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如翻书一样快,空气里头的硝烟味道一浓又一淡,待这日子再逐渐暖起来的时候,产期眨眼就要到了。
“姐儿如今可比得上稳婆了。”巧罗玩笑道。
“比不得,稳婆不又是看书学来的,是经验累积。”郑令意一本正经的说,手上依旧是笔耕不辍,弄得巧罗啼笑皆非。
郑令意把关于女子产事的医书看了一箩筐,重要之处皆用蝇头小楷写在纸上,纸张累了约莫有一指宽,绿浓看着都眼晕脑胀,说郑令意的笔记都可再出一本书了。
绿浓趁着水房无人,烹煮了一盏枸杞决明子茶汤,想着让郑令意喝下,也能保睛护眼,不至于让眼睛太过酸涩劳累。
郑令意啜了一口,决明子有种近乎米麦的香气,叫她觉得心神一明,道:“再兑些簪头菊进去会更好,我记得罐里似乎是还存了一些。”
郑令意这些年看过的医书没有千本也有百本了,再加上她有个什么不懂的,便会写信请教甘松,如今虽算不得医术高明,可也能称得上入门了。
绿浓依言取了簪头菊出来,簪头菊不比决明子一类,泡在热水之中药性自然会析出,无需特意煮沸了。
“今日王家来下聘,说是还带了一副全须全尾的虎骨来做聘礼,外头可热闹的很,姐儿不去瞧吗?”
巧罗见她整日像个老学究一般的抱着书册,总是有些心疼,老想引着郑令意出去玩。
“我就不去了,绿浓,要不你带着郑嫦嫦去瞧瞧吧。我看她憋在房里,脸都憋的蜡黄了。”
郑令意捧着茶水小口的喝着,书册暂时搁在一旁,也算是休憩了。
郑嫦嫦虽性子静,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自然比不得郑令意,能像个老僧一般端坐数个时辰,竟也不觉得累不觉得闷。
郑令意目送绿浓和郑嫦嫦出去,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忽然笑意微凝,露出思索的神色来,继而道:“巧罗,你方才说王家带了一副虎骨来下聘?”
巧罗也未亲见,只是听婢子们传了一耳朵。
虎骨并不少见,若肯费些银钱,在药铺里也买的到杂骨残骨一类,听巧罗说,甘松就藏有一坛颇有年头的虎骨酒。
郑令意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这虎骨是完整的一整副,连指骨也是齐全的。
王家大约也得意,在前院宣扬展示了一番,所以很快便传到了后宅。
“聘礼怎么会这般贵重,还这般大张旗鼓?”郑令意不解道。
巧罗没有郑令意那般多的心思,只是道:“王家重视九姐儿,对这门亲事如此重视,对咱们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呀。”
她这话倒不假,郑令意轻蹙眉头,又复舒展开来,垂下眸子继续看书去了。
医书繁复枯燥,从中寻不到半点半点乐子,也亏得郑令意能一本接一本的看得下去。
又过了数日,蒋姨娘的产期更近了些,鲁氏好似全然不记得了蒋姨娘了一般,没有问过半句,倒是俏朱来说了一声,说稳婆在府里住下了,只待姨娘生产。
这个消息真叫人心中忐忑,也不知是福是祸。
郑秧秧过门的日子,与蒋姨娘的产期有些接近。
郑令意生怕日子万一撞在一块,人多手杂的容易出什么乱子。每日晨起皆要检查一遍生产要用的物件,什么剪子,干净的棉布和铜盆,皆备了两份。
止疼的丸药虽也备了几分,可却不敢张扬,叫巧罗偷偷的藏在身上。
郑令意早与郑秧秧打过招呼,说未免临时慌乱,她要留下来陪着蒋姨娘,不过会让绿浓带着郑嫦嫦去贺她。
郑秧秧如今正当喜事临门,吉星高照之时,心情好,自然也很好说话,痛快的应下了,还让人给郑令意送了些喜饼喜糕。
黑夜与白日又轮换过几回,眼下便是郑秧秧逃出这个囚笼的时候了。
“十五,你真不去瞧瞧吗?”蒋姨娘看着守候在自己身侧的女儿,温柔又歉疚的说。
“不去。郑令意很是干脆的说,语气淡淡却又不容反驳。
蒋姨娘这些时日已经陆陆续续的痛过几回,眼看就要生了,郑令意又怎会在此时离开。
她的针黹功夫虽没有郑嫦嫦好,可也做了许多件小衣裳,给未来的弟弟或妹妹留着。
见她绣的百福肚兜意头好,蒋姨娘还让她多做一件给郑粟粟,眼下正是春夏相交之际,郑粟粟这些时日似乎又有些不好,看着叫人心疼的很。
郑令意垂首摸了摸绣绷上的福字,没有留意到蒋姨娘面上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额,嗯,十五。”蒋姨娘虚弱又痛苦的呻,吟了一声,郑令意猛地撇下绣绷,扑到床前。
“差不多是时候了。”蒋姨娘艰难道。
虽已经经过一次了,可郑令意还是慌张,毕竟生孩子又不是什么轻松简单的事情。
巧罗闻声也赶了过来,迟疑的说:“姐儿,要去请稳婆吗?”
