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登山节。九月初九的天气不太好,这只是相对于多数的人来说。
对赵影而言,有凉风细雨,秋光比春光更惬意。
她早早起来,乘车去了宜宾。这样的天气,适合她登翠屏山,游真武山。
拾级而上,到得一个平台,向上和向下,都可见,山里已是层林尽染秋色浓。
绕翠屏山的右面,如果面对翠屏山就应当是左面,可以看见金沙江。江对面,有2座塔,白塔的塔顶为黑色,黑塔的塔顶为白色。
据说,是两座塔的塔灵友谊深厚,互增帽子。所以才有这奇异的双色塔。
金沙江,原名丽水。
在宋代,因为沿河盛产沙金,河中出现大量沙金而改称金沙。有“黄金生于丽水,白银出自朱提。”之说。
金沙江的源头就是长江的源头。金沙金又称为长江上源,为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经过实地考查而定。明代以前,资料记载岷江为长江上源。金沙江与岷江,长江在宜宾的三江口汇合。
看见金沙江,就忍不住想起红军,想起战争,想起英雄…
长征时期,红军在1935年的5月3日一7日,在金沙江的皎平渡渡口,巧渡金沙江,突破了蒋介石的围剿。
金沙江江面宽阔,水急浪大。它本身只有山河的气势,巧渡金沙江战役的红军使他具有了英雄的气概,更有伟人的诗“金沙水拍云崖暖”为其增添光彩。
一场场艰苦卓绝的胜利,一代代人的牺牲,奉献,成就了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重阳佳节倍思亲,在这里,思念革命路上的赵一曼。思念打个小日本,参加抗美援朝的阿公,以及和他们一样的,牺牲了生命和个人幸福的人民英雄。
赵影着重想念的人是阿公。因为阿公是她生命里第一个最重要的男人。
阿公出生在金沙江边上的人家里。从小,听着纤夫的号子声,看着他们拉纤长大。
1940年,16岁的阿公要去当兵打鬼子,他的父母一定要他成亲后再走,为了留个后。
成亲半个月,部队要离开了,阿公要跟着走。走时,他对阿婆说,“我走了。如果你有了娃娃儿就好好生下来,最好是男娃子,长大了好又送他当兵,打鬼子。如果没有怀上,就等我打跑鬼子再回来跟你生娃娃儿。
阿婆说她哭着抱着阿公笑,他只要人回来就好了,生不了娃娃儿就生不了。
赵影听阿婆讲古时,总是想像出一幅一幅画面。当时的阿婆肯定是又笑又哭,语无伦次:没得事,只要你全须全尾的回来见我就好了。
抗美援朝时期,阿公又请战,又上前线了。阿婆还是只有那一个要求,活着回来就好。
最后,阿公当真活着回来了。只是瘸了一条腿。
每每要刮风下雨时,阿公的腿就痛的动不了,阿婆说她抱着他的腿哭,敷一次热毛巾,哭一次,给阿公擦澡,见一次那些大伤疤又哭一次。
阿公说,你咋个有那么多的泪水哟,都比过金沙江的水了。
阿婆听了这话又笑了,笑完摸着阿公的背又哭。
阿公的背,小时候的赵影总是害怕得不敢看,像无数条虫子在他背上乱七八糟地趴着。
阿婆的眼睛就这样渐渐的哭坏了。看什么都重影,模糊。
阿婆跟着回来了。
村里的一些不要脸的老流氓,闲汉,总是聚在一起拿阿公取乐,有二个甚至当面笑话阿公,调戏阿婆。
阿公阿婆不理他们,他们一人拉扯阿公一把,瘸腿的阿公站立不稳,就会踉跄着摔倒,同时也会带倒欲扶阿公的阿婆,阿婆是三寸金莲,两个老人的摔倒,引来,他们的哄然大笑。
三岁多的赵影很讨厌欺负阿公阿婆的人,就问阿婆,阿公不是解放军吗,为什么不打死他们。
阿公听了,就进屋子来摸着赵影的头,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不值得动干戈。”
小孩子总是容易转移注意力,更何况小时候的赵影有无数个为什么要问:“什么是干戈?”
“干戈就是武器。他们不是敌人。”
“他们是坏人啊!用武器打坏人。”
“不是。他们是蚊蝇。”
“哦。蚊蝇,惹人烦,一拍就拍死的虫子。”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阿公阿婆和赵影的关系,他们是如何结缘的。
阿婆是赵影母亲的姑婆,外祖父的姑妈。赵影应该叫阿婆姑婆太。简称阿太。小时候,“太”太不好叫准确,就叫了阿婆,阿公。
怀了孕的母亲惊慌失措地跑回了城里,外祖父母也无主意。
打掉,又不敢去医院,家里还有三个女儿,三个儿子,还娶不娶儿媳妇?嫁不嫁女儿了?还要不要老两口的工作了?
