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宅里,有个小小少年正在耍剑招,明明有一把薄刃灵巧的宝剑在石桌上搁着,可他只拿着一根枯枝比划,只怕剑气伤了在旁欢快鼓掌的小女童。
枯枝易折,却也被他使唤的有模有样,院中一时间风声四起,却无草木晃动。
“哥哥好厉害。”云团儿崇拜的看着她的哥哥,小手不住的鼓着掌。
女儿像了郑令意的一身好皮肤,生下来褪去红紫之后,便如云团一般白,所以就叫了云团儿。终于有了一个小妹妹,酱生高兴的不行。
云团儿小的时候,但凡他空闲下来,总在妹妹跟前待着,云团儿最先学会的第一个称呼竟然是‘哥’。
“哥儿,进来换衣裳吧。天凉了别感冒了。”绿珠除了梳起妇人发髻外,身材略略丰满了一些外,其余还是旧时模样,“小五儿,把姐儿也领进来。”
两个孩子进了屋,齐声喊了句,“爹、娘。”云团儿扑向郑令意的怀抱,酱生则走到吴罚身边站定,道:“爹,这几套剑法、棍法、拳法都练熟了,什么时候再教我新的?”
“贪多嚼不烂,慢慢来。”吴罚说完,莫名的愣一愣,赶酱生去练字了。
又是一句从前吴老将军说给他听的话,如今他又说给酱生听,许多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情,原来只是被诸多记忆掩藏了。
吴罚不是没想过要吴聪的性命,相反,许多个日夜里,他都在想这件事,只是最后放弃了,因为他总觉得,这不是吴老将军所愿。
按着吴罚和郑令意的意思,他们已经自立门户,吴家这份家业日后会扶持点哥儿来继承,毕竟还有高家给高曼亦支撑,说起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万圆圆养着两个庶出的孩子,自然也能得她该的。
吴聪在吴家不是没试过掌权,还尝试过笼络万圆圆来对付高曼亦之举,万圆圆还没蠢到这份上,躲了吴聪数次。
高曼亦也知道了吴聪的心思,知道他阴毒得厉害,将点哥儿看得更加严实了。她院里的人对待吴聪的人简直比防贼还厉害,在这件事上都快撕破脸了。
点哥儿总算是好好的长大了,相比起他自己的亲爹来,他更加亲近几个舅舅,对吴罚也有孺慕之情,同酱生更是亲近,今日便是他们相约要碰面之日。
“爹娘,我出门了。”酱生像个大人似的摆摆手,也没解释自己去哪,也没要银两。
从小到大,逢年过节,他收的小银馃子少说也有好几百两,郑令意从来都是让他自己收着。
他虽不说,可郑令意早知道他是跟点哥儿约好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喜欢装大人做派,郑令意也不戳穿他,只觉得有些可乐,吩咐道:“不许喝酒呀。”
酱生挠挠头,觑着郑令意的神色,道:“娘,只是喝些甜酒。”
郑令意知道他素有分寸,笑道:“你虽喜欢食甜,但甜酒怕是不合你的口味,悦食楼的青碧酒不错,口味薄而清冽,虽说不易醉,但不许你同点哥儿喝多了,至多两酒盅吧。”
酱生喜笑颜开的答应了,又听郑令意连自己去哪与谁见面都知道,笑容又憨了几分,道:“娘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娘是不怎么管束你的,但是点哥儿不同,也就是同你出门,你伯母才应允的,你可得看着他一些。”
两个孩子要出去玩的事儿,高曼亦早早的来同郑令意说了。
“我知道了。”酱生一跃出了院门,从背后瞧,与吴罚是愈发相似了。
郑令意忍不住微笑,但想起一事,笑容又凝住了。
“夫人在想什么?”绿浓问。
郑令意蹙起眉头,道:“宫里发了话,让适龄的男孩们进宫,说是想让宫里热闹热闹,可夫君说了,这一回是要给大皇子二皇子挑几个玩伴。”
“夫人不想哥儿中选?”绿浓知道郑令意的性子,也知道她的主意,不过是递个话让她说出来,心里疏散些的好。
郑令意有些担心的说:“进宫有什么好,又拜又叩也就罢了,宫里处处是君,处处是主子,这样的日子拘束着不舒服,再多体面尊贵也罢了。”
她倒不是自己看高了自己的儿子,实在是皇后还特问起酱生来,她带着酱生进宫的次数不过尔尔,皇后竟然记得这样牢,想来酱生的性子也是得了她的喜爱。
大皇子、二皇子都是皇后所出,自然由她说了算。二皇子虽说养在了宋贵妃膝下,皇后与贵妃好得像一个人,养在她膝下与养在皇后身边没什么不同。
“眼瞧着后日就要入宫了。”郑令意就这一桩烦心事,偏还是她不能筹谋的,倚着门框思量了半晌还是酿了几句话,要等着酱生回来嘱咐他。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天黑透还不见人。
