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继把话说到这份上,秦衡自然是不好怪罪,本身这事就算不得什么罪过,朝廷颁布的法律里面从来没有这么一条,要说薛继逾制,牵强了。
“行了,算不得大事,御史台以后注意些,别什么都往上报。”
秦衡话音刚落,只见程不惊整了整衣襟站出来一步,张口便冲着薛继去了。
“薛大人逾制可不止这一处。”
秦衡不明所以,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倒是薛继心里一紧,他只知道如余白玉一事,其他的是一点风声没听说,这要怎么应付?
不容他多想,程不惊轻嗤了一声拱手一拜,滔滔不绝道:“不知薛大人可曾熟读大周例律?莫说您从前只是小小郎中,就算是现在到了三品右侍郎府邸规制也不过二进小院!再看您家那宅子,阔得跟王爷府邸有得一拼了吧?”
薛继心中揪着,说起此事来他心里也没底,那宅子是沈长青给他的,朝廷从来没规定过商人宅子规制,偏偏到了他手上性质就不一样了,这要怎么算?
秦衡听闻之后皱了眉,目光落在了薛继身上。“薛继,这你怎么说?”
薛继按捺下满心的惶恐不安,神情严肃半假半真说道:“回禀陛下,诸位大人都知道臣是商人世家出身,那宅子原也是家中长辈做生意所购得,臣入京时长辈以此宅聊表心意,臣便安然住下了……是臣失策不知律法对规制有所限定,叩请陛下恕罪。”
宁王打量了一番秦衡的神色,古人云知子莫若父,反过来其实也说得通,大臣猜不透秦衡这位天子想什么,宁王总能揣摩出一个大概。
他知道此事父皇其实并不上心,莫说薛继现在只是三品右侍郎,就算是将来再晋升做尚书,只要他还不是丞相没私造宫殿,他爱住什么宅子住什么宅子,根本叨扰不了父皇的耳朵。
可今天似乎不太一样,他分明在父皇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凝重,这事情恐怕没法简单收场了。
“父皇,儿臣敢担保薛继所言句句属实。虽说宅邸规制皆有明文规定,可总有例外的不是?若是真追究起来,当年陈大人入京所住宅邸不也逾制?”
此话落到安王耳朵里,安王立刻不乐意了,勉强撑着脸上常年挂着的笑意,心里却恨不得堵了宁王的嘴。
宁王这话说的巧了,祸水一引到了陈渝脚下,秦衡若是要计较薛继宅子逾制,那陈渝也得牵连进去,要不然就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承认偏私,宁王来这么一出是谁也别想不湿鞋的意思啊。
陈渝毕竟不只是户部尚书,他还是天子的女婿,堂堂驸马爷,秦衡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弹劾伤了和气。
“行了,此事到此为止,人家薛氏正经做生意赚的钱买座好宅子怎么了?御史台为朕尽忠是好事,可也不能总揪着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理是这么个理,让秦衡说出来却听出了一股不情不愿的意味。
好不容易结束了早朝,薛继才察觉身后汗水浸湿了里衣,这早朝是箭箭冲着他射刀刀对着他砍,今日是过去了,谁不知道这些官员还有没有后招……
回到兵部衙门门前,只见宁王的车驾停在一旁,帘子是掀开的,里边人就坐着透过窗户看他:“别急着忙公务,随本王走。”
薛继才从紧张的情绪里走出来,此时听了又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迈出下一步。
“上来吧,紧张什么。”
薛继只是犹豫了片刻,随即打定主意上了马车,朝宁王稍稍颔首示意,然后侧身坐在一旁,等着人发话。
宁王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挑眉看了看他,问道:“你最近可仔细点儿,父皇恐怕是不喜欢你。”
薛继皱了眉,他又不是后宫里盼着君王临幸的妃子,要陛下喜欢做什么?
“不喜欢便不喜欢罢,臣做好分内之事不越雷池一步,谁能把我怎么样。”
宁王这回笑出了声,啧啧叹道:“我早说你是浪子,果然吧,到本王身边就现形了。”
这话薛继接不上来,似乎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不知为什么跟在安王身边他就忍不住戴上面具,可到了宁王这儿就提不起警惕心了。
宁王也不等他接话,继续说道:“要处置你办法可多得很,又不是只有斩首抄家流放,如今盯着你的人太多了,一人一句闲言碎语就足以要了你后半生,你倒是洒脱的很,可你从江陵入京来不会就为了荒废余生吧?”
