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淅淅沥沥的落起了雨,雨声酥麻温柔。
这样的天气本该使人睡得最为安详,可郑令意却被这轻微的雨声给唤醒了。
窗外的鸟鸣湿漉漉的,听得人心里也有些返潮,咸味四溢。
郑令意睁开眼睛,空气里的灰色虚影像一只蚕蛹,很快就在眼睫朦胧的时候变作一只翅膀无光的瘦小蝴蝶。
门吱呀一声开了,响起轻巧而迟疑的脚步声。
巧罗温柔的面庞像是晦暗天色里的一抹光,“姐儿,你醒了?起来先用一碗红枣甜汤再说。”
“这么早便有红枣甜汤?你昨晚可睡了吗?”郑令意搭着她的手臂起身,问。
巧罗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几粒饱满的枣子浮在红褐清亮的甜汤上,郑令意喝了半碗,剩下半碗叫绿珠给喝了。
今日她得陪着郑令意,估计也没什么时辰供她吃喝。
大家很快忙活起来,她们起得很早,可时间依旧是不够用的。
嫁衣一层一层的,少说也得四五个婢子帮着一起穿,通常都是绣房直接让娴熟的婢子过来替姐儿穿,可鲁氏不给郑令意这个方便,也只能靠巧罗和绿珠了。
昨夜俩人近乎一夜未眠,除了将这套嫁衣翻来覆去的看了个遍,生怕穿在郑令意身上出了错,惹人笑话。
“这凤尾怎么瞧着灵动了不少,你昨夜改过了?”
原本的凤尾短促,像是叫人砍断了一截,看着很触霉头又毫无美感。
郑令意看向巧罗,巧罗却故意垂着眼睛,不愿叫郑令意看见她眼里的血丝,只轻快道:“姐儿瞧着可还好?
郑令意忍住哽咽,道:“自然是好。”
梳妆的梳头嬷嬷迟了一盏茶的时辰,急的巧罗都要冲到安和居去了,这人才扭着身子从院门里进来。
万姨娘看着端坐在窗前的郑令意,如梨花悬窗,叹道:“姐儿这好皮囊,不知会被涂成个什么模样。”
梳头嬷嬷摆着架子进屋,非得先饮一盏茶才肯,众人又气又急,都快憋出眼泪来了。
她吃了茶又吃了点心,这才施施然的去替郑令意梳妆。
“嬷嬷您说,新嫁娘的妆点是给谁看的?”
当梳头嬷嬷把少女那一把柔软又绵厚的头发抓在手里时,忽见铜镜中的少女浅笑着开口道。
梳头嬷嬷得了嘱咐,自然不会给郑令意好脸色,只不耐烦的道:“洞房花烛夜,除了新郎官还有谁啊!”
“这便是了。红盖头一盖,就只有这新郎官一人可见,却也得费嬷嬷不少心思。我房里茶水简陋,有些过意不去。这点子心意,就当请嬷嬷吃茶吧。”
郑令意说着,在镜中对梳头嬷嬷一笑,似无半点芥蒂。
她掌心那一包鼓鼓囊囊的银子,饶谁也忍不住诱惑。
梳头嬷嬷被荷包的份量惊了惊,心道:‘倒还真狠得下心,出手竟这样大方。’
她环顾四周,知晓这屋里的都是心腹,便把荷包收了起来,也收起了使坏的心思,规规矩矩的给郑令意妆点起来。
“姐儿这样的好皮子,我连粉都扑不下手。”
银子买不来真心,买几句好话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便别扑了,旁的妆点些便好。”
郑令意顺口道,却见梳头嬷嬷面有迟疑之色,便觑了绿珠一眼。
绿珠本不解其意,见梳头嬷嬷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福如心至,去将房门关上了。
“姐儿,夫人可是让我用这盒粉。”
梳头嬷嬷将一个缠枝荷花银盒打开给郑令意看,丝绢花边粉扑,香粉细腻,瞧不出什么毛病来,就是太精致了些,不像鲁氏肯给的东西。
“哦?夫人特意嘱咐,定有其独到之处。嬷嬷与我说说吧。”
郑令意心里已经猜到个大概,心头微颤,却还强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说是会让人面生红疹,然后……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梳头嬷嬷尴尬的笑笑。
她也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了,但看见这张粉面朱唇,心中也难免有几分妒意。
可嫉妒是一回事,真的要下手毁掉这份美好,却也不是大多数人能做的出来的。
“见效很快吗?”郑令意轻声道。
这事着实罪过,虽说是看在银两的情分上,但这嬷嬷肯如实告知,到底没坏到骨子里。
“说是要过四五个时辰。”
那嬷嬷将这事和盘托出,虽没了罪恶负担,但也替自己担心,手里依旧攥着那盒粉,对郑令意笑道:“姐儿,老奴的女儿在安和居里头当差呢。”
郑令意瞧了她一眼,这嬷嬷生的端庄,不然也做不了喜娘,可这一笑,却显得猥琐不堪。
郑令意从妆匣里摸了一小把银豆子给她,道:“嬷嬷不用担心,您这是有恩于我,我不会叫你麻烦。”
她话尽于此,没有过多解释。
梳头嬷嬷心里还有些顾忌,但怀里叫银子塞满满当当,胆子也肥了,想着总有办法含糊过去,便应了一声,专心替郑令意梳起了头。
绿珠守着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又轻,她半句也没听见,听到外头有人叩门,便开了门,迎了巧罗和蒋姨娘进来。
郑令意听到响声,回眸一笑,玉钗斜簪云鬟髻,裙上金缕凤。
红妆之下,少女迅速的饱满成熟起来。
眉眼盈盈,樱唇一点,满是娇媚艳色。
“嬷嬷手艺真是好。”蒋姨娘夸赞道,自然猜到郑令意费了不少银钱打赏。
金粉朱漆盒一打开,蒋姨娘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金摇簪单薄、璎珞珠串色黯,手镯的品质倒是不错,金镶迦南香木嵌寿字手镯,想来是顾虑到举手投足间,手镯说不定会漏在外头,所以才没用次货抵过了。
垂丝穗冠稀稀疏疏的,只有几粒绿松石压场面,蒋姨娘正难过着,见郑令意掀穗一笑,什么首饰的缺憾不足都叫她的笑靥掩盖了。
“今日下雨是吉兆,该哭的老天爷替你哭了,往后的日子一定是圆圆满满的。”
窗外的雨声添了几分喧嚣热闹,蒋姨娘怜爱又不舍的望着郑令意。
郑令意眼睛一热,紧紧抓着蒋姨娘的双手舍不得放开。
过了良久,蒋姨娘压抑住情绪,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呢?”
