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挑床,一旦倦意袭来,无论周围山呼海啸,我都能酣然睡着,这一点爸爸做不到。为此,他几乎从来不在外过夜,要不然多半会一夜无眠,在火车上更是这样。他得一边看着我,一边留心行李。眼睛刚刚合上,又下意识地睁开,这场斗争几乎要闹一整晚。这可是一个很“尊贵”的习惯,四下漂泊的打工人一旦染上,受累的还是自己。
睡在兴头上,我已经分不清是在床上还是在爸爸的腿上,只有车身偶尔轻微的颠簸会把我的眼皮甩开。火龙轻飘飘地走在铁轨上,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车厢里的广播声停了,光线似乎也随之暗淡了不少。窗外漆黑的夜色中渐渐显现出田野,村庄,高楼的轮廓,它们慢慢走近,又悄悄走远。很快,车厢里面乘客交谈的热情冷却下来,最前面斗牌的一小撮儿人也相继无趣地散开,大家好像都在等待着一场通往明天早上的睡眠,只有偶尔一两声咳嗽能够打破寂静,提醒着那些睡觉很轻的乘客:你在火车上。我猜他们只是暂时压抑住了自己在火车上结识新友,探讨新闻的原始渴望,在这段看似没有尽头的旅程中,他们有大把时间可以用这种方式消磨。
“睡吧,明天眼睛一睁开我们就到了……”爸爸边说边轻轻拍着我的背。
“骗小孩!”我心说。我记得他刚才还说后天早晨才能到北京的。我歪了一下头,撇了一眼过道另一侧,一个扎着马尾巴,戴着蝴蝶发卡的小女孩趴在一个和妈妈差不多年纪的阿姨身上睡着了。
不一会儿,眼前沉沉的黑幕降了下来……
突然,我觉得身体在被人摇动,但我睁不开眼,只是觉得一阵强烈的光亮穿过我的眼皮,让我的瞌睡虫无处躲藏。我揉揉眼,爸爸已经把一碗稀饭和小菜端在我的面前。循着说话声,我看到系着围裙的女列车员推着又细又扁又高的手推车往前叫卖,他们会来来回回很多次,一直到确认几乎所有人都对火车上的简单餐食提不起任何欲望才作罢。
“刚刚做好的白米粥啦,还有小菜和馒头啦……来来来,收收腿,让一让了啊……”
虽然是6、7点钟的早上,但是车厢的气氛里却带着些微醉人的疲惫。我回过头来,用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粥。斜眼过去便看到桌面上放了那个男学生的书,他不知何时与女学生换了位置,正趴在她身上呼呼睡。斜对角的那个比我还不讲卫生的灰脸男青年已经醒来了,不过还是昨晚那个样子,蓬头垢面,满脸阴郁,把旧得发白的蓝色格子褂反穿在胸前,望着窗外和远方。对面的胖叔叔双目紧闭,嘴里面不时哒吧哒吧作响,嘴角清痰断断续续淌到胸前紧抱着的帆布包上。他两个腿直挺挺伸进我们座位下面的空隙之中,正准备把自己一只粗腿叉到过道上,正巧对面一位上厕所回来的年轻叔叔正往后走,没留意一脚踢在他那只大脚上。胖叔身体轻微摇了一下,踢到别人的那个叔叔却把自己绊了个趔趄。那个叔叔赶紧回头陪起笑脸,用一种简洁、有趣的北京口音道歉。
“真是对不住了,您嘞!没……”
还没等他说完,此刻正迷迷糊糊地胖叔叔以为自己把谁踢到了,一下惊醒,一只大手赶忙从帆布包上拿开,在嘴边来回抹了抹,连连冲着那个踢他的人说“不好意思”。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躬着,相互不住地点头道歉,却都有点一头雾水。
“你还在笑什么,还不赶紧吃!”爸爸把我大腿拍了一下,我这才从取笑别人的满足中回过神来,旁边的小女孩看了我一眼,也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小女孩的妈妈这时正端坐着捧起一张报纸翻来翻去,好像在找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低头就着咸菜把粥喝了大半碗,就扔在一边了,剩给爸爸解决。啊,睡饱喝足真舒服!我小小地伸了个懒腰,透过窗外看到远处是无边的田野,一轮红日正在田野尽头往外爬。窗外的天空铺成了一张白纸,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被火红的日头烧出一个显眼的窟窿。车厢里渐渐恢复着言语交流和各色物品的杂声。
太阳越升越高,车厢里清晨的凉意慢慢散去,不甘寂寞和炎热的乘客们渐渐悸动起来,一些人开始往夜间下车乘客留下的空位子上坐下来。
“尊敬的各位旅客再次欢迎您乘坐本次列车,本次列车由广州火车站开往北京西站,预计终点站到达时间为明天早上5点04分。清晨的阳光,伴随着新的一天的开始,也会洗去您昨夜旅途的疲惫。我们为您准备……”
胖叔吃过早饭,一脸油光焕发,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要拉着烟鬼叔闲扯,烟鬼叔刚从卫生间回来,一身的烟味把对面的女学生呛的咳嗽了两声。
“前面是新乡,小地方,停不了两分钟,这火车也势利眼,停车也看地方大小。”胖叔冲着烟鬼叔笑嘻嘻地说着,烟鬼叔也“嘿嘿”笑了两声。
“老弟,你哪儿人,河南的?河南没听说有煤窑呀,你咋把脸熏成这样式儿呢?”他得了趣。
“河南的,房(潢)犬(川)的,归信阳地界儿。”烟鬼叔好像也觉得无聊,觉得应该找个人说说话。
“啥玩意儿?”
