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25日,星期一,雨开始渐渐停了,久违的阳光终于出现,连心情也似乎放晴了。苏霓被闹铃和清晨的阳光唤醒,上一周的阴雨天带来的疲倦突然一扫而空,不知去向。今天要早点去学校,赶上8点的课。苏霓在门口的水龙头边上匆匆洗了个脸,很快收拾了一下书包,刚站起身准备出门的时候,书包似乎是拉链没有拉好,钱包从里面掉了出来,掉在了地上,轻轻弹起些微灰尘,在阳光里漂浮。苏霓俯下身捡起钱包,轻轻拍打,拂去上面沾染的灰尘,打开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十年前的全家福,一家三口脸上是幸福的笑容,里面的夹层里却只有一张破旧的一百元人民币。苏霓默默收好钱包重新塞进书包便匆匆出门了,苏霓并不习惯迟到。她此时多希望自己可以多做些事情,越多越好,越忙越好,不要有空闲时间留给只会胡思乱想的大脑。
“叮……”下课铃响了,今天的课结束了,现在是下午4点整。苏霓从未感觉过时间过得如此快,以前上课明明就是一分钟像一个小时,今天却觉得好几个小时像一分钟。不过,今天苏霓不打算去图书馆,而是要去市中心了。
苏霓小心地把书本塞进书包,拉上拉链,然后放进了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确保它们不会掉下来之后才坐上了车,用一种并不熟练的姿势驾驭着这个破旧的自行车,左摇右晃地驶出了校园。一路穿过彭城破旧的居民楼小巷,仿佛是上个世纪老上海的小巷子一样,路面狭窄又凹凸不平,要格外小心地注视前方,生怕巷子两边不知会从哪里钻出来几个打闹嬉戏的小孩子。在巷子里七拐八拐之后终于绕出来了,像是从迷宫中走出来一般,眼前终于开阔起来,有车辆来来往往的马路,有高楼大厦林立的繁华街道,人来人往穿梭其间,人们聊天议论的声音和车辆行驶鸣笛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热闹非凡的背景乐。苏霓向左右两边望了望,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往哪走。
十几年前熟悉的彭州已经全然改变了模样,青石板的街道已经变作了水泥地,青黛色的瓦和白色的墙已经变作了玻璃幕墙堆砌的摩天大楼。苏霓将自行车停了下来,茫然地跟随着人多的方向走去。路过的每一个店铺苏霓都会注意看一下,至少看清它是否需要招聘员工,只要有贴招聘启事的店铺,苏霓都会进去问一下。就这样,苏霓大概走进了七八个店铺询问了之后依然没有结果,要么他们不招在校生,要么有的老板说只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干体力活,要么就是有的工作苏霓实在是不会做,比如厨师、服装搭配这些。
忙活了半天还没找到工作的苏霓垂头丧气地独自走在街道上,此时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城市街道上亮起的灯光远远望去仿佛天上的星星。行人渐渐稀少,许多店铺也开始要打烊了。又远远看见街道边有一家贴了招聘启事的店铺,苏霓却犹豫了一下,没有勇气再去应聘了。其实此时此刻她多想有一份工作,因为接下来的日子再也没有人会在电话里问她学费是多少、冬天需不需要买衣服、最近吃得好不好、钱还够不够花种种问题,以前会收到银行卡转账信息的那个手机另一端的人,再也不会接起电话了,就如同林子那晚讲的一样,他们永远离开了。
现在蓦地想起那晚的情形,苏霓还惊讶于自己的表现,竟没有当场失态,真是奇迹。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悲痛万分,脸上不禁觉得有些冰凉,有一些冰凉的液体从脸上划过,苏霓只得抬起头好让它们不要掉下来。身边三三两两的行人来来往往穿梭着,泪眼朦胧的苏霓抬头却只见一片漆黑。夜空,漆黑又深沉,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我们只能看见它黑色的眼珠,你凝视着它,它也凝视着你。可是,它仿佛是被苏霓的情绪感染了一般,竟然也突然流泪,于是稀疏的雨点蓦地洒落下来。没有准备的路人们开始四处逃窜,想方设法去避雨,只剩苏霓一个人木然地待里在街道中间,傻傻望着从天空坠落的雨滴,眼中流下同样冰冷的液体来……
