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听林向东煞有介事地说“老板来嘞”,一时间都止住了说笑,齐齐地往后边院墙门口看去,除了晌午一地的骄阳,却什么都没看见。
老舅夹了口菜,笑着学林向东口音说:“天天听他龟儿子……”话还没落音,隔着右边的房子,只听见老板那边院子一阵的汽车喇叭声。大家一阵惊讶,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老李,又如前一般说笑起来。
“下午你睡好了,记得去给老板说一声。”妈妈一手端着碗,一手捋了捋耳边散乱的头发,小声和爸爸说着。爸爸边吃边点头,其余人还吃在兴头上他已经安安稳稳地把碗放下了,要往屋里去。敏敏坐在孙阿姨旁边,一边费力吃,一边抬起眼惊讶看了一眼爸爸。这一席人不紧不慢地吃完,便各自洗了碗筷,回屋里去了。
我看孙阿姨和妈妈正收拾桌子和菜盆,便自顾自地回屋里睡午觉去了。我蹬着小凳子爬上炕,爸爸穿着背心在外边的大凉席呼呼地睡着。我爬到里边靠墙,把一个小席子展开,也有模有样地躺了下来。我身子躺得直,一侧身便看到墙上开了扇玻璃窗透气,透过这方小小的玻璃窗,我看到白云在蓝色穹天上轻盈游走。我在小小的脑袋里咀嚼着这一路新鲜的人和事,一直到念头横飞的世界归于宁静。宁静之中,我莫名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然后又突然消失了,只感到身上被什么东西紧紧压住,动弹不得。
“叶子哥哥……哥哥……”
我隐约听见又有人叫我,我好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反而变得更沉重了,喉咙也干得厉害,好像灌了胡椒。我脑袋昏昏沉沉,已经不能思考了,只是下意识地要挣脱某个牢笼。终于,我奋力睁开眼来,才看到肚子上盖了一个绿色的小毯子。我翻过身,看到旁边的大凉席上只孤零零地放着爸爸的那个半旧工装褂,里面那个装钱的隐秘口袋被扯烂了。敏敏正站在炕下面看着我。
“敏敏!”
“哥哥,你真能睡,一会儿就吃晚饭了!”敏敏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嘿嘿,”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去你爸干活的棚子里玩吧。”
敏敏有些纠结,说道:“我爸不让我去那边……说是石渣滓乱飞,危险!”
“没事,”好奇心让我不停地怂恿敏敏,“我们不到棚子里去,我们就在旁边转转。”
出于友谊,敏敏同意了我的提议。我们一起出了门,我看见门边的小桌子上放了一箱饮料,就顺手打开拿了两瓶和敏敏分。我朝左边撇了一眼,看到厨房里的烟囱又在冒着热腾腾的黑烟,妈妈和孙阿姨的说笑声不时传出门外。敏敏要进去和孙阿姨说一声,我赶紧拉住她说:“我们就出去一会儿……”
这时日头的神气已然不在,偃旗息鼓一般要往西边的地平线褪去。天朗气清的黄昏,出了院子就能听到远处飘来的叮叮当当,那是工人们挥舞铁锤钢钎,雕琢乱石顽岩的动人交响。厂区看起来就是一个杂草丛生却蕴藏生机的乱石岗,如果不是西边的那条笔直的铁轨,截住了它蔓生的恣意苍凉,这乱石岗似乎还要越过铁轨,把铁轨东边的村子也注入自己的力量。徜徉在乱石海的感觉让我心里升起了一阵豪迈,尽管那时我不明白这感觉是羡慕,崇拜还是敬意。我拉着敏敏往铁道那边走,一脚一脚踩得脚下碎石咯咯响,碎石旁铺满了野花稗草,正随风顽强摇摆。傍晚安静地把眼睛埋进地平线,工人们还趁着晚霞的柔和光亮开启最后的繁忙。
“哥哥,我们回去吧……该吃饭了!”
“不急哩,你看他们都还在草棚子里干活,一会儿才能回去。”
我一直往西边走到厂区和铁轨之间的地沟边缘,这一米多宽的地沟把厂区和铁轨截然分成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是无穷单调的竖轨横枕,一个世界是变化无端的荒烟乱石。它们彼此组合,没有显示出形象搭配的驴唇马嘴,倒展示了人工伟力的浑然和谐。
敏敏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突然她冲我喊了声:“看哪哥哥,火车!”
