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朦胧的灯光,深秋中寒凉的雾气,氤氲着张学的身影。
他出了大楼,大跨步走到了车边,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发动机的轰鸣声,让他似从幻境中乍然醒过神来。车灯的光亮,又让他照见了后视镜里沧桑得明显的面容。
忽然之间,张学胆怯了。他仔细地端详后视镜里的他,眼睛不清亮,皮肤很粗糙,牙齿也黑黄得厉害,手掌手指都粗大,还有黑黄的烟熏痕迹,头发还没有白完,不如她的那头白发闪烁着神光。
这个鬼样子,这是他吗?谁说过他帅气威武的?
从没有认真观察过自己的张学,从来自信满满的张学,突然不满意自己了。
他匆匆翻找口袋,想找出一张26岁时的照片,翻开各种证件,都是上了年纪的,打开手机,手机里没有,一张相片都没有。有的是各个通辑犯的照片。
张学烦躁地抓头,失神地看向前方,从驾驶台上的烟盒里摸了只烟出来,刁在嘴上。拿起火机刚想点燃,又看了看拿火机的手,碍眼的黄颜色,又再对镜看了看牙齿。他任那只烟掉落,翻滚着下了地。
现在开始戒烟,来得及吗?
张学双手狠狠地反复搓脸,恨不得用砂纸磨磨,手指用力地左右上下地擦牙齿,恨不得它们立马光亮雪白。
什么都没消散。他望着镜中眼神凶狠的老男人,心中有只野兽在咆哮,在折腾。
“小魔女,你还认得出我吗?你还记得那个夜晚吗?你还是你吗?
我能去见你吗?你爱我吗?…你恨我吗?恨我的趁虚而入,恨我的不辞而别,恨我不敢留下姓名,恨我心里的小九九。”
张学又认真地翻看那晚的记忆。她求他再要她一次,他要了她三次。
累极了的两人相拥着在地上睡着了。七月呀,流火似的夏天,热的要命,蚊子也多,还有三具尸体在一边。
后来每次回忆那个夜晚,张学都觉得那应该不是他。他怎么会那么疯狂…
那晚睡着的他,迷糊中,他听见了她的低低的呻吟声。他立刻就醒了。
他抱着她,而她紧紧地缩在他怀里,紧皱眉头,时不时的喊痛,喊妈妈…但累极了的她却是睡着的。她似乎是在做梦。
他替她检查过,都是皮外伤,真正伤的厉害的地方是他造成的。他不知道她醒了会不会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也怕她去告自己,告他强奸。那样,他的前途就没了。
他力道适中的按了她的睡穴,使她沉入深眠,帮她穿上她破烂的衣服…然后,看时间差不多了,用左手手指,用没凝固的血液写下了几行字。告诉她如何规避后续的麻烦。
他要走了。他有任务。
他与战友约好会面的时间即将到来。
他走时,天边刚泛亮。他将三具尸体的骨头关节折断,脖子扭断,然后,和那坨石头一起沉进了那个牛棚背后的大茅坑里。
大茅坑就在山脚下,他又推进去了一些碎石块,面上盖上了农人扯了扔在地边的野草。
他抹掉了他出现过的痕迹,又从山林离开。他相信,那几具尸体被人发现时,什么都会晚了。
反正,那一片地区那段时间刚好潜进了两个要犯。
他那晚从山上下来,没完全走出山林,就听到这个废弃的牛棚里的撕打声,还以为是那两个凶犯作恶。只是没想到,是三个二流子。
他想,如果她不砸死人,他也会重伤他们,然后,丢去公安局。没想到,她那么凶悍,又那么狠决。
如果她当兵,绝对可以成为特种女兵。
如果她不那么着他,他会推荐她当兵,可是,26岁的他,没见过女人的他,没见过美丽得似焰火,却又凶狠得似狼一般的女人的他,忍不住就犯错了,就疯狂了。
或许是,一见她,他就想要她了。长了26年的他,第一次见到身姿如野豹子一般的女孩子,他觉得她跟他是一个品种。他就将她划入了自己的盘子里。
当时,张学并不知道,他这一生,都只遇见了这么一个让他在午夜梦回时,在边境丛林间,都不由自主想起的女人。
她那如豹子一般优美,灵敏的身姿…总是腾挪在神魂里。
