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开春,康宁坊又下了几个大单,草药产量稀少,甘松原是不想接的,可康宁坊将货期延了又延,价钱抬了又抬,又看在往年合作畅快的份上,甘松还是同意了。
康宁坊也知道这些药材难育,并不逼着甘松要交一个足量的定数,育出了什么便收什么,早早的下了单子,只是担心是怕甘松把药卖给了别家。
所以甘松这些时日又买或雇了几个奴仆,皆在城郊药田里劳作。
甘松此番也给郑令意送上了身契,还有去岁的利钱,一并交给了她。
“药田里的许多事情本就需你亲自打理,如今虽添人手,可管教起来也是颇费工夫的,只怕你要忙不过来了。”
郑令意并不贪心,从未逼着甘松要他多多牟利,又不多家管束,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东家。
甘松摆了摆手,慢吞吞的说:“倒是还好,我与石头那小子如今一道搬去城郊的庄子里住了。石头长进不少,再加上那人高马大的身量,镇得住手下人,省了不小心力。”
他说话时神色有些怪,总是说上一句,就觑郑令意一眼,像是有什么话藏着掖着不好意思说出来。
郑令意想了一想,试探道:“你是否想问巧罗的近况?”
手中茶盖碰碗,差点碎了,甘松紧张的捂着茶碗,将茶碗搁到茶几上放定,才极不好意思的说:“我,我就是想问问。”
这往好听了说,不过是长久未见到熟人了,打听几句罢了。
往难听了说,这可就是觊觎别人家里的婢子啊。
郑令意没觉得甘松的心思龌龊,反倒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巧罗这年纪,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嫁人了,可她一离去,蒋姨娘在国公府里更没一个真心人能说说话了。
所以按着私心,郑令意还是盼着能多留巧罗几年。
“前些日子刚见了她,她很好。”
郑令意避开甘松骤然亮起的视线,只觉自己好像用金钗划出银河,生生要分割他们这对有情人。
甘松倒是没想那么多,也没想到那么长远,听到‘她很好’三个字,便眉开眼笑,是个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单纯性子。
陆显对甘松的来历略知一二,所以邀了他留下来一道用午膳。
当初将甘松从吴家偷运出来,又保下他这一条命,陆显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所以还未开席,甘松就先敬了陆显一杯,酒一入喉,辣得他是龇牙咧嘴,却还是一口饮尽了。
陆显是擅饮之人,一眼就瞧出这甘松是个不会喝酒的,见他还要再敬,连忙抱住酒坛子,道:“得了,如牛饮水。你就别糟蹋了,安生喝碗莼菜鲈鱼羹多好?”
屏风的另一边设了个小席面,供郑令意和苏氏所用,既能避嫌,也不耽误大家说话。
陆显这布铺子,前头是铺子,后头是个不大不小的宅院,住陆家一家五口人,倒是足足够用了。
苏氏的小女儿不过两岁,脸庞肉呼呼的像个白面寿桃。
她早早吃过了米糊糊,淌着口水,睡在苏氏身边的摇篮里,真是可爱极了。
苏氏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陆宁去了北境游历,二儿子陆致也在榕溪学堂上学。
早在开席之前苏氏就让人备了两份吃食,一并送去学堂给吴罚和陆致。
“过不了几月便是秋闱,我这里有几张药膳方子,是我娘家侄儿一贯用的,补气养神最好不过。夫人您费些心思,弄些叫哥儿吃了。”
苏氏说着,递给郑令意一本小册子。
“您唤我名字便好了,不必守着那么些讲究。”
郑令意也劝过苏氏几回了,她总有些不好意思,只笑笑不应答。
还是郑令意佯装赌气不愿吃饭了,苏氏拿她没法子,这才小声唤了一句‘令意’。
也不是算是郑令意哄了她,还是她哄了郑令意,总之是吃了一顿舒心的饭食。
饭后,又闲话一番,郑令意这才携绿珠离开。
苏氏与陆显送她上马车,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苏氏感慨道:“令意这孩子倒是真不错,说话办事没什么架子,却又处处娴熟,像是信手拈来。我不求咱们日后的儿媳妇能有如此样貌,只需有这身气度做派就好了。”
“哪那么容易就寻到了。”陆显想到自己那个成天野在外头的大儿子,摇了摇头,又道:“这媳妇是那小子一早就盯上的,老天爷机缘巧壳遂了他的意,若是没那桩子祸事,也不知这小子会使什么样的手腕计谋把人家娶到手。”
