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迷心窍,他如此清楚,如此明白,可脚步还是忍不住往那间小院子里迈。
沈规觉得自己来得不算勤快,不过是三两天才来吃一顿饭罢了,芋头揉着眼睛把门打开,半边的头发乱糟糟的,应该是午睡刚醒。
院子里,郑双双躺在藤椅上,身子蜷缩在一张小小的方被中,睡得像一个婴孩。
沈规没有吵醒她,只是站在藤椅边上静静的看了她一会。
芋头纳罕的看着他,不知道沈规这是在干什么,她刚想说话,沈规扔给她一包东西,低声道:“把门户关好。”便轻手轻脚的离去了。
芋头看着手里鼓鼓囊囊的一包碎银子,搬来凳子把门栓插上了,转身时见到郑双双悠悠转醒,连忙跑去将银子给她看。
芋头压根猜不透这两人间的关系,说是亲密,可沈规从没留下来过夜,说是客套,可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放时,又真是一家子的感觉。
芋头早知道沈规是有妻有妾有女的人,郑双双自然也知道。
餐桌上两人聊起这些,郑双双从来都很淡定,时不时还会劝说沈规莫要拘泥于小处,日子终归是要过得顺心才是。
芋头很困惑,却也不好奇,她的性子就像一只无畏无惧的小野猫,被人捡回来养在这小院里,每天有吃有喝,摇摇尾巴,守着郑双双平安度日,就已经很好了。
郑双双绣的帕子作价涨到十文钱一条的时候,芋头高兴的不行,一路上抱着一包腌梅蹦蹦跳跳的回家,院里却零零碎碎的散落着沈规和郑双双的争执。
芋头寻了个墙根坐下,往嘴里塞了粒腌梅,听他们在吵什么,听了两句她就明白了,郑双双想要离开京城,沈规不让。
郑双双有这个念头不是一日两日了,芋头问过她,为什么不能出门?郑双双是说自己是大户人家的下人,逃出来的,怕被人认出来,所以只能藏着掖着。
芋头觉得这不是假话,只不过,也不全是真话而已,她见过郑双双写字,见过她画画,怎么可能只是个下人?
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说:“那咱们去南边吧。那就没人认识姐姐你了。”
郑双双只想了一瞬,立即就笑着点了点头,芋头看着她眼里的光,知道她是不愿意一辈子窝在这小院子里的。
沈规给的散碎银子,郑双双没有推辞,也没有乱用,芋头看她都存了起来,还有她绣手帕的钱,除了日常的开销和给她买零嘴的钱外,郑双双都一文一文的存起来。
芋头知道她有打算,买零嘴的钱也用一半存一半,如今已经存了半串了。
郑双双的声音很镇定,有些无奈,沈规却很急躁,有些悲伤。
芋头听着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沈规有些可怜。
直到沈规气冲冲的离开了,芋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去锁了院门,迟疑的走进屋里去,郑双双看了她一眼,很平静的说:“回来了?掌柜的这个月没为难你吧。”
“姐姐的帕子卖得最好,你是掌柜的财神爷,钱都结的干脆了。”芋头说着,把一吊钱交给郑双双。
郑双双捧了个匣子出来,里头的银子有零有整,她点了点,对芋头道:“算算起来,咱们有一百两还多了。”
看着芋头瞪大的眼睛,郑双双笑了起来,一百两对有些人来说不过是几桌酒席钱,对有些人来说,却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
不过这一百两里头,少说也有近半是沈规零碎给的花销,虽然她拒绝了他给的傍身银票,但到底也是受了他天大的,这辈子也换不清的恩惠。
‘那就下辈子还吧。’郑双双想。
这辈子,她真想好好地喘口气。
隔了半月,沈规还是来了,芋头给他开了门之后,他似乎是松了口气,郑双双出来迎他,沈规故作恶声恶气的说:“还以为你会不告而别,算有几分良心。”
郑双双笑了,柔柔的说:“总得再见你一面呀。”
沈规强装出的冷硬被这一句话给消融了,芋头听到他问:“打算什么时候走。”
郑双双不假思索的道:“秋天吧。”
总有半盏茶的功夫没听见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话,芋头蹲在窗下,脚都要发麻了。
“你姐姐想见你。”沈规投出最后一粒石子,期盼能让她的心池起一点涟漪。
可是涟漪过后,池面回归平静。
郑双双好像是深吸了一口气,道:“吴大人还是告诉姐姐了?”
