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江烟鬼!我大吃一惊。
他把土豆抱在身上,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嘴角不觉流出了盈盈笑意。他先开口问道:“哎,你不是那个谁?”他迟疑了一阵,“额……叫叶子的?”我一听他这般询问便确定是那个江烟鬼无疑了,也不禁“咯咯”笑了起来,还一边点了点头。他赶紧把土豆抱下来,靠在后车轮上,把我推到前面来,要和众人说话。
这时正听那送菜人说:“余大姐,孙大姐,潘老板交代的菜都写在这单子上,一会儿我们给你们搬进去,你们签个字就好……”
妈妈一听就笑说:“我不会写字的,这单子的字也不太认识。”妈妈转头看了孙阿姨一眼,又和那人商量着说:“那还是和以前一样,单子先给我们留着。你先当面点清楚斤数,我记着,回头他们男人有认识字的对一下就好。”那买菜人略略思考了一下便说:“没问题,那你们对了数之后签个字,下次我哥送菜过来再给他。”妈妈听罢说“好”。
那送菜人正要说话,突然被江烟鬼拉住了话头说道:“老二,你看这个小孩,我们前些时候见过面的呀!”被江烟鬼这么一提醒,我又突然记起来那送菜人正是他兄弟,到北京那天正是他在火车站外接走江烟鬼。
那人也仿佛入梦初醒一般,说道:“我就说在哪见过这小孩儿呢!”
妈妈一听,不禁迟疑了半晌。我指着那个江烟鬼对妈妈说:“这个叔叔是在火车上认识的,我爸也认识他。”那江叔叔看着妈妈呵呵笑,嘴里只说到:“大妹子,我们还是河南老乡哩。”妈妈也迎着笑道:“那我们还真是有巧呐,他爸上工去了,我让叶子去叫他回来……”那送菜人江老二不知何时已经把烟点了起来,听到这里赶紧止住说:“不不不!不要耽误叶兄弟干活!这都已经是熟人了,以后我哥就专门往你这边送,有机会见面的。”
孙阿姨就在一旁笑盈盈看着半天也没插上一句话。几番寒暄之后,那江烟鬼往下搬几袋菜蔬,江老二一边把菜放到电子秤上称,又轻声读着重量。过完称,江烟鬼便把菜蔬急吼吼往厨房里搬去。一番折腾之后,这兄弟二人便开起三轮摩托沿原路离开厂区了。
孙阿姨见人已经离开,便对妈妈说:“余姐,这两个人说话口音还真是和你们有点像哩。”妈妈回说:“我听那个年龄大一点的口音应该离潢川、固始不远,那个年轻一点的就有点北京口音了。”妈妈说着就把记账单子揣到裤子口袋里了,准备中午拿给众人核对一下。
这一天过得很焦急,明天要去学校了,我几乎没有一丁点准备,但心里面却异常期待。晚饭急急吃过,我便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会仰头看天,一会俯身扣土。敏敏走过来说:“哥哥,小杨叔叔叫我们去铁路上去玩哩!”我一听就赶紧要和敏敏去找杨毅,他这时已经和老舅在院子门口等着我俩了。妈妈看着我往外头跑,便叫住我说:“天黑了你又往哪里跑?”我一边往外小跑,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和老舅去看星星……”
暮色和宁静一起降临世界,周边工厂民居还有灯火残存,悄悄点燃了寂寞,厂区石缝里面各色生命咿呀私语,好像在提醒过路人去日无多。穹顶之上星河乱缀,相互眨着眼睛说着话,但我们听不见也听不懂。星光月光把整个厂区都镀上银边,遣脚小径也铺上一层牛奶。我们一行四人出了院子往左去,一直走到厂区边缘,这里一条垄沟横亘在铁轨之间,但好在这里已经被搭上一横长石以方便作桥用。杨毅手拉着敏敏先走过去,老舅把衣角塞给我,我扯在手里小心翼翼挪过去。
敏敏挣脱的杨叔的手,在铁轨的一横一横的石枕之间捡小石头。我也弯下腰抓了几个石头起来,回过身往外丢。我一连丢了四五个,有的砸在石枕上咚咚响,有的砸到钢轨上当当响。敏敏看我丢的有趣,也学着我的样子往外丢,一来二去我们游戏就变成了比谁丢得远。
置身在铁轨上,远远看着这钢轨似乎要一直延伸到黑黢黢的尽头,如果我们一直沿着这条铁轨走下去,怕是永远也没有尽头。老舅和杨毅看我和敏敏玩得起劲,便嘱咐了几句“注意看路”的话便自顾自聊了起来。
杨毅说:“听你姐说,你今年多半能回家办喜事呀?”