她被缚双手,与三个二流子缠打,周旋,如困兽之斗,可绝不放弃,绝不束手就擒。
她隐藏起眼底的惊怕,强装冷静,然后,就是真的冷静。
她笑咪咪地喊哥哥,趁三人回头看时,就一头直撞前一个,一脚飞踢后一个,膝顶,嘴咬,用被捆在一起的双手都握拳当作了二锤,砸敌人的眼,贯敌人的耳。…
他仿佛看到了格斗场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明星。
他兴奋得发抖,甚至想立马下场与她打斗一番。
她与三个男人撕打,居于下风,可表面上看不出一丝怯意。
被扑倒在地,就顺手握牢磕着她的一块石头,腰身用力一扭,翻转,一个敌人被掀开,双手就势砸向另一个扑向她的敌人的面部,单膝顶向敌人的下三路,立马让敌人痛叫着翻滚开,弓身不能起。
她弹跳起来,双手抓握的石头用力砸向弓身在地的敌人脑袋,那个敌人立时头破血流着倒在地上。
另外两个敌人见她那副拼命的架势,心生退意,却又不甘。
或许,答应了什么人,收了钱,事没办成,将会受到惩罚,其后果不压于与这个凶狠的女人打斗。
那样的打斗场面虽比不上战友们的格斗,但那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却美丽的如燃放的焰火,前一刻笑若春花,灿烂着就翻脸,嘴角微笑,眼神狠厉,那似狼一样的眼神让他心神颤动。
或许,当时,他就爱上她了。他的心悸,颤动,不仅仅是看见了同类的激动。
他观察了好一阵儿,想看她能够达到什么程度,后来见她实在没有更多力气反抗了。他才进去收拾三个混蛋。
其实,他也是混蛋。他欣赏她的风采,着迷了,差点忘记了救人。
他在留信里,让她不要说话,只是哭,大声尖叫着哭,不要让人碰触她。让她不停地暗示她自己,她什么都不知道…
随别人怎么猜,怎么想…
“小魔女,小豹子,小狼女,你还好吗?”
张学很想去见她,很想很想,可怕见到她,她问,你是哪位?他没有忘记过她…她呢?
他前后娶了五位妻子,她会嫌弃他吧。
他也嫌弃自己。身边躺着别的女人,他在想她,他身边没躺着别的女人,他更加想她。
他为什么忘不了那一晚呢?本来以为他可以忘记的。
想着想着,张学的眼角湿了。湿着湿着,累了。累着累着,睡了。
梦里,又出现了一片山林,他穿行其中,然后,出现了一个破败的牛棚,一个有锋利牙齿的野豹子…她本来在与三只猴子打斗,看见他了,她转身扑了上来,雪白的牙齿咬上了他的喉咙…麻酥酥的…
早上六点,又是巡逻的时间点,保安一路巡视过来,见一车里睡着个人,车窗却紧闭着。
保安走近,发现人睡得很香,好像还在美梦,唇边荡漾着幸福快乐的笑。
本来不想打扰人的美梦,可实在是担心车里人员的安全,保安只得上前敲了敲窗户。
玻璃窗被敲响,张学醒了过来。看见保安动着的嘴唇,他知道他的意思,这是提醒他注意安全。他点头,又按下车窗,抱拳表示道谢。
凉风拂过,张学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等车子进些新鲜空气,同时也平复身体的躁动。
张学一醒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身体的不对劲,他不敢触碰不对劲的地方,赶紧分散注意力。
过了一会儿,他用双手擦擦脸,看看时间,6点过半,打开车门,上小九家去吧。他们应该起来了。
张学按响了张燕的门钟。楼上,听见门钟响,张燕赶紧出厨房来,一看视频,是六哥,顺手按锁开门。
601房里,大家都起来了。张燕在厨房蒸早点。哥哥嫂嫂,姐姐姐夫在沙发上坐着喝茶。
张大哥问小九,“谁啊?这么早找你。”
“六哥。”张燕一边又进厨房一边回答。
“啊…他还没走吗?今天上班的,我以为他应该一早开车回成都的。”
“可能是有啥子事情。”张二姐回应。
张大嫂低下头想想,又抬头看着丈夫,“不会是来问小九要视频吧?”