不打,又不知生下来怎么办。
拖着拖着,肚子很快就显怀起来了,实在不能再拖。
外祖父就偷偷地将母亲送来了阿公阿婆这里。
希望阿公阿婆护一护女儿。
母亲在这里不敢出门,也没有口粮。好在,阿公的战友们多有接济。这个地方的人也不敢过分欺负阿公阿婆。
阿婆说,母亲到了长宁后一直到生下赵影,都不敢出门。晚上,让她出去院子里,她也不敢。
69年的农历九月初九,痛了一天一夜,母亲生下了赵影。
当她养好了一点身体,能走出门时,在一个晚上,她走去了淯江,溺死在了淯江里。
阿婆说,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天还不算晚。她打份得很整齐,嘴唇上还抿了红纸。她只是说她出去走走,很快回来。
阿婆以为她想通了,愿意面对世人了,所以,还挺高兴。但她那晚出去后就没回来。
阿公阿婆请人找了头晚一晚,第二天一天。
起初,还以为她只是丢下孩子走了,或许回去插队的地方,又或者去了别的地方。
二天后,母亲的身体才浮起来,被人发现。
阿婆通知了外祖父母,但他们没有来。或许太过伤心女儿的离去,或者工作忙,也或者怕阿婆让他们带走未满月的外孙女儿。
反正,这一切都出自于旁人对外祖父母的心理猜测。他们到底怎么想的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和天老爷知道。
阿婆说,母亲天真的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她心灰意冷。所以,她选择了逃避,逃避身上的责任,逃避世道的艰难。
阿婆说,那时的世道比起从前已经好些了。虽然它对女人依旧苛刻。
阿婆说,生成女人。不要怕伤心,心伤的多了,疤痕重了,也就坚硬了。
女人的一生,就是二个字,一个熬,一个忍。
熬过去就好了,忍一忍就风平浪静了。
阿婆说,人性丑陋。多看多想多做少说。
小时候的赵影总是将阿婆的话当故事听。
阿公给赵影讲战场上的故事,阿婆给赵影讲她和阿公的故事,讲她待字闺中时的故事。
阿婆的娘家开糖坊的,不说很有钱,女儿也是当成小姐娇养的。阿婆嫁给阿公这一个不算穷的穷小子,是因为阿婆发育迟,别人十五六岁当母亲了,她还未发育。
经过中医调理,经一个亲戚介绍,才从内江嫁到金沙江边上。
婚前没见过阿公,揭盖头前,阿婆说她祈祷上天,只要阿公不要缺胳膊少腿就行,哪怕他是麻子也认了。
其实,拜了堂,无论是什么,她都得认。
阿婆除了讲故事,也教写字,画画,算数。
用河沙做沙盘,在上面写字,画画,算数,计数。
赵影从1岁开始,每天认10个字,三岁开始学写字,用棍子在沙盘上写,写好又抹平,抹平又写新的。
7岁之前的赵影没有玩伴。除了认字,就是认草药,蔬菜,学看火,割草…好像每天还很忙,少有空闲的时候。
7岁以后,又是另一番天地。
看着此时平和的金沙江…赵影想,阿公的心胸就似金沙江宽阔,他也有一颗黄金般的心脏。
驻足翻了一翻旧事,赵影又缓缓踱步向了真武山的方向。
内江那边,张燕一早起来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家里。茶叶茶具开水备好,方便今天的男人们聊天。
张大哥张大嫂夫妻和张二姐夫妻,坐张二姐的三子,小名付小三的宝马回来,也是一早从成都出发。
他们的车子后面不远处,跟着一辆熟悉的悍马。车里的人,就是张大哥嘴里有点蛮横的张家老六。
至于,他为什么不通知兄弟姐妹,就一个人悄悄咪咪地回内江。谁知道呢?
他常有出人意料的举动,以前或许还让人惊叹一回。日子久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他做出什么事,也没人会感到意外。
张家老六,名叫张学。他们这一辈,排字辈到“纪”字辈。但大家都说中间加个“纪”字,怪怪的。所以,都用单名。
张学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回这一趟内江。他只是内心里有这种感觉,应该要回去这一趟。他就回了。
他向来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那是他心底的声音,或许可以叫做潜意识,或者第六感。
越接近内江,这种回来是正确的决定的感觉就越强烈。
他好久没有去坟前跟爸爸妈妈说说话了。他这次回去就跟父母唠唠嗑唠过够。
马上就是退休的年龄,以前,他们总担心他会埋骨他乡。其实,何处青山不埋骨呢?死在哪里有什么所谓?死得其所就是。
妈妈生前常说他不孝顺,说“养儿不知父母恩。”其实,哪能不知呢!
但是,当兵了。这一百多斤的肉体,连带灵魂都是属于国家。自古忠孝两难全。
爸妈啊…
你们多活些年岁就好了嘛。儿子退休了,可以带你们二老满世界的溜达。
不过,现在,你们成了天上的星星,悠游的是整个宇宙。不稀得地球这个小村子了。你们在天上,还看得见儿子吗?
爸妈…儿子想你们了。
张家老六想父母了。
赵影也在想母亲。
“儿时不懂娘之苦,此际方知父母恩。”
妈妈,女儿以前,怨过你许多许多。受了委屈,挨了饿,受了伤,受人辱骂…
那时,女儿怨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不带着女儿一起投江。
长大了,日子好过了。又感谢你,生下了女儿,没有带着女儿离开。
妈妈,今天是女儿的生日,也是您的苦难日。你痛了一天一夜生下的女儿已经满50岁了。
她也开始慢慢老了,她生活好了,她有钱了,但是,这些,您却不能与女儿分享。
如果,您当初熬一熬就好了,忍一忍就好了。你有女儿,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妈妈,您选择了离开,您所受过的苦痛就真的是白白受了。
女儿从前对您的怨,不是真心的怨,她只是爱您,渴望您的怀抱而已。
妈妈…我爱您。妈妈…我想您。妈妈…谢谢您。
如果真有来生,我们再续母女缘份。女儿来做妈妈,妈妈来做女儿好了。
女儿做妈妈,一定不让你心冷绝望,一定让你享尽人间温情。
赵影抹去脸上的泪,发现已到真武山的边缘,已能听见岷江的水流声了。
风雨不休,江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