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天气不是很好,没有阳光,显得阴阴沉沉,天气预报没说有雨,只说多云见晴。秋冬季节,多数都是多云见晴,或者,晴见多云,再加一句,有雾。
“估计,下午才会有点子太阳灰灰。”
赵影开着车,按导航行驶,听着叔叔的那一口明显转回了家乡口音的话语。
这一辆东风日产车行驶向威远的方向。车上一共有连司机带乘客五个人。
因为带着老人,又带着许多行李,为了方便,赵影租了这一辆车子几天时间,载着叔婶他们一起回老家看看。
叔婶说这次大概就是最后一次回老家了。他们还是想与父母与哥哥,与家乡的曾经熟悉,如今不知还认不认识,还在不在的乡邻们道个别。他们二位老了,是葬不回老家了。叔婶也不管儿子们将他们的骨灰放去哪里。
赵影想想二位老人的岁数,心里叹气,知道多半是最后一次回老家了。叔叔的体力已明显不济,千里迢迢,实在是难得倒腾。
赵影和倩云姐虽然嘴上安慰着,说还有无数次机会,可谁也都知道,那不过是安慰老年人的话。
人越老越怀念故土,越老越不舍得死。可天道轮回,谁也没办法阻止死亡的脚步。
离老家越来越近,叔婶的精神也越来越好。走到这个地方,说熟悉,走到那个地方,也说熟悉。仿佛这连绵的山,连绵的地,就没有他们不熟悉的。
一早出发,进了黄荆沟镇,已经是中午。赵影看见个饭馆,卖羊肉汤的,停车,吃过饭再说。
倪姐夫边喊来一斤羊肉,一份白萝卜,一份筒篙,一份莴笋叶,五碗饭。
威远的羊肉汤馆子,周边地界都很有名。秋冬季节生意特别好。
乡镇上的食客也多,这间店也不例外。生活好了,人们越来越懂得保养身体。
况且,年轻的人多数在外闯荡,发展,留下的老人孩子,寒凉的时节,就不爱冻手冻脚地洗菜洗米弄饭。
人少了,弄好了也吃不了多少,于是,就在街上,找个馆子,不管面馆,豆花饭管,羊肉汤馆,热菜馆,自己喜欢的,总是能找到。
赶集的日子,家家食店都人满为患。闲天,就淡些,闲天的食客就多数是在镇上上学的孩子们和在镇上打牌的老头子。
今天应该是赶集的日子,这间羊肉汤馆的食客也多。老板切好一斤煮好的羊肉,放进一小锅汤里,重新煮滚端上桌。如果客人要求,也是可以像县城一样,就是一个炉子,烧电或者蜡,像吃火锅一样,边煮边吃。不过,价格贵些。
五个人,先喝汤,吃肉,吃一会儿再加蔬菜进去煮。如果汤不够,可以喊老板加,加汤免费。
吃饱了,又歇息一阵。赵影对叔婶说:“您们在这儿坐坐,我找找二哥,他几年前就搬到街上了。开了间五金店。可能妈妈也在他那里。”
待得叔点头,赵影走出馆子,往前去寻找二哥的门市。她记得就在羊肉汤馆前面的第四间门市。六年前,父亲去世,她回来时进去坐过。
依次找过去,看见了“建钢五金”。对的,就是这间店。
赵影走进去,一个年轻女人笑着站起来迎客,问:“孃…买点啥子?还是要维修啥子?”
赵影打量了一下她,二十五六岁,圆脸,肤色健康,白里透红,眼睛温和有神,也温和地笑着道:“你是永胜的老婆。?我找刘建刚…他不在吗?”
年轻女子点头,又用疑惑的目光审视了赵影几回,然后,站出门市去,在外面抬头朝楼上喊:“永胜…永胜…”
二楼的一间窗户玻璃被一只属于男性的大手推开,伸出一颗理着寸发的大脑袋来,回应,“啥子事情?”