曹姑姑虽是主事嬷嬷,可外院也要她来掌管,内院则托付给了吴柔香,以吴柔香和吴罚之间的过节,她能有多上心呢?
“已经午时初刻了。”巧罗在旁边擦眼泪边道。
“外院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绿珠半蹲着,正在给郑令意指甲上补朱色,听蒋姨娘这般道,也抬首担忧的瞧了郑令意一眼。
蒋姨娘早早派了郑嫦嫦去听消息,可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嘴里碎碎念叨着,也只能死等。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个身影灵巧的小跑了进来,还没站定便叽叽喳喳的说了一气。
“外院热闹着呢!十三哥非要跟姐夫比试,刀枪棍棒样样都输了,夫人只好出来打圆场,说是十三哥旧伤未愈。爹爹抹不开脸,就叫五哥哥去比试作诗,没成想姐夫竟也不输他,打了个平手,想来还是留了面子的!”
郑嫦嫦面上神色有些急切,却又有几分雀跃。
前头几个庶姐出嫁,怎么不见她这几个哥哥出来行拦门之事?想借机奚落吴罚一番,没想到受辱的还是自己。
郑令意听得只想笑,碍于梳头嬷嬷还在,只得频频使眼色。
郑嫦嫦转首瞧了一眼,见老妇人挂着张脸,顿吓得厉害,低声委屈道:“与我有什么干系,我还是听安和居的婢子们嚼舌根才知晓的。”
“好了。”蒋姨娘忙将郑嫦嫦拽过来,道:“你五嫂呢?可有瞧见?”
“我打听了,说是在外院瞧热闹。”郑嫦嫦道,“不过姐夫每关都过了,想来她也快回来了。”
郑嫦嫦这话并没叫蒋姨娘宽心多少,她掐算着吉时越来越近,心里焦灼的很,索性到外头等去了。
擦着吉时的边,外院总算是递了话进来,屋里一下子乱了起来,郑令意下意识去看巧罗和郑嫦嫦,她们俩的眼睛里满是不舍,四目相对不过一瞬,就叫盖头给隔断了。
四周满是红光,盖头底下绣鞋来来去去,晃得她眼花缭乱。
郑令意伏在一个粗使婆子的背上,一路上颠簸难安,身后总觉得有哭声黏着。
殊不知蒋姨娘未不叫她难受,一直咬牙忍哭。
巧罗却是忍不住了,跟着跑了一路,反反复复的说着:“姐儿,姐儿,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那粗使婆子半点不动容,像背个米袋似的。
郑令意听得心酸,想要扭头去瞧她们,不过动了动,就被斥道:“姐儿!你再乱动,误了吉时可别怪婆子我!”
郑令意面上没有涂脂抹粉,径直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留下一片森然冷意。
那婆子实在是粗手粗脚,抓着郑令意往花轿里塞的时候,使得力气莫名大,郑令意几乎是被砸进去的。
“你!”绿珠跟着花轿,听到骨头磕在板子上的脆响,真觉气愤无比,却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什么。
郑令意的手肘磕得极疼,她不能呼痛,只能默默替自己按揉。
她正蹙眉忍痛,忽闻外头有闷闷的倒地声,又听见那婆子‘哎呦’的叫唤了一声,不免觉得奇怪。
“姐儿!”绿珠竭力压低声音,却仍旧难抑欢快,“那婆子摔了个大马趴!吃了一嘴的土,样子难看极了!真是报应!”
她描述的这样活灵活现,郑令意不由得一笑,又听吴罚低沉悦耳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这仇不算完,见一回让她摔一回。”
郑令意的笑容又加深了一些,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唢呐声中,花轿摇摇晃晃的高了起来。
郑令意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是笑着出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