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继有些懵了,这人躺在地上,身下铺着黑布,身上盖着白布,只能凭身形面前认出这是个人。于是抬头看向一旁的陈渝:“子良兄,这是什么东西?”
陈渝看了看他,随后拱手向秦隋行礼,对秦隋道:“主子,这是陆疏平……的遗体。”
此话一出即便是习惯了将笑意挂在脸上的秦隋也僵住了:“怎么弄来的?”
陈渝答道:“刑部今儿没什么人,就几个牢头在,还都喝得烂醉。下边人说看见褚邱的人进去了,手里还拎着食盒,我觉着不对,就等人走后跟去看了。没想到一跟就跟到了乱葬岗。”
秦隋抬手揉了揉额头,又道:“他们怎么没斩草除根?”
陈渝轻嗤了一声:“可不是喝醉了脑子不清醒么。”
薛继大概明白了,也难怪刚才宴上太子那么紧张,原来是杀人灭口,却忘了毁尸灭迹。细细想来太子能不能倒是真不好说,圣上看似是把人宠到天上,可他自个儿又步步往沟里跳。啧,就要看圣上的恩宠能不能吊住这向死路碾的人了。
薛继听着两人一问一答,自顾自走到陆疏平遗体靠近头的那一边,撩开衣袍蹲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揭开了赏面罩着的白布的一角。
露出的面孔已经是惨白的,眼睛瞪得极大,嘴角和鼻孔出流出的血迹没有被擦去,已经干了的暗红血迹在一张惨白的脸上,非常渗人。
“太子想报畏罪自尽,这一看就是饮鸩死的。”陈渝见状,蹲下指着陆疏平的面孔对秦隋说道。
“尸体不能久留,这不好办。”秦隋说道,突然又想起了太子不久前的警告,心下一紧,攥紧拳头咬牙又道:“况且,我们不能出头。”
陈渝稍稍皱了眉,站起来俯视扫过地上的陆疏平,思索了许久,有些犹豫道:“咱们不差钱,要留住他不难。至于这个出头的人……主子,咱们可以推给宁王?”
“宁王凭什么帮我们?”秦隋挑了挑眉,唇边又挂上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陈渝还未答话,薛继忽然眼前一亮,张口便说道:“这不仅是他帮我们,也是我们帮他。”
要真说起倒太子,宁王秦胥不见得比秦隋想得少,甚至比他还要盼着,秦胥生母是贵妃,他又是幼子,向来更为受宠,若是太子倒了,理所应当是他的胜算更大,他怎么可能不想扳倒太子?
秦隋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秦胥最大的毛病便是喜怒不定,谁能知道他答不答应?他又不是蠢人,怎么会看不出这是不敢对上太子才把刀给他,他能愿意替别人执刀吗?
“先把这东西安置好,我改天试试他口风。”
不出三日,太子那边找不到陆疏平的下落,直接赌一把报了畏罪自尽。朝堂上秦衡只皱了皱眉,没有多问,下了朝找褚邱问起,褚邱支支吾吾没道出什么要害,就说刑部当差的不懂事,看见人自尽干脆就丢去了乱葬岗,这会儿去找估计不容易。
秦衡不追究,未必是信了,满朝上下也没有几个人信这说辞,只是要么没有证据,要么有证据却不敢说。
秦隋就是那不敢说的。
散了朝,秦胥的目光总是定在秦隋身上,秦隋面含笑意与一旁文武大臣寒暄搭话,明明注意到了他炽热的目光却不搭理。
朝中对安王的赞叹声向来络绎不绝,都说安王贤明处事宽仁待人,正色时又不乏威严,若不是出身低了点,可当真是帝王之才。当然,这最后一句也就敢私底下想想,没谁敢说出来。如此一来,散了朝之后的秦隋自然是忙着四处笼络,哪里有功夫管秦胥是看他还是看谁。
况且他还记着那日夜里陈渝叮嘱的话,他越是漠不关心,宁王越是着急,要等宁王主动来试探,而不是自己送上门任人摆布。
“大哥!”眼见着人身边稍微空了些,秦胥立即见缝插针跟了上来。“大哥得闲?借一步说话。”
秦隋早有预料,此时面上笑容不改,朝左右官员表示了歉意,才看向秦胥,随他往边上走:“三弟,有事?”
秦胥四下打量一番,挑眉望向宫门外:“此处可不便谈事,‘一醉千秋’如何?”