若是酱生一人去的,郑令意许还放心些,只是高曼亦也遣了人来问,郑令意心里才慌了。
小厮已经去悦食楼寻了两拨,小二虽不认识点哥儿,但记得酱生,说两个小爷早就用过了膳,文气些的那个哥儿说是要去逛一逛书市,吴家小爷就陪着他去了。
回来了一个小厮传话,另几个直接就去了书市找人,最后也没找到人,倒是在一条巷子里发现了点点血迹,还有半块从袖子上扯下来的碎布。
这碎布的料子同常心身上那件是一样的,前日刚发下来的新袄,他跟平心一人一身。
常心捏着那块碎布,哆哆嗦嗦的递到灯笼下细看,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腿都软了。
在这冬夜里,甄信也出了一脑门的汗,他还算镇定,吩咐道:“四下散开,寻一寻,两个哥儿加上小厮一共四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
如此寻到夜半,居然消息全无。
郑令意面色白如纸片,若非知晓无用,恨不能自己亲身出去寻,高曼亦一见她的神色,半句话未说就昏厥了过去,院里为着她又是一阵乱。
‘夫君怎么也不回来?小厮去寻他竟也寻不到。’
郑令意听了第三拨的消息,心里奇怪起来,反倒是定了定。她已经让绿浓去平王府请沈规出面帮着寻人,京中的人手调配,他在明处,吴罚在暗处,既寻不到吴罚,只有找他了。
绿浓回来却说,沈侯已经知晓了此事,已然出门帮忙去了。
郑令意心更加定了几分,知道吴罚肯定是赶在她前面知晓了。
一屋子人静静坐着,不是不说话,是不敢说了,话越说人越担心,再说几句,怕是要哭嚎起来了。
蜡烛烧得厉害,烛芯也没有人去捡,
爆了好些烛花惊了人,绿珠回过神来,匆匆起身拿了剪子去剪,看着烛泪流淌下来,她心里悬空一片,更别提郑令意此时是什么心情了。
高曼亦像个游魂似的飘到郑令意身边坐着,梆子响过三声,像是敲在她们心上。
外头忽然有了些声响,似乎有人在喊,“哥儿,哥儿。”
两个娘亲一齐奔出去,在门口挤作一团。
郑令意瞧见吴罚的披风下一左一右笼罩着两个哥儿,只露出他们的脑袋,酱生眼神明晰,像是没什么大事,郑令意松了口,扶着门框软靠着,她就退了一步,让高曼亦先出去。
“娘。”酱生见她要摔倒,连忙从披风里钻出来,他手臂上缠绕着绷带,洁白像悬在暗夜里一轮孤月般刺眼,脚步却还灵便。
“你,你这手是怎么了?”郑令意想伸手碰,又生生的悬在半空,缩回来抚着自己的胸口。
“是,是为了救我。”点哥儿声音虚飘的厉害,被高曼亦搂在怀里上下打量,最后掀开袍子才瞧见他腰上厚了一圈,也缠了绷带。
听了点哥儿这话,高曼亦不知有多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心慌意乱,而对郑令意说些什么迁怒之语。
“进屋说。”吴罚的声音喑哑的像古磬,他压抑着的怒火,迟早是要发出来的。
酱生和点哥儿又喝了一剂汤药,就歇在正屋的暖阁里,一帮大人守着,谁也不愿离开。
“我和堂哥去逛书市,书市里人并不多,却偏有几人不远不近的黏着我们。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试试这几人是不是有意跟着我们的。霞姑的小食肆就在附近,那儿也比书市热闹些,我就打算带着堂哥去喝碗甜汤。已经是选了一条最不僻静的巷子了,两边都是人家的偏门,可没想到他们如此急不可耐,竟就出手了。”
酱生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现在又是在自己家中,心里更是平静。
他看了点哥儿一眼,见他面上恢复了些许血色,才道:“他们伸手要拽我和堂哥,我拔了匕首挥了一刀才挣脱,平心也挡着他们,手上让那些人砍了一条深口子。我见对方人多,怕不能全身而退,就带着大家跑了。一路上抵挡砍杀,所以受了点伤。后来快支持不住之时,听见食肆偏门有女子尖叫,好像是霞姑的妹子,她不断喊人,又放我们进门,那些人见无缘得手,这才撤了。”
郑令意听得是心惊肉跳,酱生又看了点哥儿一眼,道:“平心留在食肆养伤了,善水伤得有些重,怕是……
高曼亦背过身去拭泪,吴罚示意酱生躺下,接着说:“郭评事速来通知我,我已经向沈侯借了人手查这件事,最快明早,最迟明晚。”
“是四叔。”一直沉默的点哥儿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