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薛继刚刚熄了灯准备歇下,头刚挨着枕头就被人喊起来,说是陛下召他去御书房问话。
等他顶着夜色赶到御书房时,秦胥正撑着额头靠在龙椅上小憩。
他轻声唤道:“陛下?”
秦胥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薛继身上。
“丞相来了?看一看这道奏疏。”
薛继不明所以,照他说的走上前去,捡起桌上放着的奏疏,翻开来粗略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险些背过气去,只觉头顶上天已经塌了,仿佛置身于万丈深渊之间。
见他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秦胥先开口了:“你如何解释?”
薛继张了张口,却无从辩解,心知这是陈绍终于动手了,只是没想到……刚动手就来了一出釜底抽薪,叫他避无可避。
早在入仕之前兄长就警告过他,身世一事,是他的死穴,一旦暴露,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臣无从辩解。”
秦胥被噎住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他这话,心底是恨铁不成钢,他但凡有一句辩解、或是一句请罪,都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偏偏他来这么一句‘无从辩解’。
“这奏疏是御史台递上来的,若是他们拿到朝堂上去说,且不说群臣不会放过你,那些闲散了半辈子的王族宗亲更不会放过你,到那时,朕也保不住你。”
薛继心里乱如麻,竟想不出一点能自救的办法。他自嘲地笑了笑,反问道:“臣从未做过有损社稷之事,怎么就罪大恶极人人欲诛了?”
秦胥被这一句顶得眼前发黑,一再忍耐,猛地吸了几口气,才咬牙道:“滚出去。”
——————
当今陛下又昏迷了,这一次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他昏迷的第二天早朝时,御史台刘大人振振有词地弹劾了丞相薛继数十条罪状,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正当满朝文武以为这就算完了的时候,他又掀起了惊涛骇浪。
“丞相薛继,乃是罪臣姜氏之余孽。”
一时之间,满朝哗然。
说话间,那刘御史已经把陈绍整理出来的证据摆到了明面上,有这家谱、还有当年姜氏的亲笔信为证,薛继的身世可以说是已经坐实了。
陛下尚在昏迷之中,谁也不敢妄自主张处置了薛继,徐阑与太子秦和犹豫了许久,才定下决断。
秦和站在上首,皱着眉头沉声道:“此事等父皇清醒之后再做决断。”
谁料群臣是压根没打算买账,一听这话,顿时炸了锅,喧闹声充耳不绝,大有不将薛继押入大牢今日这朝会就别想散的架势。
陈绍阴阳怪气道:“如何处置,自然有律法决定,刑部、大理寺数十位大人都能一同审理,徐大人和太子殿下还有什么疑虑?”
徐阑道:“没有陛下的诏令,怎能轻易拿人?”
陈绍又道:“证据确凿,刑部同大理寺都有权直接拿人。”
徐阑反驳道:“可今时今日你们要捉拿的是当朝丞相!”
陈绍听了这话嗤笑一声,嘲道:“王爷犯法尚且与布衣同罪,何况丞相?”
徐阑默了,压了一肚子郁气却又无可奈何。心里稍稍算计了一番,抬头看向了人群中的大理寺卿冯明检。“冯大人,你怎么说?”
冯明检从听见这事是起,就已经微微皱了眉头,现下既然点到他的名字,自然张口直言道:“陈大人所言不错,依照大周律,此事证据确凿,理应将丞相押入刑部大牢。至于刘御史先前弹劾的十余条罪状,可以由大理寺协同刑部审理。”
本想着让他救场,谁知这人给砸的更实了。
徐阑无奈至极,又抬头看向了太子,只等他决断。
太子秦和犹豫许久,终于心底一横,松了口:“就先依照冯大人所说的办吧。”
这一头薛继刚刚起床,坐在院里饮茶看书,小日子过得正滋润,突然前边大门就被人一举撞开,一列身着刑部官服的小吏鱼贯而入,最后才是陈绍,只见他面含笑意,缓缓走进院中,到了薛继的面前。
眼前这情形,薛继早已有所预料,所以昨日上午他就让王衢驾车将后院女眷都送回江陵去了。眼下偌大的薛府,只他一人。
陈绍打眼扫过院里的一草一木,才正眼看向面前的薛继,皮笑肉不笑道:“薛大人,得罪了。”
——————
五月,秦胥醒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可下边人哪敢再把朝廷的事报上来刺激他,只等他身子渐渐恢复些才敢一一禀报。
秦胥听闻薛继下了狱,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着急,却又苦闷。好不容易能下床了,刚想让人备轿去刑部大牢,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此事去刑部最多就是探视,无济于事。
“去大理寺!”