郑令意还在犹豫,却见巧罗眼眸忽得瞪大了,郑令意转身一看,只见俏朱立在房门边上。
俏朱见郑令意和巧罗神色怪异,便随手搁下分发的喜圆,对两人道:“姨娘可是要生了?”
郑令意沉默,巧罗则是张口结舌,发出了一堆毫无意义的虚词。
可蒋姨娘难忍疼痛,呼痛声根本是藏不住的。
俏朱扫了内室房门一眼,也没打算进去,只是道:“既然如此,那奴婢去通知夫人,顺路去请稳婆。”
“有劳。”郑令意开口道,声音却莫名干涩,像是畏惧。
俏朱没有多言,很快便离去了。
郑令意和巧罗连忙进去,让蒋姨娘服了参片,口中也塞了干净的白布,以便保存精力,不至于呼痛力竭。
两人又盘点了一番要用的东西,巧罗又去水房烧了两大锅的热水,一切备了妥当,郑令意心里却还是没半点安定。
“羊水破了吗?”郑令意说着,正想去掀蒋姨娘的下裙,看看情形如何,但却被巧罗一把拉开了。
“姐儿!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怎能?哎!左右是不成的,你还是出去吧。”
巧罗连抱带推的,把郑令意给弄了出去,郑令意死死的扣住房门,道:“都是女子,何须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我瞧那么些书又不是为着见多识广,我是为着真能派上用处!”
“出去,巧罗,把她弄出去!”在床榻上的蒋姨娘也吃力的说。
郑令意被蒋姨娘分了神,手指一松就被巧罗给推了出去。
“姨娘!巧罗!”郑令意着急的不行,只能在门外来回焦急踱步,道:“姨娘怎么样了?羊水可破了吗?”
“你家姐儿还真是有趣,口中所言倒像个经验十足的老稳婆。”
这老妪的声音郑令意还记得,便是替郑启君接生的汤大娘。
她猛地往门口看去,只见汤大娘和俏朱正立在门口。
汤大娘走了进来,而俏朱则退了出去,再无旁人,远不及蒋姨娘之前生产时的阵仗。
见郑令意有意挡在内室门前,汤大娘讥诮一笑,俯身逼近郑令意,“姐儿放心,夫人心慈,这个孩子定会安然无恙。”
她说话时的气息几乎要喷在郑令意脸上,她午膳定是吃了荤腥之物,郑令意微微侧首,却还是闻到了她口中难闻的气味。
郑令意屏息望着她,又听她拿腔拿调的说:“可若是姐儿还拦着,一尸两命也是说不定的。”
门后又传来一声闷闷的痛呼,郑令意跟着心肝一颤,往边上移了三步,道:“巧罗姐姐,稳婆到了。”
屋里霎时间一静,巧罗似乎也是犹豫了片刻,这才打开了房门。
汤大娘冷哼一声,走了进去,她体型肥壮,走路时又故意不闪不避,径直将巧罗撞在门板上。
巧罗与郑令意对视了一眼,她分明很怕,却还是不许郑令意进入产房。
郑令意理解她的顾忌,却也很是无奈。而且枯坐干等时,时辰过的极慢。
待到万姨娘、绿浓、郑嫦嫦和郑绵绵都回来的时候,蒋姨娘还未诞下孩子。
如今虽是初夏时节,郑令意也生生的等出了一身汗,被绿浓哄去擦洗了一番,换了干爽的衣裳又继续在门口守着。
“姐儿,左右也是等着,奴婢又把喜圆热了热,你吃些吧。”绿浓说着,把一碗冒着热气的喜圆推到她跟前。
郑令意没有半点胃口,却还是接了过来,正打算吃一口,却闻外头雷声滚滚,叫她惊的连勺都掉了。
伴随着雷声,屋里也传出婴孩的哭声来。
众人皆不约而同的扑到门边,只恐乍然推门而入时带起了冷风,会叫蒋姨娘和婴孩受凉。
过了一会子,门终于开了,汤大娘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只道一声,“是女孩。”
她未做停留,径直往门外走去。
“汤大娘!汤大娘,你这是要去哪儿?”万姨娘缠着汤大娘,飞快的问。
“自然是抱孩子给夫人瞧了。”汤大娘瞥了万姨娘一眼,手中襁褓被包裹的严严实实,郑令意想看看却也不能够。
俏朱正立在门口,汤大娘把孩子递给了她,俏朱稍有些迟疑,却也是抬腿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