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怀只是一个监生,监生并不是一种实际官职,而是“进身之阶”。也就是说读书人通过考试,取得监生的资格才能做官。乾隆年以前,国子监的考核很严格。但发展到后来,那些达官显贵、豪门巨富也可以用金钱买到监生的身份,这就叫“捐纳监生”。这样一来,监生就慢慢成为一种形式,并不需要在国子监读书。用今天的话说,国子监的学生由当初的脱产学习转变为函授学习。
《红楼梦》第十三回,有贾珍向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为贾蓉买五品龙禁尉官衔的一段精彩描写。
那戴权轻松大方地说:“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贾珍不敢怠慢,又问:“银子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一个是挥金如土、一心想依势求荣的纨绔子弟,一个是熟谙世情、惯于中饱私囊的老奸巨猾。他们明明是在走后门、行贿受贿。但做起来是何等的冠冕堂皇,舒展自如。
蔡怀是乾隆初年的监生,这时候的考核还算严格。由此我们可以肯定蔡怀的监生头衔并不是通过花钱买来的,而是通过真才实学考取的。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既然已经获得了“进身之阶”,捞个一官半职是早晚的事。可他在此时却偏偏改弦易辙,去混了黑社会,而且混得还很专业,居然还捞了个黑社会的头领。蔡怀由埋头读书获取功名到埋头砍人去混黑社会,这完全颠覆了世人对知识分子的价值期望。
在我们的印象中,读书人应该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政治抱负,应该有“穷则独善其身,富者兼济天下”的胸怀。可蔡怀却拉拢了一帮异姓兄弟,成为小刀会成员。在这里,我们要从蔡怀的另一重身份切入,蔡怀的官方身份是监生,可监生的非官非民性,使得蔡怀处于一种边缘化生存状态。由于监生这时候已经不需要进京脱产学习,蔡怀就被下放到地方官府充为胥吏。他和胥役陈士亮、买办衙役李珠的身份并没有差别,干的都是胥吏的活。
中国古代权力体系由官僚系统和胥吏系统组成,官僚是正式权力的指导者,胥吏是正式权力的执行者。两者共同维持着中国古代权力机构的正常运转。很多时候,官僚担的是权力的名,胥吏担的是权力的实。所以,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顾炎武,才会发出“百官者虚名,而柄国者吏胥也”的感叹。
尤其是到了清代,胥吏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和危害都达到了一个巅峰时期,官家也倚重胥吏来共同治理天下,正所谓“与胥吏共天下”。
大部分的胥吏都是出生于有地方势力的乡绅家族,便于官府用他们来管理地方乡民。也有像蔡怀这样受过教育的读书人,因为性格原因或者学识还没有达到要求,而徘徊在仕途门外。也有少数曾经做过官的胥吏,他们或者因为行为不检而被革职,或者因为官家的大幅裁员而失去了原来的官职。
失去政治前途的胥吏,只好将眼光投向其他地方,总不能混到最后一无所获吧。
就整个官家体系而言,胥吏的社会地位始终处于底层。一直到封建官家体制即将走到尽头,他们还没有被恢复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要知道参加科举考试是连农民都可以享有的一项权利。也就是说,他们享有的政治权利还不如一个农民。这时候的胥吏完全成了一种“四不像”。老百姓拿他当官府的人,对他不信任、惧怕,甚至排斥和讨厌,而那些高级官员又打心眼里鄙视他们。尽管他们如此的不受欢迎,可仍然是古代官僚体系中最重要的一个阶层。
那么,我们再回到案子中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蔡怀这样的胥吏加入黑社会组织,并促使着他联手胥役干掉了县令朱以诚。
这时候,清朝政府还不知道小刀会是个什么样的群众组织,更不知道小刀会这样的黑社会组织在江湖出现。如果不是因为朱以诚被暗杀,朝廷还是不会知道有个小刀会。在这里,清政府还要感谢朱以诚,是他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惊醒了权力集团。在朱以诚被暗杀的同一年,朝廷开始留意小刀会的行踪,从此,小刀会在江湖上风起云涌。