“是我说的,你不是要走吗?走后也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了,总得告诉她一声。你姐夫的嘴巴可严实,自从我这挖出消息后,竟就烂在了自己肚子里,不过你姐姐好像因为此事跟他生气了,我倒是头一回见他们闹别扭。”
难得见两人之间有些不快,沈规心里说不出幸灾乐祸。
他总觉得吴罚与郑令意,同他和郑双双多少有些相似,只不过,那两人缘分俱全,而他与郑双双,不过是落叶流水,有缘无分罢了。
两厢比较,难免嫉妒。
出城的事情,到底还是沈规一手安排。他原有些担心两姐妹会难舍难分,耽误时间,也更加冒险,岂料两人比男子还冷静。
郑双双甚至没有下马车,只是掀开车帘望了一眼,郑令意也没有哭哭啼啼的,只是与吴罚在路边凉亭里站着,就这样彼此看了一眼。
芋头也瞅了一眼,只见到一位气质肃然冷峻的男子,还有一位相貌与郑双双有几分相似,但是美得更为剔透一些的女子。
郑双双放下车帘,周身的力气像是被一下抽空,她垂下了脑袋,肩膀也软了下来,默默无声的落着泪。
芋头抱着她的腰,道:“姐姐,你还有我这个妹妹。”
郑双双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我欠姐姐很多,欠娘亲很多,又欠了他很多。”
“沈大哥我不知该怎么说,可亲人之间,说不上欠不欠的吧?”芋头回忆着自己脑袋里仅有的一点关于亲人的记忆,不大肯定的得出这个结论。
郑双双苦笑了一下,想起那一滩湮在砖地上的血花,道:“你不明白。”
芋头不明白,郑令意却明白。
郑双双给她留了一封长而又长的信,信中文字琐碎,从幼年讲到入宫,郑令意看完又看,直到日暮黄昏。
门被轻轻的推了开来,郑令意不知道来人是谁,酱生活泼泼的声音传进来,“爹快进去哄娘!”
郑令意不自觉的笑了笑,抬首见到吴罚走进来,郑令意又收起了笑容,吴罚明显拘谨了一点,坐在榻上看着她将信一张张的烧掉,扔在水盂里。
郑令意其实早已经不生吴罚的气了,她太知道吴罚是怎么想的,郑双双的的确确是个烫手的山芋,叫人揭破一点,估计着不知多少人要悄无声息的断送了性命,包括她和她最在意的人,吴罚做的就是这样的差事,他如何不清楚?
她将信一张张的烧尽了,水盂里黑块斑驳。
“双妹说,她是推了娘,可只是挥了一把,使力气不是很大,娘就算是摔了,也应该能护住后脑。她这些年想了又想,花姑姑那时在她们母女间故作阻拦状,十之八九是她在其中下了黑手。”
“这老东西,如今倒是活得安稳滋润。”吴罚冷声道。
“是啊,但连双妹自己都不肯定。她信中又说,也许,是她愧悔过甚,臆测出来的。”
郑令意想着郑双双被嵌在车窗里的那张脸,不过这次的禁锢是一时的,她总算是自由了,可有些事情,却又被牵扯了出来。
吴罚皱起了眉,糊涂烂账一笔,还真是难办。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郑令意嗅到一点,问:“今日怎么饮酒了?”
“弟弟来寻我,一道去悦食楼吃了饭。”吴罚解释道,顿了顿,又道:“他说鲁氏茶肆那件事,是他做的。”
郑令意并不意外,而是有些焦灼,道:“我就知道,可有留下马脚?”
“有一点连我都没头绪的蛛丝马迹,查不到他身上,这小子也算练出来了。”
见吴罚笑得轻松,郑令意心里也松了些,道:“原以为他只是坑鲁氏一笔,却不想他连郑容岸也一并拉下了水。”
“这倒不是他所为,只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话虽如此,但吴罚自然也推波助澜了一番。
鲁氏的茶肆原是被人告了一状,说他们以次充好,坑人钱财,因还牵扯到一些官门用茶,所以移交大理寺查办,吴罚从账目中看出些蹊跷来,指点人深挖,结果发现鲁氏的这个茶肆,压根就是供人行贿所用。
茶叶贵贱有别,价钱相差何止千万,贱茶贵买,中间差价自有人替你送到该送的地方去,其中礼部亦沾染了几次行贿之事,难免叫人想到郑容岸身上去。
“只怕明日爹就要寻你了。”
郑令意估计的还保守了一些,话音刚落,绿浓走了进来,对他们二人道:“大人、夫人,国公府来人请你们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