年轻女子指指站在一边的赵影,说:“这个孃孃找爸爸。我认不到,你认得到她不。”
意思就是,她不认识赵影,问楼上的人认识不。
赵影估计年轻女子是二哥的儿媳妇。
永胜是二哥的儿子,二哥二嫂除了这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
永胜仔细看着赵影,迟疑着问:“你是大孃,照影大孃。”
赵影点点头,笑着问永胜:“你奶奶在乡头还是在这街上?我叔,你三爷爷三奶奶他们回来了。”
这时,一个也是八十多岁的老妇推开另一边的窗户,探头出来。
她看了一眼楼下,问:“小影回来了啊?听说你男人死了,那你不要上来。”
赵影点头,说了声“我晓得了。”
又听见她吩咐孙子下来接三爷爷,三奶奶。
赵影转回羊肉汤馆子门口,将车子挪到了二哥的门市门口。
叔婶和倩云姐夫妻俩上楼上去了。
赵影将买给养母的东西让永胜带上去交给她。
赵影就在下面的门口等。见侄媳妇搬张椅子出来请她组,赵影笑着说谢谢。
老家的风俗,家里有孝的,一年之内不能进别人的家门。现在,许多的年轻人不讲究旧俗,但老年人,特别是怕死的老人,讲究的厉害。
赵影,最初就是叫赵影,是生她的母亲为她取的名。四岁那年回来这边时,跟着父亲姓刘,他们(养父和二爷爷)为她上户口是改成的刘照影,薄上备注:曾用名,赵影。
刘家沟,大多数人姓刘,一个祖宗下来的。到赵影的爷爷这一辈有三兄弟,三房人。
赵影没有见到过户口本上的父亲、爷爷、奶奶,她来到刘家沟时,他们都去世了。父亲只有一个亲弟弟还在外面当着兵,也在外面成了家。
那个父亲的亲兄弟,就是,这次赵影带着回来的叔叔。
养父是赵影三爷爷的长子,养父还有二个兄弟,二个妹妹。
另还有二爷爷那一房,有二个儿子,三个女儿。
关系就这样。
赵影在户口本上是长房长子的女儿。其实,真实情况不是…当然,现在知道这个事实的只有赵影。她是这么认为的…
楼上,他们交谈了一阵,叔不见赵影,就问永胜,“你赵影大孃呢?”
永胜看了一眼奶奶,他心里知道奶奶的忌讳,虽然他们年轻人不相信这个,也不讲究,但不能怪老年人,就对三爷爷道:“大孃在下面看着车子。”
三爷爷看了一眼堂侄孙,又看一眼大堂嫂,明白了农村老年人的讲究。虽然知道是迷信,但是,别个的家,别个有权利让谁进,也有权利不让谁进。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吩咐永胜,“下去让你大孃取那个大包给你搬上来,里面是给你们的一点子东西。谁是谁的,我们都写好了名字的,你有空时分给他们一下。”
说完,又吩咐女儿女婿,“你们跟赵影去看看哪里有旅馆,晚上在这街上住一晚。明天去乡下,祭拜过了爷爷奶奶,大伯二姑,我们就倒转去,过二天就坐飞机回北京了。”
永胜又下来搬东西,赵影将那个牛仔布制作的大包,与永胜一起从车尾箱里拖出来,帮着他抬上二楼的家门前。
永胜的奶奶看着这么大个包,客气地对她堂弟和堂弟媳妇说道:“他三爷爷,三奶奶,你们也太客气太讲礼了。回来就回来看看就是,哪里需要办这么些东西。那么远的,几千里路。就是坐飞机,托运费也贵得很。”
刘国庆笑笑没说话,与大堂嫂也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陈秀莲也跟着客气地道:“他大奶奶,不怕你笑话,就是点子心意,不贵重。你们不要嫌弃。我们这回怕是最后一回买点东西回来看看了。大家都老了,见了这一回,我和他三爷爷怕是没得机会回来了。”说到这里又指着包,说:“这些东西是娃儿伙(儿子们)帮着置办的,一家一点,是我们一点子心意。”