“怎么把自己外甥说的像个满肚子坏水的浪荡公子。”苏氏在陆显胸口轻捶一下,回后边看顾小女儿去了。
马车缓缓而行,车夫顾忌着车里坐着金贵的主人家,便不敢驱使得太急切。
原本的车夫是给乔氏一干人等驾车的,今日出门时被吴罚一把从马车上拽了下来,又点了这个新入府的车夫上前驭马。
车夫至多不过二十岁,吴罚自己掏银钱买的人,叫做王豆。
王豆的底细干干净净,身契捏在手里,唯有这样才能叫吴罚勉强放心。
车厢里头只有主仆两人,绿珠近来出奇的寡言少语,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眼下总算是没有旁人了,绿珠往郑令意身侧挪了挪,看着她假寐的面容,轻道:“夫人,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郑令意虚着眼睛瞧她,眸子掩在密密的眼睫后边,叫人捉摸不透其中情绪。
绿珠有些怕了,又缩了回去,低着脑袋轻道:“奴婢不问了。”
这事儿显然在她心中憋了良久,她这几日心神不宁的样子郑令意也瞧在眼里,实在不是个做坏事的性子,若再不替她开解疑惑,只怕要憋坏了。
郑令意隐约猜到几分,便道:“问吧。”
绿珠低着脑袋,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也不知是在害怕什么,说话断断续续,颠三倒四。
不过郑令意也算是听懂了,绿珠所指的,是她在乔氏跟前所言,要背弃吴罚一事。
“我总得替生母和姊妹筹谋一二。”郑令意故意含糊不清的说着,想看一看绿珠的反应。
这答案显然不是绿珠想要听到的,她似乎是很受打击,但深吸一口气后,还是道:“知道了,奴婢会帮着夫人的。”
她这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惹得郑令意发笑,绿珠莫名的看着她。
郑令意险些笑得肚痛,只好坦白道:“自是做戏,难不成要与她们狼狈为奸?”
郑令意见绿珠大松一口气的样子,道:“怎的?怕我是两面三刀之人?”
绿珠点点头又摇摇头,困惑道:“奴婢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只觉得夫人您若不与姑爷一条心,倒很是可惜呢。”
这模糊不明的一句话,似春日嫩柳芽拂过心上,叫人觉得发痒。
郑令意忽觉有些羞意,又闭了眼睛假寐。
风有一搭没一搭的撩着车帘,一指光忽而落在她闭着的双眸上,又忽而消失不见。
从布铺到吴家的这段路上,郑令意倒是做了两个美梦,可全然不记得梦境,只觉醒来时心绪平静恬淡,像兑了水的蜜,寡淡而薄甜。
主仆俩回到静居时,守门的裘婆子对郑令意道:“夫人,刚才好像是府里的二少夫人来了,听说你不在,就又走了。”
‘高曼亦?’郑令意想着,对裘婆子一笑,道:“我知道了。”
绿珠搀着她往里走,有些担忧的问:“夫人,这样把她拦在外边,她会不会记恨呀。”
“失了面子,心里不快也是正常,若是可以相交之人,日后总能找补回来。若如你所言,记恨上咱们了,倒真是小气了。”
虽说比起那万圆圆来说,高曼亦给郑令意留下的印象算是好一些。
不过两人毕竟交集甚少,就此下了论断也是不妥,还是提防着些的好。
吴罚还未归家,郑令意正坐在桌旁翻看着苏氏给她的那本药膳簿子。
秋闱一事的确要紧,吴罚若能有个好前程,许多事情就不必看旁人眼色了。
“绿浓。”郑令意看着一道宜在春日里进补的药膳,忽想起了什么,便唤了一声。
“诶,夫人,怎么了?”绿浓正在掸灰,收好掸子便走了过来听候吩咐。
郑令意指着那册子上的几味补药,道:“静居库房里可有进补的药材?譬如杞子、丹参、鳖甲一类的?”
绿浓把库房里的东西统统记在心里,想了想便道:“这些是有的,库房里有两个康宁坊的药箱子。奴婢问过姑爷了,好像是康宁坊因为生意往来,所以送了两箱给咱们。这些常见的补药都是有的,不过更名贵些的就没有了。”
“更名贵些的咱们也用不上,今日是来不及了,明日且让金妈妈炖上一盅参芩鱼汤。”
郑令意觉得药材来历妥帖,便将方子又誊写了一遍,递给绿浓,道:“这是方子我瞧过了,确实能温养身子的。太厉害的补品倒也不必了,省得过犹不及。”
绿浓一笑,道:“好,炖上两盅,火候足足的,夫人和姑爷一道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