“房(潢)犬(川)。”
“啥玩意儿?没听懂。”
“房(潢)犬(川)!房子的房!”
爸爸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了,自信地解释说:“不是!是潢川,黄色的黄,四川的川。他潢川口音太重,你不是信阳当地人,听不懂……您好,我姓叶,您贵姓?”爸爸半起身向对面伸过手,胖叔也赶忙伸出手,客套了句“免贵姓金”。烟鬼叔似乎也想学着胖叔的样子客套下,爸爸还没来得及伸手客气,他便赶紧说了句“免贵姓蒋(江)”。
信阳下辖八县两区,内部的方言各不相同,但是彼此间能大概听懂。潢川口音也确实很有特点,软腭音和唇齿音完全是一团糟,外加上天津话的甩尾腔调,说起话来整个感觉就是在踩高跷。
“哦,这回听明白了,我,东北那嘎达滴,我寻思我十来岁儿来河南,也呆三十来年儿了,没听说河南还有个房犬,我心里边还寻思这是个啥犬种……哈哈……”
胖叔没说完自己就哈哈笑了起来,爸爸,烟鬼叔也跟着大笑起来。一旁捧着书的男学生放下书,左手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看了女学生一眼,也呵呵笑。这几个人一来二去就熟络了,便也不管不顾哥啊、弟呀的混叫起来。我看他们聊得正起劲就挣开爸爸的手,想坐到对面去看那个年轻阿姨和小妹妹翻花绳。我扒到她们对面的座位坐定了,准备好好看看她们怎么玩。年轻阿姨笑着看了我一眼,温柔地说声“你好呀”。我看他们翻来覆去地玩着一个相同的游戏。小妹妹两只手上的攀着的绳子翻出了一个“回”字,年轻阿姨笑着翻了一个“口”字,小妹妹又小心翼翼地翻出个“网”字……
我看得烦了,装模作样地把年轻阿姨放在桌子上的报纸扯到面前,想要用认字的痛苦消遣一下无聊。我把报纸掉个个,看了眼正朝着我的那一版。那一版画了两幅画,一幅画着一个穿着短裤的年轻女孩两只手抱在一起,从下往上托起了一个球的瞬间;另一幅画的是一群年轻女运动员站在一起,胸前挂着金色牌子,背后是五星红旗。旁边是满满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和两行大字标题:
“陈忠和率领中国女排两夺世界冠军,中国女排重新站在世界之巅。”
最后一个字对我来说确实有些难,我在脑袋里比对了半天,只觉得可能念“蹦跶”的“蹦”。我果断丢开报纸,回头看了看那一群人:兴头丝毫未减。
胖叔说:“不是跟你们哥几个吹啊,我走南闯北这些年,啥人没见过,啥酒没喝过。”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咕嘟”灌了一口,又顺手把左手手腕上的一只金表褪下来塞到他的帆布包外口袋里,“想我年轻时候,我们全家弟兄支援你们河南三线建设,这一晃三四十年了。这趟回东北看看爹妈……”说到这里,胖叔的语气略带了几分感伤,突然又转悲为喜道,“我们东北那个酒哇,跟你讲,河南这边就没那个味儿,但是河南地方反而酒还喝得彪……越靠北越彪,也不知道……”
“对,老哥你不晓得,俺们那边人就有这个毛病,他妈的……你说,爱灌酒,你晓得嘛!他酒量越赖(差),灌起酒来还越上头,你说,”烟鬼叔笑呵呵地长吁一声,好像从一种沉重的压力下解脱出来,“啊,是吧?”
“我们那边儿是有点儿,估计是喝酒逞能的人太多。很少有说,上桌不喝酒,喝酒不喝趴的……”爸爸看着胖叔和烟鬼叔补充道。
“对对对,”戴眼镜的男同学不知何时加入了聊天,“我们安徽也沾了点这个风气,现在大家不缺酒喝,喝的时候反而不像以前让来让去的。有时候亲戚结个婚,喝到半场,自家媳妇就赶紧叫小孩来喊,生怕晚来会儿,要在桌子底下找人……哈哈哈……”
这下又在这个小圈子里激起了一阵放肆的欢乐,眼镜顺势伸手出来说到,“姓廖,广字头的廖……”,他又对着江烟鬼说了句“额,撂挑子……廖。”就这样彼此算是打了招呼。
“哎,小廖,你不是在信阳上的车,怎么成安徽的了?”胖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