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又掀起了一个小高潮,不过,这次与来氏的《罗织经》不同了,改成了预先制定口供,等人犯来认账。最大的“改进”就是迫害狂、虐待狂们把只利用社会流氓“告密”的办法,改成了太监、文臣、特务、流氓并用,组成了一个立体化、全方位的“酷吏体系”。
——酷吏利害逆考:
其实,酷吏的酷只是一种被权力利用的手段,皇帝用它,是为了维护官家的专制。对于酷吏来说,看起来他们是权力的受益者而非受害者,受害的往往是那些被卸去权力马甲的官员和无权势的下层百姓,这本来并无多少异议。不过,既然酷吏手中握着的是制度赋予的合法伤害权,既然是伤害,那就会有个度的把握。就算伤害的是平民百姓也有一道灰色的界线,一旦突破这个界线,就可能遭遇到来自平民的反抗,使施暴者也反过来受到伤害。这种反伤害权力是平民维护权益边界的手段,是一种平民的愤怒。当酷吏成为大多数人的公敌的时候,皇权也会将其义无反顾地抛弃,皇帝杀酷吏也就成为其维护专制统治的一种必然。
西汉是出酷吏的朝代,前有张汤,后有尹赏。尹赏曾任江夏太守、执金吾(相当于现在的首都卫戍司令)等要职。他在将死之际,向自己的儿子传授为官之道,“丈夫为吏,正坐残贼免,追思其功效,则复进用矣。一坐软弱不胜任免,终身废弃无有赦时,其羞辱甚于贪污坐赃。慎毋然!”意思是,如果在官场不能做一个正直的官员,那索性就做一个酷吏,以残酷的手法去为政,用严刑峻法来整肃百姓。这样做,即使有一天犯了罪被免官,过不了多久皇帝就会想到你曾经的政绩,重新起用你。换句话说,如果你因为软弱平庸而被免官,那么你将会永无出头之日,这种羞辱对于官员来说比犯了贪污坐赃之罪更令人感到可耻。
尹赏干了一辈子酷吏工作,在临终之际的现身说法,可谓一语道破专制统治下的官吏任用的潜规则。也就是说,权力集团动不动搬出儒家经典来教化子民,可在实际工作中,他们更喜欢那些挥着权力大棒的酷吏。尹赏这句话是对自己一生官途的总结,他的经历就是一部政治投机史。他在粟邑、频阳两县都担任过县令,就因为手法太过狠毒而被免官。但时间不长,又再度被起用。起用后,他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酷名远扬。就连首都长安的社会治安恶化到无法控制的地步,皇帝都会想到尹赏。他从一个地方县令直接被调拨到长安县令的位置,皇帝对他非常信任,让他“一切便宜从事”。怎么有利于工作,你怎么干!
酷吏出身的尹赏走马上任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打造出全国一流的黑狱。史料记载,尹赏“修治长安狱,穿地方深各数丈,致令辟为郭,以大石覆其口,名为‘虎穴’”。花这么大的力气建造一座关押犯人的“虎穴”,对于尹赏来说是值得的。这个巨大的人间地狱建成后,尹赏决定试一试它的威力。他将长安县所有官吏召集起来,决定来一次“打黑”行动。在这次行动中,官府出动了数百辆警车,将长安城里有黑社会嫌疑的人全部抓捕归案,然后投入“虎穴”。几天以后,数百人就这样被活活闷死在地牢中。
我们千万不要天真地认为,酷吏横扫一切的严刑峻法就是传说中的“法治”。酷吏使用严刑峻法的目的,是为了取悦自己的主子,让自己在权力集团内部的利益分肥中能够占据一个更加有利的位置。酷吏之酷的出发点,与为民解忧无关。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一群手握合法伤害权的大流氓去消灭手握地方“黑权力”的小流氓。
尹赏走马上任不到半年的时间,长安城的社会治安大为改观。尹赏也因此受到嘉奖,升为江夏太守。尹赏这样的酷吏看起来是“法治”的代言人,手中握着的是正式权力,但事实上,他们是打着正式权力的旗号,干着“潜规则”或者“隐权力”的勾当。酷吏的手段看着够威够力,但也不是毫无风险的。张汤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证,酷吏因为诛杀盗贼及吏民太多,就是对官家权力边界的更深的侵入,侵入带来的反弹或反抗会成为受伤害方的利器。受伤害方的被伤害是有底线的,而酷吏的疯狂一再打破伤害底线总要导致风险递增。尹赏的结局比张汤要好得多,虽然他因为“残贼”之罪被免官,后来还是被官家重新起用,任右辅(即右扶风郡)都尉(军区司令),不久升为执金吾(首都警备司令)。尹赏在官场的升迁与他暴力执法是成正比的:残暴指数越大,官运指数也水涨船高。
分析到这里,我们大概可以梳理出酷吏的四种结局。