三奶奶又笑着转头对永胜说道:“还要麻烦侄孙费心,通知他们那几户。”
永胜笑着点头,“晓得了。三奶奶。这点子小事,说什么麻烦。这都是侄孙应该办的。”
谈话完了。刘国庆老两口下楼到街上转转。
刘国庆有二十几年没回老家了。侄女去了外面,他就没啥子心思回来,知道大家都好就算了。
如今这街上又大变样了。一排排都是三五层的楼房,外墙也有装饰。卖各样东西的门市,聚闲人的茶馆。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又没变。
不论穷也好,苦也罢,四川人都爱喝茶。在茶水里品味人生,苦涩过后又带了点子回甘。
倩云夫妻俩与赵影一起满街溜达着找旅馆,顺便看看乡镇的变化。
乡下街上,赶集的已经散了场,现在吃过饭,聚集的人的地方是茶馆里了。
茶馆里,泡杯茶二三元钱,可以坐半天。跟熟人摆龙门阵,想打川牌,打麻将,都行。
哪桌三缺一,老板帮着凑齐。老年人,打得小,半天下来,多的输七八元,少的一二元。
人老了,无大事可做,无大责可担,只有图个热闹,消磨时间。
倩云拉着丈夫和堂妹,四处看过以后,笑得开心地说道:“这个街道比起以前是干净多了。”
她一手拉着丈夫的手,一手指向那边,“你看,现在还有垃圾屋了。街头巷尾也有了垃圾桶。以前来啊,垃圾到处乱丢的,下雨天,脏得下不去脚。我那次跟着爸回来了老家一回,呆了五天,走了就再也不想回来。”
赵影知道倩云说的是那一回,离现在三十七八年都有了。
开始二三天还新鲜,新鲜劲过了,她就闹着要走,离原定的时间还早,叔的拜访也没有完成,就不肯答应女儿的要求,倩云姐还又哭又闹,后来一个人偷跑,迷了路。大家找了一天才找到她。
她自己吓坏了,把叔也吓坏了。第二天,叔托养父带信给叔的舅舅们,说抱歉了,没能上门拜访。将东西,口信书信托人了,叔就带着倩云姐回北京了。
想必,那次老家之行给倩云姐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
时间真是快啊!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人的大脑也真是神奇,几十年前的事情,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晚上,赵影在富祥餐厅请二哥一家子吃饭。饭桌上说说亲戚们的情况,谁家的孩子在重庆开着店,谁家的又在成都,谁家的在浙江成了大老板,将父母兄弟都带去了…
叔叔放下筷子,抹抹嘴,咧着嘴又笑道:“这样子就好,说明啊,辈辈代代的人的盼望都实现了。现在,不需要大家大族聚在一起才能生存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又指指赵影,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就是小影啊,一个女孩子,当初一个人出门闯荡,也有了一番天地。这都是世道好了,不然啦…从前,别说女子,男子出去,也常被人吃了。”
众人边吃边聊,边吃边听。吃完饭,回家的回家,回旅馆的回旅馆。
二哥家里,刘建刚正问他妈,“妈,怎么不让我付账?三爷爷三奶奶难得回来。”
他妈用昏黄的眼睛看他一眼,眼神里的意思是明晃晃的写着“二傻子”,看儿子还不明白,只好拍了儿子一掌,直说:“你是不是傻,一顿饭,六百多,你得干多久才赚得回来。别说他们少有回来,就是少有回来,才不需要费心费力费钱的招待他们。
花了钱,哪个时候能得到回礼。十几二十年不回来,能指望上帮点子忙吗?”