正午,一驾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前,这马车可不是寻常达官贵人,这是天子驾临。
冯明检听人通报,忙起身出门相迎:“陛下万岁,您刚恢复些,怎么到这儿来了?”
秦胥摆了摆手,道:“进去说。”
两人进了正堂,下人识趣地退下了,临走时还不忘把门带上。
秦胥轻轻敲了敲身旁的矮桌,冷声道:“冯明检,你是聪明人,如今薛陈二人党争夺势,你又何必插手?”
冯明检坐不住了,起身朝着他拱手欠身,辩解道:“此事虽由党争而起,可刘御史弹劾之事并非子虚乌有。”
秦胥请嗤一声,显然不以为意。“那依你说,他这罪要怎么判?”
“光是姜氏余孽这一条,就已是死罪难免。不单是他,江陵薛氏都难逃罪责。”冯明检坦然道。
秦胥脸色变了,眉头紧锁着,扶着一旁的桌子身子向前倾,紧紧盯着冯明检的目光,沉声问道:“当年姜氏满门抄斩,如此决绝,当真合乎礼法?”
冯明检心底一紧,难得不敢说话了。心里挣扎着犹豫了许久,才平静答道:“臣不敢妄言,旧账难查,但江陵薛氏偷渡罪臣余孽是不争的事实。”
秦胥厉声喝道:“有什么旧账不能查?朕命你彻查!”
冯明检无奈了,再欠身一拜,劝道:“陛下,就算是不计姜氏余孽这一条,以薛继假公济私的诸多行径,也足以死罪了。”
这话让秦胥怔住了,薛继以权谋私做的那些事他并非不知,可这些……怎么就成死罪了?很快,他反应过来了。
“只是‘足以’死罪,却未必非死罪不可,是吗?”
“陛下,何必呢。”冯明检叹息一声,低下了头。
秦胥攥着拳头捶响了一旁的桌面,颇有小孩子闹脾气的模样,怒道:“朕命你此事作罢!”
说来也奇怪,明明前些年处处看丞相不顺眼的人是他,如今到了处决丞相的时候,他又不肯了。
冯明检看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只是家训向来就五个字‘尽公不顾私’,这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哪怕是陛下的意思。
“恕臣不能从命。”
到最后,秦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送回紫宸殿中,只知道自那一日起,他身子又开始恶化,时不时昏迷不醒、
徐皇后整日陪在他身边,哭得眼睛都肿了。
而秦胥每回醒来问的话题都躲不开丞相薛继,他一再逼问,身旁伺候的人却不敢说。
如今薛继的案子已经牢牢握在了陈绍的手里,短短半个月,谁也不知他从哪儿挖出这么多大大小小四十多条罪状,大手一挥直接给判了腰斩。
徐阑自然是不愿意批,太子秦和也甚是不满,可抵不过如今半个朝廷都是陈绍的党羽,一人嚷嚷一句,足以把紫宸殿的房顶掀了。
就这些琐事要是让秦胥听了,只怕才醒来不久又要怒急攻心昏迷过去。
太子秦和与徐阑二人跟一众朝臣僵持不下,一直到了七月初旬,徐阑依旧拒不批复,秦和却是顶不住压力松口了。
圣上昏迷,丞相下狱,太子自然是最有话语权的人。
连太子都已经松口了,那徐阑同不同意也就无关紧要了。
八月初,一纸罪状贴在了长安城的城门上,这状上历数丞相薛继十大罪,还有其余小过不计其数,尤其强调了他‘罪臣余孽’的身世,罪状最后用朱砂写下了判决,‘腰斩’二字,叫人不寒而栗。
——————
秋
狱中灯火昏暗,角落里常年阴湿,薛继在这狱中窝了数月,只觉浑身骨头由内至外都叫嚣着疼痛。
可他喊不出声来,也不知能喊什么。
月光透过墙面顶上铁窗洒进来,落在了薛继身旁的地面上,他低下头看了看,依稀能看见砖缝之间蚂蚁来来往往爬行。
就在这时,薛继余光瞥见牢房外面多了一个黑影。
听他慢慢靠近时的脚步声熟悉至极,加上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怎会猜不出来人?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秦胥。
薛继听见他咳嗽了两声,于是撑着地板转过身来,朝着他跪伏行礼,口尊:“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清之。”
秦胥早已病的下不了床,今日强撑着残躯病骨来到刑部大牢这种晦气地方,除了唤他名字,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薛继鼻尖一酸,不知怎么,眼角有些湿润了,哽咽道:“陛下重疾在身,何必来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