薛继心里又开始狂跳不止,慌乱的让他试了方寸,低着头不敢看身旁的宁王,努力克制着满脑子胡思乱想。
宁王收起了笑意,严肃道:“哪怕只是平级调任,只要把你调出京城,调去某个偏僻地方做知州知府,你这后半生便算是毁了,你乐意、甘心?”
“谁能甘心,可我奈何不了满朝文武,王爷高看薛继了。”
“若你肯让他们知道你是本王的人,他们绝不敢动你。你看陈渝当年平步青云春风得意时,有人敢轻易动他吗?”
如今那些仇视薛继的官员,大多是嫉妒他升迁之快,还有些是看不惯他背主忘恩,宁王的意思很清楚,若是薛继一开始就是他的人,那背主一说便行不通了,嫉妒的人想动他也得犹豫片刻。
保住薛继对于宁王而言是很简单的事情,差的仅仅是薛继同意而已。这事让旁人听了也新奇,什么时候有下臣让王爷请着投他门下的?薛继是头一人。
薛继心里是动摇了,确实,宁王的诚意很足,他也不是什么名士,他没有资格傲慢相待……
“王爷,臣尚未学会侍君,如何能够侍主?”
——————
如宁王所料,自那日之后一直到年末的几个月里,弹劾薛继的折子屡见不鲜,一天一个花样换着法儿的挤兑,偏偏薛继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让人挑出来的错不是造谣就是小事,怎么也犯不着圣上处置他,就这么一直拖着,拖到了新的一年。
庚和二十五年春,西南传来奏报,乾州知府被山匪刺杀经抢救无效已经殁了。
乾州知府位子一空便要朝廷再指派官员填补上,秦衡本意是想从乾州直接提拔一个上来,谁知这风声刚刚传出去,地下一众小吏不是辞官就是告病,好好一个三品大员的位子竟是被避之不及,直教秦衡发愁。
从这消息传入京城开始,京中的某些官员已经蠢蠢欲动,薛继心里也明白,此时此刻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伸着手想把他往乾州这个大油锅吏推,可他整了整衣冠仔细打量了一番铜镜中的自己,竟一分胜算也没有。
算不上是晴天霹雳,应该说是早有所料,这一上朝就有人朝他放了箭。
那人将薛继夸得天花乱坠,说他如何在褚邱把持朝政的危难之际救国于水火之中,一颗拳拳之心耿耿忠志,唯有薛继能撑起此时乾州的乱局。
此人话刚说完,便有数十位朝臣应声附和,一听便是早已约定好了此时此刻要把薛继往火坑里踩的。
宁王当场便冷哼了一声:“前些日子,哦不,半年了,整日闲来无事便弹劾薛继的不也是你们几个?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夸起人了?”
为首的那人是御史台的,一抬起杠来便恨不得与人争吵到青筋暴跳,轻易不松口,被宁王嘲讽了一番丝毫不退缩,还更起劲了。
秦衡听了半天,终于敲了敲桌子,打断了底下连绵不休的话语。“可乾州知府乃是四品官,薛继如今已是三品侍郎,人家好端端的并无过错为何突然贬官?”
薛继能清楚地感受到身上多了几十双眼睛盯着,炙热的目光恨不能把他烧穿了,作为当事者,他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那人似是胸有成竹,挺着胸膛拱手道:“知府一职在品级上曾多次调度,危急之时升至三品也不是没有过,望圣上明断。”
这主意打的可真好,到了那种偏僻蛮夷之地,三品四品都不过是个名头,升一级降一级还有什么分别?乾州这地方名字起得倒是好,可一点没沾到名字的福分,三天两头闹山匪,知府知州都是随时丧命的高危职位,双倍俸禄来请都不见得有人乐意去。
这些人争执不休的时候,薛继心里惶恐,却也坦然,说实话他倒是不怕什么山匪,山匪不是莽夫,不是见人就砍,真要他去了乾州,他还真想借这个蛮夷之地大展身手,若是他能处理得当,指不定就平息了一方乱象……
还记得当年薛继在兄长薛祁面前答的话,他入仕是向着最顶峰去的,可走到如今他意见见识了最顶峰的褚邱是怎么摔下云端,心里曾经坚定的想法渐渐有了转变,又或许是圣贤书读多了,竟真有了些许痴儿的想法。
就在薛继胡思乱想的时候,争执不休的几人没有问过他的意见,竟是直接给他定好了去路。
兵部右侍郎薛继,调任乾州为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