“酒肆?未免太闹了。”
“酒肆也有雅间,大哥多虑了。”
秦隋心底拿捏着分寸,眼看推脱的差不多了,便不再作戏,垂眼遮掩了神思,再抬起头又是春风般的笑容:“行。”
陈渝在远处观察着这两人,直到他敏锐地从秦胥的眼中搜刮到一丝急切,心里便踏实了。
两人出了宫门直往一醉千秋去,下了车进了酒馆便要了顶楼的雅间,两人方坐定,小二送了茶水进来,瞧这气氛便有了数,放下东西就麻溜地出去了。
“大哥既然不敢出手,何不将筹码让出来?”
果真是急性子,开门见山啊。秦隋心底暗叹了声,子良猜得不错,秦胥的喜怒不定大多是因为性子急,让他急了先开口,从我们想丢开这烫手山芋变成他求着要我们手上的筹码,那就是我们赢了。
“什么出手?什么筹码?”秦隋饮了一口茶,才笑着抬眼看向他。
秦胥的目光锁死在他脸上,一手拨下珠串用拇指转动着,厉声道:“陆疏平是被灭口的,陈渝把尸体弄走了,大哥可别说还不知道?”
“噢,原来是这事儿。”秦隋放下杯子,似是云淡风轻一般。“知道。”
说到这儿就又不出声了,还是陈渝的计策,就是呀让他着急,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把人逼急了,咱们就赢了。
秦胥没让他失望,果然是急了:“然后呢?大哥不降实情禀报上去?平白用重金供着一具尸体?你不就是想引我上钩?”
秦隋又笑了:“你都知道,为什么还上钩?”
“这事情谁捅不一样,你这么大费周章算计我,就不怕好端端的筹码耗废了?”
秦隋神色不变:“你知道,我不怕耗,只要肯花钱,没什么不能耗的。”
秦胥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笑容里发现什么,盯了许久,却是一无所获。
他突然就笑了,起身拍了拍衣袖:“那大哥好生耗着,我先走了。”
秦隋仍然坐着不动,甚至又倒了杯茶,好不悠闲。秦胥似是刻意放慢了脚步,在等他说话,等他妥协。
“筹码我可以给你,但是,不是赠送,是交换。”
秦胥背对着人,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低了低头掩去神情,换上波澜不惊的平静,转过身看他:“大哥,你有立场跟我做交换吗?我如果不要这个筹码了,你留着也是无用,还白搭了这么多银子。”
秦隋看着他:“我想见我娘,这交换不算过分吧。”
秦胥将一直捻在手里的珠串套回腕上,沉声道:“人是父皇关的,我怎么让你见?”
“母妃协理六宫多年……这事儿应该不难办吧?”
秦胥最后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转身朝门口走去。他没有说话,可秦隋看明白了,他答应了。
“你迟早被这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的毛病害死。”
听见声音,秦隋又抬头看去,他在雅间门口停了片刻,没有回头。
这交换、或者说这桩交易达成后,陆疏平到了宁王手上,不出两日便有人上疏。不知秦胥什么时候跟御史台的人勾结上了,连着数日,朝堂上不乏御史大夫的驳斥、质疑,闹得庙堂之上人心惶惶,尤其是太子一派,整日紧绷着脸,冷汗直流。上疏参奏得差不多了,紧接着便是有人声称寻到陆疏平的尸体,一上奏圣上,龙颜大怒,即刻请了杵作来验,杵作看了直摇头,啧啧称奇,这哪里是畏罪自尽,分明是被赐了鸩酒。
“丞相,你出的好主意!”一下朝,秦充怀着满腹怒气回到府上,将朝冠摘下,冲着桌上摔去。
褚邱跟着他进了屋,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努力琢磨着这几日朝着他们如连弩一般发出的冷箭。“宁王?安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手笔能劳动御史台那帮老东西……”
“这事儿咱们另说,现在把梁简召来,孤要好好问问他,刑部的人是怎么当差的!”话音一落,下人刚奉上来的茶盏便摔在地上成了粉碎。
褚邱看他又是这般暴躁,心底早就不耐烦了,却又不得不劝他:“太子,此时不能怪罪刑部,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呢,您现在召他来,罪名可就坐实了!那刑部的人不懂规矩,出了这么大事,陛下肯定会治罪,您何必……”
“就怕刑部还没获罪,咱们先栽了!”秦充的怒火更盛,一掌拍在桌上发出巨响,恨不得把桌子震碎了。
褚邱看了看方才已经碎在地上的瓷片,又打量了一番盛怒之下的太子,沉沉叹了口气,拱手道:“谁办的事谁顶罪,太子大可以放心。”
秦充闭着眼嘀嘀咕咕了许久,突然起身走到院子里,褚邱不明所以,便跟了上去。他看着远处皇宫的方向,拳头越攥越紧,突然一挥小臂砸向了一旁的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