我朝右边一看,果然一个绿皮火车头在铁路尽头出现,正往我这边牛气哄哄地驶来。我怕火车跑得太快,会把我吸进地沟里,便转身拉着敏敏往回跑了一段,委身蹲下,静待长龙。不一会儿,那绿色的火车头就拖着长长的身子飞一般掠过去了,整个厂区都好像笼罩着“旷切,旷切——”的钢铁洪流进行曲。其实,以后各样的客车、火车,每天会不厌其烦地在厂区外的铁轨上开过,少见多怪的毛病渐渐也给时间治愈了。
火车开过,敏敏起身要往回走,我突然感到一阵肚子痛,便和敏敏说:“你先回去,我肚子疼,我得去找个地方,一会儿就自己回去……”敏敏停听了就“呀”一声,捏着鼻子往工人院子的方向跑开了。我顾不得她,就赶紧找个野草高一点的地方蹲下,稀稀拉拉地放了一滩,又顺手把身边大一点的草叶子薅了下来擦。
干完要紧事,我急忙忙齐整了下衣服准备往回走,这才看到在那摊外来物不远的地方稀稀落落地长着好几棵枣树。我没顾得回家,好奇地要走近枣树那边看个究竟。原来这些树本身就不太高,在大大小小的乱石和高高低低的杂草间堙没了存在。青翠可口的枣子们在树上挂着,半红半青大枣子也几乎铺了一地。突如其来的枣子树让我开心极了,如果不是天色渐昏,我一定要爬到树上吃个够。
周围金属和岩石摩擦的声音已经稀疏多了,我爬上一块大方石头,朝四周一看,工人们的健壮身影三三两两地往工人宿舍聚拢。我赶紧从石头上跳下来,心里想着赶紧往回走,妈妈要是知道了我刚来就野在外面可不是闹的。我心里这么想着,脚底下自然加快了步子,薄暮之间竟然感觉听见了妈妈的呼唤。
我看着工人宿舍大院,脚下不停绕过横七竖八的石材。突然,铁轨中间一个身影闯进了我的眼帘,我回头远远一看,竟然是一个蓬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女鬼在铁路上左摇右晃,手里还挥着一个小猴子。我立马就怔在那里了,脚掌好像被大地死死黏住,只是呆呆地忍受那个女鬼在我恐惧的世界里肆意冲撞。突然,我听见旁边有叶子爸爸的声音叫我:“叶子,天黑了,还不回去?”我好像一下从被鬼魔附体的状态解放出来,我答应了一声,飞快地朝院子门口跑去,把叶子爸爸和那个骇人女鬼远远甩在后面。在进入院门的那一刻,我朝铁路的方向看了一眼,铁路还是那样笔直,女鬼却已经消散。
我进到院子里,妈妈和孙阿姨就正好往外边斑驳的水磨石板上端着菜盆。妈妈一眼就瞥见我气喘吁吁,心神不宁的落魄模样。
“刚准备去叫你吃饭呢,才来一天就带着妹妹到处野,你还记得回来?”
“我看到鬼了,妈!”我朝妈妈喊。
“我看你皮又松了,”妈妈一脸苦笑,看了眼孙阿姨道,“等晚上吃了饭收拾你!”
晚饭我吃得漫不经心,心里还记着在铁路上幽灵一般游走的身影,只觉得头昏脑涨。我拿着筷子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就再也吃不下了,转身就要往屋里去。我听见爸爸问妈妈我怎么才吃这点饭,妈妈说我可能是中午吃得太多了。
我走近屋里,只是一个劲儿觉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只能一个人怔怔地坐在砖炕旁边的椅子上。不一会敏敏推开们把头探了进来,大人们吃完饭在院子里乘凉时的大声聊天就传到屋内来了。
“你怎么了,哥哥?我没有和你妈说你拉肚子的事……”敏敏以为我在生气不吃饭,所以急忙要解释。我吃得少本来不是为这个,又看到她一脸无辜,更没有责怪之意。
“我知道的。”我突然想到枣子树,就对敏敏说,“下次咱们俩去打枣子吃吧!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好多枣子树!”
敏敏一脸惊喜,连说:“好啊,好啊!”
不一会儿,我实在是头晕得厉害,就和敏敏说我想睡觉。敏敏听了,就往门外去了。我趴在凉席上,扯了个脚边的毯子盖在身上,只觉得口舌燥热,头脑昏沉,便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觉得有人在扯我的身体,我睁开眼来,原来是妈妈拉我下来洗漱。妈妈把手背放在我额头上,和爸爸说:“我就说呀,肯定是吃了凉东西,又吹了风、凉了汗,头烧得厉害。你赶紧去问老梁要点感冒药……哎,作死孩子,明天嗓子又该发炎了。”爸爸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妈妈把我衣服脱了,用热毛巾来回擦我的身子。我迷迷糊糊地听着爸爸妈妈说话,却没有力气开口。任由他们拿筷子掰开我的嘴灌了红糖姜汤,也只能咕咚咽下。然后我被塞到被子里,手脚好像被绑住,丝毫不能动弹。
这个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个蓬头垢面的女鬼,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色连衣裙,五官模糊,头发修长。她怀里抱着个小孩子,在架在天空中的铁轨上一步步向我走来。不知怎么,我心里虽然知道她就是今天傍晚见到的那个女鬼,但是心里面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害怕,只是觉得她一脸幸福也让我心生欢喜。
她走到近处,我才看得真切,那就是妈妈的脸!我正准备迎上去,突然对面传来了轰隆隆的火车钢轮撞击轨道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火车头张开獠牙要把妈妈和他怀里抱着的孩子都吞入腹中。我赶紧向妈妈喊:“快让开——”但是一切都于事无补,那火车头还是无情地碾压过来,我听见孩子在哭,妈妈在哭,整个世界都在哭。等火车开过,妈妈又变成了那个蓬头野鬼。她背对着我,缓缓的转过身,全身只剩一架白雪骷髅。
“妈——”我吓得一声喊叫,只觉得全身毛孔都张开了,瞬间便是一身热汗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