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锦静静立在儿子床头看了半晌,儿子也是目不转睛望着他。只是眼睛里没半点神采,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
唉!深深叹一口气。门外来旺儿已经过来伺候:“老爷,何事吩咐?”
“最近外面不太安宁,你去雇几个脚力来,带几辆大车,就在家里住着。慢慢把家里细软收拾一下。若有变故,咱们也好马上应付。”
“是了,老爷。呃,外面是什么不太安宁?”来旺儿跟他心腹多年,可以说些比较靠近的话。
“朝廷今天发来移文,睦州方腊反了。”
“方腊?遮么就是号称圣公大魔王的那个方腊?”
“真是~~~~~~~~”
“啊!!!!!!!”
陈文锦和来旺儿同时被吓一大跳,是陈金龙忽然惊声尖叫,这声音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慌得陈文锦急忙冲过去扶住床沿:“龙儿,你如何了?”
“啊!!!方、方、方~~~~~我不敢了,求你放过我,放过我!”陈金龙怪声乱叫,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撑着坐起,就要在床边磕头。只是腿上无力,斜斜冲出险些倒下。
来旺儿一把将他扶住:“少爷莫急,没人害你!”
啪,来旺儿竟挨了陈金龙一个大嘴巴:“放你的屁,你没见他们拿刀要来捆我?还不赶紧找个地方让我躲起来?哎哟,哎哟,被他们抓去就没活路了!”说完抓住来旺儿衣领一阵疯摇。
陈文锦见闹得不像话,咳嗽一声,温和地对儿子说:“金龙,现在你已然安——”
全自还没出口,陈金龙扭头看着他:“爹,你不知道,真的。快躲起来,被抓住想死都死不了!”
陈文锦黯然摇头,还要劝解。忽然来旺儿语气中透着惊喜:“老爷,少爷他~~~”
“他什么?”
“他认得人了!”
“啊?!”
陈文锦反应过来,心头一震,狂喜万分,冲过去抱着陈金龙双臂:“龙儿,你认识爹爹?”
“你是我爹,怎能不认识?”陈金龙说。脸上忽然露出奇怪的表情:“怎么,我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在家里?他们呢,他们呢?”
陈文锦欣喜若狂,一边大喊快叫大夫,一边老泪纵横扑在儿子身上······
直到晚上掌灯时分,陈文锦才静静听完儿子的悲惨遭遇。
原来那天晚上陈金龙喝得大醉,在床上睡觉。朦胧中几个人跳窗而入,他迷迷糊糊还没开口,就被当头一棍打昏过去。醒来时已经全身被捆得严严实实,又堵住了嘴巴,扔在唐河边的一个土坑里。他挣扎不得,全身难受却无计可施。直到深夜,才有两个人过来把自己扛起丢到一艘大船上。
大船离开湖阳,船上的人才扯开堵在他嘴里的破袜子。方小乙这才现身,粗野地打得他几乎死去,才知道自己昨夜讹钱的人正是这强盗。方小乙只说自己有要事在身不能跟他磨叽,要把他带回去仔细炮制。
一路上他们有时乘船有时坐牛车,陈金龙被他们喂了药,嗓子只如火烧一样,却无法开口说话。又被众人弄来些不男不女的衣裳给他穿上,只说是家里发了疯的亲戚。一路上竟没人过问。他几次三番想找机会逃跑,无奈都被抓回来一顿毒打。只好断了这个念头。
走了将近一个月,才来到了睦州青溪。此时陈金龙才明白,他们是青溪摩尼教的教徒。方小乙半路上早就割破他手指,让他写下自己名字。也不知道有何用处。只说等他家人知道就会来接他。
陈金龙心知是被绑架,无奈何被他们关起来跑都跑不了。却因为关押他的地方都是农家普通房子,只是加了粗锁而已,还是透了些声音出来。陈金龙听到他们准备造反的谣言,又说什么大魔王是真龙天子转世,马上就要坐了江山。他心头发急,干脆拉了一泡屎在裤子里,然后大哭大闹。
看押他的教徒嫌他腌臜,开门给他送了裤子让他自己换上。他却趁其不备,把脱下的脏裤子砸在对方脸上,光腚就跑。大家都没防范,等他冲出院子才反应过来去追。陈金龙慌不择路,尽朝僻静小道逃命。越跑越高,竟到了一座山上。眼看后面人呐喊直追,他豁出去往山崖下面看似一处稍微平潭的草坪跳下。谁知那草坪表面松软,下面中空,尽是些大石块。陈金龙一条之下,双脚顿时断掉。
跑也没跑成,又被抓了回去。他的最后记忆就是那天被抓回,一顿好打,筋折骨断。那个被自己扔了大粪裤子的教徒一怒之下,把那条裤子全部摁在自己脸上。闻着一阵恶臭,陈金龙打着恶心,忽然间什么都不知道。等醒来时,已经是今日。
陈文锦听得又痛又怒。他先前只说是报应,宁家儿子疯掉,自己儿子也疯掉。谁知儿子还吃了这么多苦,现在又成了废人。一股阴毒的仇恨重新熊熊燃起。
可是以他的能力,哪有资格找摩尼教报仇?只能凭空捏拳咬牙切齿,忽然想起儿子刚才的诉说,立刻问道:“你说绑你的那人,在张顺船上被你借了二十五贯钱?”
