于他那过分活跃且无序的思维,一些怪话、傻话、讨嫌的话,经常不知不觉地就冒出了口、得罪了人。
所以在棍奴这个群体里,他不可能有什么朋友。
而落单的,就更好欺负了!
……
尖奴借故遁走,想来是不愿承认自己太笨,但对路远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这么一闹后,至少短时间内,尖奴这个麻烦算是甩脱了。
这本来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之所以是麻烦,并不在于会占去多少时间,而是因为它会让路远心情变得烦躁。路远现在有着反复头痛的顽疾,大概与失忆有关,而烦躁的心情很容易就能诱发症状,每经历一次都是一种折磨。
不过以后嘛,大概又要下地干活了,算是祛除麻烦的代价吧!这样也好,权当锻炼身体了。
在路远记忆里有个叫学校的地方,那里就好多了,里面都是些读书的学生,他们不管再怎么嚣张、折腾,最终都还是要乖乖坐下来听讲,省心!真怀念那里啊!
……
路远找了块向阳的草坪躺了上去,将草梗与树杈丢到一边。
“哑巴啊!额——哑巴这名字你…喜欢吗?”
路远两只手枕在头后,闲着无聊,随口跟大个子找了个话题,虽然知道大个子的名字其实叫哑巴,但他每次这么叫,总有些那么不好的感觉。
大个子有点茫然地看着他,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动作有些犹豫,也有些迟疑。
“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那我…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好不好?”
大个子这次点了点头,比刚才反应快了很多。
路远坐起身,他开始认真思索,平时不觉得,可这一想事,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再看大个子一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一急,反而更是想不起来了。
“大…大个子怎么样,一直觉得你个子高高…大大的,就应…该叫这个名字,”憋了半天后,一个都没想出来,最后近似敷衍地起了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羞愧,“当然只…是先这么叫着,以后我想起…更好的名字,再帮你改。”
可意料之外的,大个子看起来很喜欢!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就一直咧开嘴,在脸上摆出那标志性的憨厚笑容,
……
过了一会,大个子在旁边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
路远转头看过去,只见他比划了一串手势,大致是不用怕,别担心这类的意思。
“我不怕,谢谢!”路远知道他说的是尖奴,于是回以笑容,略觉暖心。
接着大个子又比划了一长套动作,这次路远就看不懂了。
另一边突然冒出一道稍显稚嫩的声音。
“哑巴的意思是,以后得罪尖奴事情你叫他去做,你得罪尖奴要吃亏的,他不怕。”
转头看过去,一张惨不忍睹的笑脸,从另一个方向,几乎快贴到了路远面前,那样子实在很难形容。干涸的眼泪鼻涕糊满了所有地方,左右还不对称,头上顶着乱糟糟的“鸟窝”,嘴咧开着,露出一口烂牙,歪七扭八。各色染料好似都打翻在了里面。红的是血丝、黄的是牙垢、黑的是蛀斑、那青的是什么?
来不及仔细分辨了,一股恶臭逼来,瞬间充斥鼻腔……
“呕……”
路远被熏得头晕眼花,用手把那张脸推开,伏身一阵干呕。这绝对不是做作,真的是那笑容太重口。
这里的人确实都不怎么注重卫生,而小石头绝对代表了其中的极致。
……
这张脏得几乎不可言说的脸就是属于小石头的,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逃了回来,也不知道是被尖奴放过了,还是伺机甩脱掉的。
路远爬起身,用掉了大半罐水才漱去恶心的感觉,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这时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你能看得懂大…个子比划的手语?”路远问得是小石头,却看向大个子求证。
大个子点了点头,确认了这点。
又是一声“谢谢”,是路远补给大个子的,感谢他的承诺与帮助。
……
小石头正卷起衣角往鼻孔里塞,一时看起来无暇答话,血色不断浸染着布料。。
“要紧吗?”路远稍微关心了一下。
“没事,一会就好!大个子?是指哑巴吗?”小石头摆了摆手。
“嗯——是的,我不喜欢…叫他哑巴,所以叫他大个子,”之前的问题小石头并没有回答,于是路远重新又问了一遍,“你怎么…看得懂大个子的…手语的?”
“他比划那个手势叫手语?我也不知道,反正多看几次就看懂了,又不难。”
“你的意思是没…人教过你吗?”
第一次,路远对小石头这个孩子,产生了一点好奇。可问了话,又迟迟不见应答,转头看过去,竟发现他在专心致志地抠着脚底趾缝,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路远有些无奈,转回头,可没一会,却有一片暗影倒追了过来。
“远奴,你的眉毛长出来了。”另一个当事人站在一旁弯着腰抻着头颈,平述起自己的发现。
“早就…长出来了…你…住手…”刚刚还在抠脚的手,正向自己头顶袭来,路远赶紧挥手拍掉。他发觉继续坐在地上实在太危险了,于是急忙站起身。
“你刚来的时候没有呢,就算被绑着,看着也很凶。就像故事里的突秃一样,不过后来就好了,打了几顿就不吓人了。”小石头转而仰起头看着。
“突秃?那是…什么?”