老舅一听,似乎心头一喜,嘴里也不住地笑道:“呵呵,哎呦,还……还早哩!”老舅一激动就不自觉有些轻微结巴,不过好还外形上比起一般人还算俊朗,再加上干活也算卖劲,在姥姥大力斡旋下,在农村讨个门当户对的标致老婆大概不难。杨毅笑道:“看你那照片,你对象长得那么好看呢?”老舅玩笑说:“哪里好看了?就是俩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杨毅说:“还跟我装,我还不知道你,不漂亮你能死乞白赖缠着你妈给你找人撮合……”老舅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呵呵笑直摇头:“哎,女的越好看越难伺候哦。”杨毅只是不住地“哈哈”笑。
我和敏敏在这二人身后玩闹着,正巧看到远处亮起了一星异样光亮,老舅和杨毅正往前踱步,压根都没有注意到此。我只当是天边多出一颗星星穿过迷雾后闪闪发光而已。慢慢地那光亮越来越大,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慑人巨响,那分明是火车在呼号!敏敏四下一看周边竟然没有躲避的地方,便吓得怔住了,我赶紧拉着她往老舅和杨毅身边跑去。杨毅和老舅听到了巨响,便赶紧转过身来拉我和敏敏。他先纵身跳到垄沟里,老舅揪着我和敏敏的膀子递到杨毅手上,见杨毅接过,他便也纵身越下。不一会儿那火车就火箭一般冒着浓烟飞驰过来,整个钢轨被剐蹭出热烈的节奏感。
我们在垄沟里委身蹲着,看到一排通亮的车厢在这大原野上飞过,像正月十五里一串巨大灯笼。看火车弛过,老舅略显严肃地说:“你们俩回去可不能和大人说我们在火车道上碰上了火车哈,要不然下次可不带你们玩了!”我和敏敏点点头,杨毅暗暗发笑道:“你个磕巴,心还挺细。”然后又转过头来对我们俩说:“你俩看,在铁轨上玩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一个人可千万不能来……万一碰到火车要赶紧让开,不能傻站着知道吧?”我和敏敏又点了点头。
我们从垄沟里爬到厂区这边来,最后从厂区里的一条蜿蜒小道踱步回来。经过饭后这一番折腾,去学校报到的前一晚我又睡得特别酣甜。妈妈和孙阿姨都约好了第二天一早要一起去紫曦小学。吃罢早饭,敏敏穿着蓝领白衬衫、白条蓝裤子在院子里和我攀谈着学校里的事,我们都背了书包,只不过我的书包里面空无一物。敏敏不时催着正慢慢吞吞收拾东西的孙阿姨,我也对妈妈换衣服的磨蹭劲儿很不耐烦。
紫曦小学离我们厂区并不算远,小孩子慢悠悠地步子也不过半个多小时就能到。第一天往厂区外边跑,我自然是惊喜异常。走过大马路,穿过铁路隧道,走过两米多宽居民区内的平坦巷道,便到了那紫曦小学大门前。那两扇银漆镂空大铁门被一根长铁链子紧紧绑着,只在右边开了一个小角门。隔着铁门往里面看,一个三人环抱大树首先映入眼帘,背后便是一排白墙房子,不时还有人在门里在进进出出,近处是一个保安一样打扮的中年男人在铁门旁边背着手踱着小步。他帽子戴得歪斜,不时坐到椅子上抿一口茶,又把喝到嘴里的茶叶渣滓吐到水泥地上。
我们走在路上就不时有家长和学生加入我们去学校报到的队伍,小孩大多穿着和敏敏一样的衣服。等走到校门口,那一群中有小孩子相互认识,便叽叽咋咋喧嚣攀谈起来。看着这些小孩在开学第一天接头接耳时意犹未尽的神采,我心里却升起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欢喜。我和妈妈跟在孙阿姨身后,正看准了旁边小门准备往里进,一位穿着白衬衣花裙子的年轻大姐姐正把自行车稳稳当当地骑到小门前。只见她两手一提车把,那自行车便听话地跟着她钻进小门里去了。
“张老师这么早就来啦!”那中年保安看见那大姐姐进门来,也赶紧上来一步作势要帮她提自行车后座,见到自行车已经被她提进来便又退了去。
大姐姐听见那中年大叔这么说,便笑呵呵爽快打了一句招呼:“好久不见,黄叔你也好啊!”
我和妈妈一进去,那保安便疑惑地看了一眼,问道:“你好,你这孩子我咋没见过?”妈妈刚要开口,那孙阿姨便拉着敏敏转身说:“我们找校长问问这孩子怎么在这儿上学?”说着,那保安便“哦”了一声,从裤子口袋里伸出手来往右边一指,给妈妈说道:“你们一会儿呀,往那边去最边上的房子就是卢校长的办公室,刚刚还看见他了,你们赶紧问问,这两天校长要接待上级领导检查,忙得很。”妈妈听罢赶紧向那保安道了谢。我们一行人先把敏敏送到班级里去,孙阿姨帮敏敏交了学费,敏敏自己也抱了一小摞书到座位上,和班级里的熟悉的同学一来二去地说起话来。我从三年级门口探着头进去,看见里面放了二三十张独立的小桌子和小椅子,一个男老师戴着眼镜坐在讲台上和一些同学嘻嘻哈哈说着什么,教室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画,我心里不觉一怔,原来教室还可以布置得这么漂亮。这边安顿好敏敏,我们便急急地一起来找校长。
妈妈拉着我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门半敞着,似乎里面只有一张堆满书的办公桌和两幅地图比较显眼。妈妈站在门外弓起指关节往门上“当当当”敲了三下,里面完全没有回应,妈妈刚准备探头向里面瞧,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了一句:“您找谁?”
我们一回头,一位身材不高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面前。他衣着正式,言语客气,虽然一头短发有些松软稀疏,但是脸色红润显出老而未衰,他自称是卢校长。
妈妈简单说明了来意,校长的国字脸上露出些许微笑,然后解释说像我这样的学生要经过入学考试才行。一番交谈之后,我们得了下午过来让考试的信儿。妈妈看了一眼腕表,也没顾得多问就和孙阿姨一起回来准备做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