“大嫂,我已经看过了视频。就那样,哪里有多美?看你们一惊一诧的,有什么嘛?我见过的美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张学刚好走进门来,听见大嫂的话,顺口瞎掰。
“六哥…你真的没看上小影…”张燕出来打招呼,听见哥哥的话,心里压根不信,所以,她狐疑地审视她哥,“说老实话,不然,别怪我以后在小影面前说你点啥子。”
不仅仅是张小九不信,屋子里的人个个都不信,眼睛里的不信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张学摸摸脸,“怎么这样子看我?我又没说我看不上。只是说,她算不得多么多么漂亮,过得去而已。你们可不要出去乱吹。给人家小影惹来麻烦就不好了。”
“哦…”个个都明白了。
小九拍拍她六哥的手臂,“放心。不吹,绝对不吹。咱们将她藏在家里,自己欣赏就行。”
大家齐齐点头,自觉有理。
“你不上班吗?”张大哥问六弟。
“请了二天假。”
“你可不要误了工作。就算要退休了,也不能敷衍了事。军人,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张大哥严肃地告诫六弟。
“我知道。我本来就还有假的,调整好了的。”
“嗯。那还像样。”
张燕问哥哥姐姐:“那这两天怎么耍?要不要去长宁玩?今天天气又好些了的样子。去看竹子。吃竹筒饭。”
张学的心跳又加快了,手指颤动了一下,但脸上不动声色。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脸上。他环视家人一眼,云淡风轻地道:“怎么了吗?”
“没事。”付姐夫笑笑回应,心里却在想,装,你就装。手指都颤了一下,还装。不稀得揭穿你。
“那就不去长宁,就在内江周边走走。”张大嫂不动声色的拆台。
她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不高兴。
张大哥看了老妻一眼。
张大嫂若无其事地道,“以前去过了竹海的,秋天的竹海也不好看。夏天才适合去玩,里面没那么热。”
“好吧!听大嫂的。”张燕边进厨房看蒸锅上汽没有,边回大嫂,她有点失望,但也只是一点点。
张学心里很失望…失望之余,又有庆幸,不用害怕,不用紧张了。
他仿佛不在意地说:“你们去玩吧。我吃过早饭上军娃家睡觉。”说着就又似真似假地打个哈欠。“啊…好困。”
“小妹。你弄的啥子东西,吃得没有?”
“吃得了,吃得了。蒸了饺子,包子,鸡蛋,牛奶。”张燕在厨房回应,“你们饿了的自己来夹来吃。”
大家纷纷自己动手,边吃边闲话。
付姐夫对张二姐道:“要出去耍,你还不打电话喊小三起来。”
“还早得很。等半个小时再喊。”
张二姐刚说完,李军与付小三就推开门进来了。
付小三在门外就听见了他妈妈的话,笑着回:“不用喊了,我们自己过来了。”又对各位拱手行李,“长辈们,早上好!”
长辈们点头回应。
李军看着张学还在家,眼睛里露出不可置信。一看再看这个大舅子。
张学只是轻飘飘地回看他一眼,他就心虚地收回了目光。他也不知他心虚个什么劲。
个个都看他们一眼,又不动声色。继续吃东西。
吃好早饭。张学从李军手里拿过钥匙,回转去睡觉。
张学进电梯下楼去了,众人互相对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又高深莫测地笑笑。
“大哥…咱们的策略真见效。”张燕拍着手掌转了一圈,吞下口里的包子,轻盈地旋舞到大哥面前,喜笑颜开地道。
“什么策略?”张大哥问,其余的也好奇,眼睛都亮了几分。
张燕边比划边演说,声音抑扬顿措,轻重有度,“大家不是故意不给他看视频嘛,好先引起六哥的好奇心,让他心痒痒的,然后让视频里的小影一举迷倒他,然后,他就乖乖地…听大哥的话,娶个六嫂回来。而且,这个六嫂还是个绝对跟咱家合群的美人。”
个个人都怔愣了一会儿,然后,哈哈哈…的有,咳咳咳…的有,噗噗噗…的有…
付小三边呛咳,边抽纸擦嘴,边说:“天啦…小姨…您好有表演天赋。”
“是嘛!”张小九有点无精打彩地答外甥,看几人的那个意外的样子,知道自己可能意会错了。
“其实,小九,你想的对。大哥大嫂跟咱们是这样子计划的。”张二姐不想看小妹的失望神情,忙安慰,看小妹不相信,又转头跟大哥打眼色,“是吧?哥。”
张大哥意会过来了,“对对对…你六哥的幸福总算有盼头了。小九拍的视频也拍的很好。”
张燕又高兴起来了,“我就说嘛。不过啊…嘿嘿嘿…”她神秘地笑一阵,又说:“六哥啊…他还装象呢!哪里骗得过咱们。好歹作了几十年的兄妹了。”
大家看着张小九好笑,从小到大,尽受长兄长姐糊弄的就是她了。又再想想张老六方才的表现,都好笑地点头认同。
这边几兄妹谈笑,那边张学进屋休息。
经过众人打岔,心情平复了。睡觉却并没有安稳。
小魔女又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