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十八年盛夏,薛继被一张圣旨强行召回了京城。
临走时薛祁满脸担忧,再三叮嘱他小心谨慎。薛继一口答应,实则自己心里也不安生,总是彷徨、疲倦。
快马加鞭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回府更衣休息,在城门口就被张玉拦下接进了宫中,到御书房面圣。
一年多未见,薛继再抬头看向秦胥时,惊觉他已是两鬓斑白、面色憔悴不堪。
“臣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胥缓缓抬起手,示意他起来。“不说这么多虚的,朕想请教丞相几件事。”
请教二字咬的极重,薛继心里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顺着秦胥手指的放下看去,桌边放着一折奏疏,里边还附着一张供词。正是几个月前陈绍从许琅嘴里硬逼出来,或真或假的供状。
严刑逼供,这是薛继最深恶痛绝的东西。
薛继嗤笑道:“许大人贪污受贿,逼供的却是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刑部意欲何为?”
秦胥冷声道:“莫须有?旁的朕且不知,就蜀郡地动这一事还请丞相辩说,为何奏疏晚到了两个时辰!”
薛继心里一沉,却不至于惊慌失措,当初按下奏疏的时候就已经编好了说辞,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才派上用场。
“蜀道山岩险峻,又逢地动之灾,难免遇上岩石封路、官道不通,比寻常加急奏报迟一两个小时再正常不过,凭什么就算在臣的头上?”
秦胥紧紧盯着薛继的眼睛,却没看出一点破绽。
“行,就当是朕多想了。朕自会命大理寺另外审理,还丞相清白。”
听见大理寺三个字,薛继心里更加忐忑,这供词上也就暗杀谢知希一件事是莫须有,其他的……真要让大理寺查,未必查不出来。
可方才已经硬气了一回,不能突然泄气,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圣明。”
从宫里出来之后,薛继回到自己府里,一进前厅就看见长子薛琛坐在侧坐。薛琛见他回来了,起身相迎,唤了一声“父亲”。
去岁薛琛携华玦公主跟薛继回江陵待了三个月左右,入夏便回京城了,薛府的事务有他们二人操持,还算是井井有条。
薛继心中欣慰,家中有儿已长成,是能帮他扛起一片天的好儿郎了。
“听说华玦怀上了?”
“父亲耳聪目明。”
薛继乐了,再过几个月他也是能抱孙子的人了。
“那你还来我这儿,不回家陪陪媳妇儿?”
“两个娘都去了,我回去多碍事儿,这不就先来给父亲请安了。”
有薛琛这么嘴甜几句,薛继心里放松了不少,什么朝廷琐事争权夺利都暂且放下了。
往后又是一切照常,薛继仍在孝期,平日里在自己府中理政,不上朝也不赴宴会。偶尔徐阑上门来跟他商量政事,其他人来一概闭门不见。
入秋了,风一吹就看见院里地上的落叶翻滚向墙根,抬头望去,老树枝头光秃秃,一片叶子也不剩。
清晨,薛继从北边寝屋往东边书房去,沈玉容在后面匆匆跟上来,把手里的披风搭到他肩上,嘴上还念叨着:“天气越来越冷了,你也不知道多穿点儿,还当自己年轻气盛身子骨硬朗呢……”
没等薛继嫌她唠叨,外边王衢匆匆进来了,看他满面焦急,额头上都是汗,想必是有大事。沈玉容明白事理,替他系好披风就转身回屋做针线活儿去了。
薛继抬手抚着披风的领子,目光落在王衢身上,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王衢也是年纪大了,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才道:“主子,许大人明日午时行刑,让人捎话,说想见您。”
薛继心里狠狠一疼,脑海中不知怎么就出现了三十年前的情形。那是在许城外几里的客栈里,他挽着沈玉容的小臂往楼上走,许琅在身后唤住了他。
那时候许琅隐瞒了家室,编了一套说辞搭着他的车进了京城,他也存着往后有机会各取所需相互利用的心思帮他他这一回。
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相互利用,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许琅那三百多万的赃款是罪有应得,可这些年也确确实实帮衬过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是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未免太过绝情。
可,陈绍的眼睛还在盯着呢。
“我不能见他。”薛继沉声说着,低下了头,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那奴才去回绝了……”
“不必。”薛继喊住他,无奈道:“明日就行刑了,还回绝什么。”
次日,秋风瑟瑟,吹得囚车中的人连连咳嗽。许琅看着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有些落寞了。
薛大人,清之兄弟,你果然不肯来啊。
其实他们本就是一类人,会感情用事,却也将利益视为第一,薛继没有来是正确的。他捎话请薛继狱中见面时候,陈绍就站在他身旁,他是别无选择。
许琅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目光扫过一旁的茶楼时,突然愣住了。那茶馆二楼的窗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四目相接,心中感慨万千。
薛继身着素服,站在茶馆二楼的窗边,朝着下边囚车中的许琅拱手一拜。
许琅看见了,心里突然释然了。
他轻笑了一声,仰首望着天上的云影,高声颂道——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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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自打许琅走后,薛继又失落了,上了年纪最见不得离别,尤其是生离死别。
今日深夜,书房里桌上的烛灯突然灭了,薛继忽觉眉心直跳,抵着额头按揉了好一会才稍稍缓和些。他放下手里的公文,起身出房门,准备把王衢喊来,让他把灯重新点上。
刚出来院中,抬眼看见天上的月影星辉,目光四下扫了一圈也没寻见王衢的身影,正准备出声唤他,就听见大门口有人连连叩门。
不等王衢出来,薛继自己上前开了门,看着来人,沉声问道:“这半夜三更,出什么事了?”
门外这人的打扮像是宫里的,借着月色依稀能看见他脸上的焦急。他一见薛继开门,松了一口气,急忙禀道:“薛大人快入宫看看吧,万岁爷昏迷三个时辰了!”
薛继心底第一个念头是昏迷了赶紧让太医看看啊,请他做什么?可转念一想,心里突然多了些恐惧。万一这一昏迷……再也醒不来了呢?
这一年半载去世的故人太多,他经不起离别了。
按下心中的思绪,薛继抬眼看向来人:“我这就更衣,公公稍等。”
这种时候身着素服入宫实在晦气,薛继换了身秋香色的袍子,披上玄色云纹披风,到厢房知会了王衢一声,随即跟着那传话的太监匆匆入宫去了。
此时已是深夜,街上空无一人,城中万籁俱寂,唯独紫宸殿里灯火通明。下人忙着往里面送参汤,还有刚刚煎好的药,打眼瞧见薛继过来,也没有人腾得出工夫上前见礼问安。
徐阑已经在殿中守了大半个时辰,听人说方才皇后和贵妃都在,只是这会儿都撑不住回去休息了。
薛继走进寝殿,只见四五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医低声私语,商议着如何用药。
“徐大人。”薛继小声唤他,看了看龙榻上昏迷不醒的秦胥,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徐阑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今年年初陛下就已经病入膏肓了,可他硬是不说,今日在御书房议事,突然就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