2009年5月26日,星期二,天气依然晴朗。昨晚淋过雨的苏霓今天总是时不时打着喷嚏,今天苏霓依然早早地来到了学校。不知是自己太过敏感还是怎么回事,苏霓总觉得今天一进学校就感觉不太一样,似乎总是有同学盯着自己看,可是回过头去却没有人在看自己,大家都只是盯着脚下的路而已。可是,当走进教室的时候,这种感觉依然存在,同学都比苏霓早到了教室,已经整齐地坐好了,当苏霓一踏入教室门的时候,他们仿佛都齐齐地望向了苏霓。但是苏霓一抬头也望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又都低着头在看书而已。
苏霓又找了个最后一排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这节课是历史课,教授在讲台上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西方史:“18世纪末至19世纪30年代的欧洲,革命和战争频繁,动乱不已。政治中的黑暗,社会的不平等,使人们感受到法国大革命后确立的资本主义制度远不如启蒙思想家描绘的那样美好……”下面的同学却是已经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包括苏霓也是。好在这节课在倦意中过得倒也快,没多久就响起了下课铃声。一下课班上的同学就精力充沛了,收起书本就争先恐后地挤出了教室,仿佛逃离现场一般。只剩苏霓不慌不忙地整理着书本,此时讲台上的教授也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这节课的资料,最后两人竟同一时间整理完了手头的东西,同时走出教室。令苏霓意外的是,教授竟记得自己的名字并且在教室门口叫住了自己,道:“苏霓同学,这节课感觉怎么样?我讲的东西都懂了没有?”
苏霓一时之间有点语塞,平时根本没有跟老师讲过话,顿了顿,道:“额……有点难,我回家再复习一下。”
教授道:“嗯不错,就是要养成课后复习的好习惯。回家注意安全,我听别的老师说你家那边人烟稀少,你一个女生还是要多留心点的。”说罢便迈着步子向自己的办公室方向走去。只剩下苏霓木然地待在原地。当苏霓听到教授提起自己家的时候,一瞬间心都提起来了,教授竟也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了。苏霓本以为在这个学校里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太多关于自己家里的事,可是现在看来这样的想法似乎太过天真了,登记入学的时候就已经把很多信息都登记上去了,老师们都是可以看到的。
下一节课是政治课,所有的同学都提前到齐了,包括林子和叶风两人。苏霓坐在教室的第五排,向右边转过头去就可以看到林子和叶风,他们两个的座位正好和苏霓只隔了一条走道,也是在第五排。仿佛是感觉到了苏霓在看自己,林子向左边转过头来,正好碰上了苏霓的目光,于是她便冲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苏霓赶紧别过头去,回避她的目光,心里只觉得林子刚才的笑分明就是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政治课也过得飞快,下课铃声又蓦地响了起来。苏霓这会只想快点离开教室,去到一个人少点的地方,在这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胡乱拿起课桌上的书本抱在怀里便要走了。不知是因为太匆忙还是没太注意,突然和身旁同样准备出教室的同学撞到了胳膊,怀里的书本洒落一地。苏霓顿时涌现一种想法,今天该不会是自己的倒霉日吧?事事都不顺,不过还是赶紧俯身捡起书本要紧。正当她蹲下捡起那些地上的书的时候,突然有人伸出手来帮她捡起来,并且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道:“对不起啊苏霓同学,我来帮你。”
这时,苏霓才发现刚才撞到的竟是林子。本就心情糟糕的苏霓这下更是被火上浇油了,于是冷冷地道:“不用你帮忙了,我自己来。”
听见苏霓这样说,林子很是惊讶,苏霓在林子印象中应该是一位谦虚温和的同学,于是问道:“怎么了苏霓同学?”