“是,若是孩儿知道他们都是反贼,打死都不敢上船啊!”陈金龙一天的嚎啕痛哭,说起往事,又继续哭闹。
“嗯,我知道了!”
陈文锦静静思考此事,越想越觉得蹊跷。为什么单单是自家找宁泽麻烦那天出了事?出事又偏偏实在船上,贼子下棋,儿子却被张顺引上了船。这不是贼船是什么?第二天儿子不见,那宁泽却从此跟那帮船工们好得如同穿一条裤子。
又是自己报案,知县王炳林头一回还拿了张顺等人来问话掌嘴,从此却没了下文。后来自己同宁家打官司,王炳林却一味袒护宁家,更把自己从此坐了冷板凳再也无法翻身。
这一定是个圈套!陈文锦细细回想,断定如此。
那么说,知县相公跟那宁泽、张顺乃是一伙。陈文锦阴测测笑了起来。
“来旺,来旺!”
“在,老爷有何吩咐?”来旺及时出现在他面前。
陈文锦沉思一会儿:“去取笔墨来。”
来旺取了笔墨放在他面前,陈文锦提笔疾书,唰唰写了一封信。他把信装进信封,仔细全部粘好,又拿出火漆,在信封连头都用火漆仔细封住。再回到内间,一会儿取出几张关子,连同信封一起交到来旺儿手里。
“这封信和这些关子,你立刻拿着去唐州府,找兵曹颜大人,只说陈某拜访他。请他务必亲自拆信观看,钱也全交给颜大人。
来旺儿点头,急忙收拾去了。
“爹,你这是要弄啥?”陈金龙看着一切,不解地问。
“哼哼,我儿受了恁大罪过,不帮你报了这仇,我也枉称是你爹了!”
陈文锦也不冲动,一直忍到十月二十三这天,估么着来旺儿已经找到了人,才整理衣裳,施施然来到县衙。
县衙里的人早就习惯了没有陈文锦的日子,骤然见他这么早就来,还真是有些诧异。只是他面色轻松,一脸的气派,仿佛回到了几个月之前,还没被知县相公冷落时的神情。
官场上的人敏感,大家见他浑无之前丧家犬般神态,心里便开始转起来,一个个很自然地上前唱喏招呼:“押司来了!今天起色恁好,过来坐坐?”全都忘记昨天之前还是唯恐避之不及,今天就亲热得如同从没发生过。
这些官场老套,陈文锦早就见惯,面皮上和众人和气寒暄,心里却暗暗冷笑,等老子撵走了这个,奉承好新上司,再拿你们开销。
走到签押房,他谦和老实地站在外面,请承局进去通禀。
承局跟王炳林一说,王炳林也纳闷,好端端地找我作甚?让他进来。
王炳林一脸威严坐在上位,眼里看见陈文锦从从容容满脸笑容走进来深施一礼:“见过知县相公。”
“罢了,押司,遮么是有事要说?”起初冷落陈文锦,王炳林心头还很过意不去,毕竟是一起同过窗,一起瓢过苍的战友,没来由把人家打入冷宫,有些歉然。但日子一久,再加上上次劝他退婚被他挟持拒绝,便从歉意变成厌恶,也就真的懒得理他。而且王炳林还觉得自己算是不错了,没断了他的钱粮,依然在县衙挂着第一押司的字号,还要怎样?
陈文锦不理会王炳林的冷淡,只说道:“属下有下情禀告。”
“什么下情,说来听听。”
“事关机密,属下只能单独禀报。”
王炳林丢个眼色,承局知趣退出。陈文锦这才清清嗓子笑道:“托相公的洪福,犬子这几日离魂之症已经好了!”
“呵呵,这倒要恭喜你。不过这算什么机密?”
“犬子病好了不是机密,不过犬子说的话是机密。他现今已回忆起来,当日绑票他的便是那方腊的部曲,造反的贼子!”
“哦?怎么会跑到湖阳来绑人?”这正直方腊起事之时,王炳林身子微微坐直,一脸的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