听一个新词,路远自动忽略掉话语中让人不适的部分,追问道。可小石头这个聊天对象从没有配合的自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孩子,所以注意力不够专注。
他自说自话地掐掉原有的话题,然后跳转到下一个。
“对了,远奴,离河边远点,里面的水是贵人们要喝的,脏不得。你靠得太近,他们会杀人的!”
路远记起昨天想去河边,结果被大个子硬拖了回来,现在才知道原因,可这不是刚才在聊的话题啊!
“远奴,你还没告诉我你会编草皮子吗?”小石头的思路变换太快了,谈话内容也随之疯狂改动,路远感觉自己都有点凌乱了,他完全跟不上。
“啊?什么?草皮子?有什么用?”
“披身上的。”
“挡雨的?”
“呃……也能挡雨,不过我要用来挡风。”小石头偏头想了下。
“给我一个看看,我可以…试试?”路远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词,可依旧缺少了解。
“哎……我要有就好了。”
小石头有些失望。
“对了,我的草鞋呢?”
“就快了!”路远悻悻然捡回丢到一旁的树杈与草梗,“其实,草鞋不…难编,你们自己…为什么不编?”
“在这里,在外面,我们是贵人的手,哪有贵人干活的道理!就算只是手也不行啊!”
“那可以让…吃土奴编啊。”这价值观太不对劲了,在这点上,路远无法理解。
“无所谓了,反正快入冬了,天冷了也不用他们干活,正好可以减掉几张嘴。”小石头答非所问,但却隐约透露出一个冰冷的讯息。
“那明年,干活的人…不是少了吗?”话题突然变得沉重了,当然仅是在路远心中变得沉重了。
随着对此地语言的掌握,路远对这个世界愈发了解了,也愈发察觉其操蛋之处。
“再抓就是了,林子里都是蛮子,他们能生得很。或者打一场也行,这条河下游原本有个庭家,”小石头抬起手,对着下游的方向指了指,“他们和我们关系不好,所以贵人们就把他们打掉了,现在的吃土奴很多原本都是他们家的。”
“蛮子?庭家?”庭家好像是另一个有着姓氏的家族,而蛮子又是什么?
路远希望小石头多说说蛮子或者庭家,可惜他完全控制不住这孩子的关注方向。
“那些贩货的如果来了就好了,他们可以把多余的吃土奴买走,这样就不用白白饿死了,太浪费了。”
小石头还在那展示着恐怖的价值观,虽然掺杂了一些情报,但路远已经倍感不适,不想再听了。
就算明知道控制不住对话走向,路远还是挣扎着提出了一个新的话题。
“刚才听你说,坞堡里的贵人…是不是…很久没有出来了?他们以前经常…出来的吗?”
可是,不顺利,小石头根本没有搭话,但反过来,幸运的是,他也不再延续之前让路远感到不适的话题了。
……
沉默了一会,路远突然又记起一件事,于是主动开了口。
“刚才尖奴…数数的时候,你怎么知道…该背到哪个数字的?”
“听你说的啊!”
“我?”路远诧异反问道。
“对啊,你对着尖奴说的时候,我们都在旁边,自然听到了。”
“然后你就…记住了?”
“是啊!”小石头回答的理所当然。
读大个子的手势是这样,数数也是这样,看样子,与尖奴那笨蛋不同,这是一个有天赋的。
“那你这么聪明,是不是还…识字啊?”
“我……我……小石头识字!小石头认识好几个呢!”
小石头突然变换了主语形式,用力强调道,将自身的紧张袒露在路远面前。
“那你认识哪…些字?”问话带着大人特有的恶趣味,对着一个孩子,路远竟然产生了一种抢回主动权的快感。
“西啊、山啊、火啊、肉啊……还有、还有……总之还有很多就是了。”小石头的语气越来越弱。
仿若急着炫耀玩具的孩子,为了不被路远轻视,小石头急忙又补充道。
“能识这么多字已经很厉害了,老斧头以前管那么多事,还不是一个都不认识,我比他厉……”
说到一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慌乱补救。
“啊!老斧头不喜欢别人说他的事,你就当没听到啊!哑巴!哑巴你怎么也在这……你也什么都没听到是吧?啊?我走了,走了!走了!……”
小石头语无伦次地跑了。
对话最终还是失控了,失控在老斧头的威慑力之下。
……
暮色渐浓。
突然,路远扬起头,他隐约听到一片凄惨的恸哭声,从远处随风飘来,听着好像不止一人,似乎来自左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