当时,小刀会在漳浦一带的活动非常猖獗。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福建邵武县出现了“关圣会”,乾隆七年(公元1742年)三、四月的时候,漳浦、云霄一带干旱严重,小刀会内有人便乘机传播谣言,异姓结拜和歃血为盟开始兴起,吃不上饭的乡民们希望通过这种神秘的仪式来祈求老天降雨。
漳浦县知县朱以诚对这件事非常重视,通过调查,逮捕了两名姓张的小刀会成员,并且拔出萝卜带出泥,又发现了很多小刀会的成员。能抓的都抓的,剩下的都是不方便下手的。之所以不好下手,是因为朱以诚在调查取证中有了重大发现,那就是吃官粮的兵丁中居然有小刀会成员。那些人一边吃着官粮,一边拿着黑社会的分红。
知县朱以诚在军营中发现小刀会成员后,并没有收手的意思,但是他却遇到了一点麻烦。什么麻烦呢?就是潜伏在军营里的小刀会成员的头领拒绝朱以诚将抓捕的小刀会成员押回县衙。这件事让朱以诚这个县长很为难,他决定把这件事报告给上级领导,让上级领导拿主意。既然抓住了小刀会成员,那就要做做姿态,好好审理。这一天,朱以诚正在大堂审理小刀会成员,受蔡怀指示的杀手赖石从背后斜刺里杀出,朱以诚当场毙命。
到这里,我们才算真正搞清楚监生蔡怀、胥役陈士亮、买办衙役李珠相互勾结刺杀朱以诚的真正动机。这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刺杀行动。蔡怀、陈士亮、李珠都是小刀会成员,而且,蔡怀还是小刀会的一个首领。如果朱以诚继续审查小刀会成员,不但蔡怀等三人的身份将暴露,而且有更多的小刀会成员也将陷入困境。按照犯罪风险成本计算,如果暗杀县令朱以诚能够取得成功,那么就可以减小其他小刀会成员的风险成本。
这是一个容易被历史忽视的暗杀事件中,也正是在这起微不足道而又语焉不详的暗杀事件中,我们发现了黑社会具有的独特的权力基因。黑社会组织如果有政府机构人员参与,就会形成“官匪”共同执掌黑权力的局面。胥吏为什么会放着官家赋予的“公权力”不去执掌,却要不惜冒险与官府对抗?
在封建时代的官僚体制中,胥吏具有强大的遗传基因,官员为官一任,可以是三年,也可以是五年,但胥吏是不流动的,一干就是一辈子,有的胥吏是世袭的,老子死了,儿子继承,一干就是好几代。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胥吏“非民非官”的边缘生存状态始终让他们无法融入正式的官场,可他们又生存在官家的权力结构中。正式升官的途径被政策堵死了,不能通过正式渠道成为“国家干部”,只能终身被“聘用”,成为官府体制外“公务员”。想要离开却又无法离开,想要融入却又无法融入,这种纠结的精神皈依之途让胥吏们无法找到真正的自我。
胥吏身在官场,却没有官家给的合法收入,也没有升官发财的路径。对于官场的那些潜规则,他们身在其中耳濡目染。在那样的一个官场环境中,他们所能接受到的文化熏陶,说是贪官文化也毫不为过。同时,像蔡怀这样的胥吏还有管理平民百姓的权利,说是管理,无非是干些欺压良民鱼肉百姓的事情,所以胥吏的身上又兼具了江湖流氓的秉性。既然权力机制将胥吏的生存状态引向边缘化,那么像蔡怀这样的胥吏跑到黑社会组织中去寻求一份兼职,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蔡怀之所以找杀手刺杀县令,源于江湖权力的利益计算。在这里,我将其命名为“黑权力”。
蔡怀刺杀县令的利益计算,是源于他的隐身份,小刀会的小头目。既然是小头目,就有可能想成为中头目乃至大头目。小刀会属于江湖组织,而江湖是一个独特的趋利性社会。在江湖社会中,要想获得生存发展,必须遵守江湖规则,“义”是统领一切江湖规则的规则,是江湖的非成文性宪法。一个黑社会分子讲“义”是为了更好地获“利”,“义”要用“利”来体现,这是江湖中人交易双方都要遵循的默示契约。
我们以前看港片《古惑仔》,其实混黑社会的古惑仔们在人际交往中,看上去是为了一个“义”字,其实一直遵守的是金元外交定律。那些黑社会老大们将银子大把大把地撒出去的同时,获得了与日俱增的江湖支持率和认同度。也就是说蔡怀刺杀县令朱以诚,是他在小刀会获取江湖地位的必要手段。也许在官府供职的那些小刀会成员中,他的江湖地位是最高的。如果他不出头想法营救蒙难的兄弟,那么他在小刀会的地位和影响力将会跌至谷底。基于这种风险计算,蔡怀才会动用自己的黑权力,放倒手握公权力的一县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