刘建刚皱眉听了一会儿:“可是,以前三爷爷个个月寄钱,年年寄东西回来呢!那些年还是帮了不少忙。”
建刚他妈又拍儿子的背上一巴掌,“脑筋还转不过弯。我以前不是讲过了。他寄的那点子钱和东西,是小影的生活费,他的那点东西够养一个娃儿吗?我们帮他养侄女,还没问他要辛苦费。”
刘建刚心里想,养小影,你都没过力,反而是小影从小干活,帮着家里,还带着小弟和死了的小妹一起睡。
不过,他不想跟他妈扯这些旧事,劝他妈,“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妈,你看会儿电视就去睡吧。”
回到房间,刘建刚的老婆也劝丈夫,“算了。小影比我们条件好,她付账没得啥子。”
说到付账,她又碰碰丈夫的手臂,撇嘴,“你那个倩云堂妹和她老公,不也是吃了干坐着看,不去付钱。别个小影还是费心费力地陪他们的父母回来,还得费钱。所以,我觉得妈说得对,隔得天远地远的,有啥子事也靠不上他们。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何苦,招待他们。如果耍几天,你全要接待,大几千块钱也得花了。在这个乡下,赚钱艰难。”
“赚钱是艰难。可我不是想着三爷爷以前对我们也好嘛。大哥当兵,还多得三爷爷照顾。
再说,以前三爷爷寄的钱票,衣服,学习用具这些,小影用到的很少,大多数的妈都给我们几兄妹用了。
小影都是捡大妹二妹三妹的旧衣穿,妈还啥子事情都让小影干。干不好,就不给小影饭吃。如今,见到小影,我都觉得愧得慌,以前小,不懂事,贪玩,该我干的事,我也常常指派给她干。
我们那时候穿的旧军装,军大衣,都是三爷爷省回来的。人呀,得念旧情。”
建刚婆娘,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又不是你一个人穿了用了,大哥占便宜最大,谁知道他有没有还人情呢!?要还,也该他还。”
永胜夫妻也在床上边看电视边聊天。
女人一脸向往地说:“永胜,这个小影大孃真漂亮,她年轻时肯定更美吧。要是我有这么漂亮就好了。”
永胜点点头,“会有的。你好好的多看书,少去打牌,过几年,肯定更漂亮。”
“当真?”
永胜看妻子今晚格外美,为了哄她少打牌,多学点子东西,他神神密密地对妻子眨眼,又对妻子招招手,让她附耳过来,贴近妻子的耳边说:“小影大孃从小爱读书,不是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她呀,从小就漂亮,就是因为读的书多,小学,她才读二年,就上初中了。她虽然没上大学,可是她写文章赚不少,读书时就赚钱了。我爸说,喜欢她的小子可以从我家排队到冲下面,水库那里。”
永胜见妻子若有所思,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上去。
旅馆里。刘国庆与老妻也在闲话,“以前没觉得大堂嫂对小影不好,现在才发现她的脾气性格也太差了,这是老了变了,还是她一直这样。只是我们都没发现。”
陈秀莲知道丈夫问的什么意思,也怕他增添心理负担,再说,好又咋样,不好又咋样,小影已经长大了,嫁人也都几十年了。过去的事情,过了就过了。没得必要纠缠。
又追不回来往日的事情,她就故意只取一点来就事论事,“可能年纪大了,舍不得儿孙,怕死,心态有所变化。”
心说,“你们男人都是粗心大意的。大堂嫂,那是当闺女时就挺厉害的人。再说,一个人,不长期相处,哪里看得出脾性。”
倪姐夫也与妻子议论,“我还以为,难得回来一趟,这老家的人怎么也应该招待咱们。结果…你看,又是小影付账。中午,我要付账,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付了钱了。搞得我都不好意思。”
“没事。小影应该有钱。”倩云打个哈欠,对丈夫说,“我们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爬山呢,祖坟在山上的。”
月亮在天上,清莹莹,凉幽幽地照着大地,山峰,小镇,以及每个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