第一种结局:中国古代的正式法规对普通老百姓的压迫有个度的把握,但是酷吏们在操作过程中,往往会一再试探这个底线。这样就激起了很大的民怨,但平民的愤怒达到临界点,就有可能出现暴乱。这时候,权力集团为了平息民愤,会将酷吏斩杀以示天下。西汉酷吏宁成被免去官职,汉武帝想要任命他为郡守。这时候,御史大夫公孙弘劝阻道:“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令治民。”意思是说,用宁成治民无异于用狼来牧羊,狼会将羊都吃光的。汉武帝没有听从公孙弘的建议,还是任命宁成为关都尉,后又升为太守。当地老百姓还编了一首歌谣:“宁见乳虎,无直宁成之怒。”可见老百姓有多么怕他,怕他比怕正在喂哺幼虎的母老虎还厉害。这样的虎狼官吏,正是官家统治的需要。汉武帝也不是傻子,他又怎能不知道宁成的虎狼之名。皇帝自然有皇帝的利益计算,在这里就出现了一种权衡:那就是虎狼酷吏治羊群使羊群驯服有害,还是他们残害羊群更有害。
在这种权衡之中,官家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当虎狼酷吏残害百姓突破官家权衡的底线,他们就会打开权力的藩篱将酷吏关起来(下狱或者免官)。时间不长,如果哪儿的羊群不听话,官家又会将藩篱打开放虎狼入场。如果这帮虎狼野性太甚,侵犯到权力集团的总体权益,那样的话他们就会死得很难看。如西汉另一个酷吏王温舒,一个月将自己所辖郡县河内的地方豪强全部抓获,并且诛杀,受到牵连的有上千家。为了和时间赛跑,王温舒发挥了一个酷吏应有的聪明才智。他上任的时候是九月份,按照当时的法律条文,死刑犯当年结案,否则就不能执行。为了赶时间,王温舒让郡政府准备五十匹马,预先等候在河内和首都长安之间。按规定,死刑案全部要报朝廷核准,一些有权势的当事人以为,从河内到长安往返需要很多天,还能来得及动用各种关系消灾。哪里晓得王温舒会用五十匹马接力传递,两天后就拿到朝廷的批文。王温舒是个快刀手,他将这成千上万的人集中在一天行刑,流血十余里。但王温舒最后的结局是被朝廷诛灭五族。
第二种结局:酷吏将屠刀伸向权力系统内部,成为权力帮派之争的牺牲品。酷吏们“好杀行威”,使得官员人人自危,这样就威胁到了皇权的统治。皇帝只有将酷吏斩杀,用来安慰官员的心。在中国古代的官家社会,皇帝不允许任何人危及或可能危及自己的绝对权威。唐代酷吏索元礼,见武则天召见大臣的时候常常恨得咬牙切齿,于是揣摩出武则天肯定需要掀起一场清算李唐旧臣的风暴,于是上密状,诬告那些不服管教的大臣,得到了武则天的赏识和提拔。皇帝掣肘大臣需要人手,有索元礼这样的恶狗在大臣们身边转转看看,官员们会谨小慎微得多,皇帝也会睡个安稳觉。
第三种结局:皇家养酷吏,意在放狗咬自己的政敌。但是如果看家狗陷入疯狂状态,就可能危及到自身安全。皇帝从自身安全考虑,就会将其除去。汉景帝庶长子刘荣因侵占宗庙土地修建宫室犯罪,汉景帝召刘荣觐见。刘荣被传到中尉府受审,酷吏郅都对待皇帝的儿子也是毫不留情。刘荣面对刑讯惊恐不已,便在中尉府自杀身亡。窦太后得知长孙死讯后大怒,在她的干涉下,郅都被杀。
第四种结局:因为权力集团的取舍需要,调唆酷吏之间展开内部斗争,有点让他们狗咬狗的意思。周兴是武则天时期的四大酷吏之一,从小就专修法律。武则天用他,看中的是他的刑讯手段,而不是他对法律的见解。只要武则天的一个眼神暗示,他便会像闪电犬一样扑向猎物,然后摇着尾巴把猎物叼回来向主人邀功请赏。随着一条条人命的陨灭,周兴的官位也扶摇直上,一直干到司法部部长(司刑少卿、秋官侍郎)。一天,酷吏来俊臣邀他赴宴小聚。来俊臣是他老部下,并且两人还是同乡,这层关系非一般人可比。酒席上,来俊臣就审讯犯人向周兴讨教。周兴让他找一个大缸来,把炭火生得旺旺的,把缸烧得发烫,请犯人进去烤烤火,看看他能在里面扛多久。来俊臣站起身来,朝着周兴鞠了一躬,“周兄,我奉武皇之命查办周兄与丘神勣合伙谋逆一案,还请老兄配合审讯工作,入此瓮中。”没费什么工夫,来俊臣就把谋反一案的证据全部搞定,送达武则天。武则天看在周兴这么多年为自己披荆斩棘的份上,没有将他杀掉,改判流放岭南。流放对周兴来说,就意味着让他去死,因为作为酷吏他得罪的人太多了,还都是血海深仇。周兴就这样上路了,半道上就被自己的仇家给杀掉了。
宋慕容修等人在《新唐书酷吏传序》中说:“非吏敢酷,时诱之为酷。”这句话正中要害。不是酷吏敢于一再试探正式权力的底线,而是时代赋予了他们这样的威权。欲除酷吏,必先除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