苏霓此时心里只觉得,林子跟那些用奇怪眼光看待自己同学一样,说不定在背后怎么议论自己,于是依旧是一副冷冷的表情,道:“没什么,我一向这样。”
听闻苏霓这么说之后,林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地帮着苏霓捡起地上的书本。作为班长,林子是很尽责的,总是想尽力照顾好每一位同学,尤其是有困难的同学,她在心底觉得这些都是自己应该做的。有时候有些同学就像苏霓这样对她态度不太好,但是她却不会往心里去。自然而然,班上许多同学都对她很友好了,都把她当成很要好的朋友,林子对这种状态也非常满意。
苏霓只是机械地接过林子捡起来的书本,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就匆匆走出了教室。行走在学校的林荫大道上,有些透过树叶的光斑洒落在脸上,竟感觉有些微微发烫,毕竟是到了夏天了,太阳总是不如春天那样和煦,取而代之的是炽烈,仿佛一位性情刚烈又火辣的女子。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教师办公楼,苏霓并不是有意到这里来的,但是既然碰巧路过了这里,苏霓决定要去找班主任老师谈谈。
老师的办公楼伫立在树木环绕的角落里,白色的大楼如同白纸一般,看上去似乎没有沾染过一丝灰尘,黑色的窗有的开着、有的关着、有的半掩着,里面没有传来一丁点声音,安静到仿佛没有人存在。苏霓从一楼的正门走了进去,顺着门牌的指引找到了位于二楼的班主任办公室。门全都是锁着的,窗帘也都是拉拢了的,跟外部装修一样,窗帘全都是整齐的白色,不禁让人怀疑这里的老师是不是都有些洁癖。苏霓小心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其实并不确定里面是否有人在。大概过了十几秒后里面才传来声音,道:“进来吧。”于是苏霓转动了一下门把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个办公室很大,里面有四个座位,毫无意外地又全都是白色,从座椅、电脑、墙壁到老师的衬衫全都是白色,有种来到了医学院的错觉。这里面只有班主任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座位上,其他的三个座位都空着。班主任是个******的男人,脸有些像方形,不胖也不瘦,坐着的时候看上去好像很高,他的皮肤跟周围的颜色一样有些白,竟跟环境显得很搭配。乌黑乌黑的短发有些凌乱和油腻了,他坐得笔直,跟阅兵仪式上的士兵一样笔直,整个人给人感觉像他的脸型一样很方正,甚至有些僵硬。苏霓进来之后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头的笔记和资料,苏霓都觉得他就是这样一直静止在原地的,连刚才叫她进来的那个声音都不像是会从他的嘴里发出来一样。苏霓盯着他看了大约十秒的时间,两个人之间竟静的出奇,苏霓觉得如果自己不先说话班主任似乎永远不会开口跟自己说话,于是她先开口道:“吴老师,我想问一下我可不可以搬到学校住?”
吴老师依然没有转过头看一下苏霓,听她说完只是用一种跟他的姿势和动作同样生硬的声音回答道:“稍等,我找一下资料。”说罢便俯下身去打开办公桌最下面一层的抽屉,就连俯身的时候后背也始终保持笔直,仿佛它就从来不会弯的一样。吴老师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叠纸,上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和表格。吴老师以近乎不可思议的速度翻找到了他想要找的那一页资料,然后抽了出来,盯着资料道:“苏霓,女,1990年出生,彭州人,家庭住址彭州市淮南路南城九号小区111幢,对吗?”
苏霓有些惊讶,这里的资料记载的竟是自己旧的身份证上的信息,道:“是的吴老师……”
吴老师道:“现在学校的住宿名额已经满了,没有寝室可以分配给你。你家所在的小区由于荒芜已久也许正面临着拆迁,所以一旦有名额了我会马上通知你。”
苏霓道:“好的,谢谢吴老师。”说罢,吴老师便又开始继续他之前手头上的事情了,没有要与苏霓探讨别的事情的意愿了,于是苏霓也就小心翼翼地退出办公室了。这栋大楼太安静了,苏霓不得不把自己的脚步声放轻一点,害怕打破了这种气氛。其实,苏霓没想过要住校。她从来就不习惯跟好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尤其是不熟悉的人。当她们高谈阔论、打闹、看肥皂剧的时候,苏霓可以想象自己只是一个尴尬的局外人。她是一个不会与人相处的人,这一点她非常有自知之明。此时,苏霓的心情好像好转了那么一点点了,竟对于刚才对待同学的冷漠态度有些懊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