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当廷说这番话,又刻意说得这么大声,摆明了就是要给薛继难堪。
满朝的官员,或是戏谑地轻笑几声,或是幸灾乐祸地看着上方的薛继,只有那么几个事不关己绝不掺和。
若是薛继能被这局面吓住,那他这几十年都白混了。无需他亲自开口,自然有向着他的官员替他出头。
只见许琅回头看了看方淮,带着满面笑意调侃道:“方大人,空口无凭造谣生事……怕你将来连杨安都不如。”
方淮又感慨道:“堂堂尚书令,竟也是丞相座下之犬。”
“那你方淮又是谁家的狗呢?陈绍?”许琅不屑地轻笑了一声:“那你更有出息,你主子可是娼伎之子啊。”
此言一出,廷上许多官员的脸色都已经变了,尤其是陈绍一党,平日里出身这个话题几乎是他们的禁区,无论正主在不在跟前,都尽量绝口不提。可这许琅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把他们避之不及的话题摆到了明面上嘲讽。
“你看看,方淮脸都青了。”
“得亏陈绍随圣驾东巡去了。”
底下又传来几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私语声。
终于,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徐阑开口了:“有什么私怨你们私下再提,这是朝堂,休得失礼!”
没等他人再多言,薛继紧接着丢下一句“散朝”,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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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胥回朝,百官一早便穿着朝服在宫外相迎。
不出所料,他回到宫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起增收商税一事。
薛继早有准备,听他问起,上前半步冷静道:“臣以为此举万万不可。”说话间,奉上了一折奏疏,正是他受太子秦和点拨之后想起的事。
秦胥扫过一眼,心中甚是不悦,身为帝王最不喜欢的就是臣子忤逆圣意,即便薛继是他的旧臣,跟随他已有二十余年,也不能例外。
“陈大人,你看看,有何见解。”
说着,他转手又将那奏疏推给了一旁的陈绍。
陈绍抬起头,不经意间跟薛继对上了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屑与憎恶。只是眨眼间他又移开了目光,上前接过奏疏,翻开来粗略扫了两眼。
半晌,殿内响起了一声轻笑。
“若是天下百姓皆男耕女织、自给自足,要商人何用?薛大人所担忧之事不无道理,不过,不足为虑。”
好一个陈绍,好一个陈家。
听见他这番话,薛继心底不禁冷笑,他是真忘了自己出身陈家,江陵赫赫有名的商贾世家!只是不知这到底是陈游的意思,还是他陈绍背祖忘宗。
薛继沉声道:“照陈大人的意思说,我大周是不需要商业了?那去年因通商一事大费周章又是为何!”
陈绍不卑不亢地笑着看向他,淡然道:“商业还是要有的,不过,有官商即可,替朝廷与邻国通商,自然属于官商,薛大人还有问题吗?”
好一个有官商即可,难怪啊,陈家自己揽下了南靖的通商之权,如今提出增税弃其他商人于不顾,这是早就预谋好了。
薛继心里思索了一番,什么都明白了。再看陈绍这春风得意的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碍于秦胥在场,再气不过也不能当面撕破脸,只能暂且忍让。
“陈大人思虑周全。”
陈绍听着他咬牙切齿的语气,心里痛快无比,仿佛这些年受得气今日都一并讨回来了。
“薛大人谬赞。”
两人兵戈相向,秦胥都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出言缓和或是阻止的意思。直到眼下薛继落了下风,才言归正传:“说回正事,既然薛大人再无异议,增税一事就算定下了。”
经过这么些天的的深思熟虑,薛继早已不像刚收到消息时那么冲动了,明知秦胥心意已定,自然不会上赶着跟他硬碰硬。
且不说圣旨下发之前尚有回转的余地,就算是真昭告天下了,也有可能受种种原因影响而更改。
既然如此,何必自找不痛快。
想明白了此事,薛继又开口道:“臣还有一事。”
“说。”
“陈大人为国为民提出如此良策,当赏。”
闻此一言,秦胥和陈绍都愣住了。
方才还争锋相对,怎么转眼就替他讨赏了?
随即就听薛继解释道:“如此忠良之臣,百年之后,青史所载,当有美名。”
这回两人都听明白了,话得反着听,说白了就是冤有头债有主,今日赏了陈绍,那来日挨骂的也只能是他。
陈绍脸上的神色僵住了,只能抬眼看看秦胥的脸色,看他如何决断。
秦胥轻笑了一声,非但没动怒,还想称赞一句丞相才思敏捷。
“既然如此,就依丞相所言。”秦胥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若有所思道:“既然是丞相提起此事,那如何赏,丞相来定。”
说完这话,秦胥面露疲惫之色,冲着两人摆了摆手,显然是要逐客了。
薛继心中大为畅快,余光瞥了身旁的陈绍一眼,随即俯首跪安,转身离开了。
走出御书房没几步,就察觉到陈绍在后面跟了上来,薛继刻意放慢了脚步,等他走近前擦肩时陡然停在原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介安,这帝王心术哪里是你能参悟的。”
‘介安’二字正戳在陈绍的痛点上,薛继这阴阳怪气的腔调摆明了就是在恶心他。
陈绍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回道:“多谢丞相,丞相还是想想如何自保吧。”
之后数日,增收商税和封赏陈绍的两道诏令同时起草拟定,皆是由薛继亲自审理,以示圣上对此的重视。
薛家沈家皆是百年行商,身为薛家子嗣沈家女婿,薛继当然不可能轻易放弃维护商人的利益,只是不能硬碰硬。
散了朝会之后,许琅避开了旁人的耳目,到了政事堂前厅等候,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薛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只见他摘去了头顶的乌纱帽,端端正正地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手里摇着折扇走上前,在堂上正座坐下。
“让你盯着的动静如何了?”
许琅眼中含笑,欠身应道:“你所料不错,逢大年必有灾情。三日前蜀郡地动,十余县房屋倒塌,死伤惨重。照下面官员百里加急的速度递送,今明两日之内奏折便会递送中书省。”
薛继一惊,地动不比旱灾洪灾,朝廷赈灾必定花费不小,可陛下刚刚东巡回朝,国库实在算不上宽裕……户部有得忙了。
“地动大灾,必定是加急递送,到了中书省就直接呈入宫中了。”薛继微微皱了眉,若有所思道:“能否拖延?”
许琅迟疑了,负手在堂前来回踱步,心里仔仔细细盘算着。
许久,他沉声道:“季白青在中书省,压是能压一时,可这种折子陛下掐着日子一算就看破了,你何必冒险。”
薛继心里粗略盘算了一番,这话说的倒也是。他有些疲倦的支着头,侧靠在座椅的扶手上,拇指按揉着额边。
犹豫了一会儿,他心里闪过一计,坐直身子伸手翻开了桌上的几份文书,逐字逐句看去。
许琅也不知他又在想什么,只能站在原地等他开口。
终于,薛继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增收商税的诏令能否加急?”
“最快明日上午。”许琅颔首应答。
薛继嘴角勾起,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左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差,就算秦胥算出问题,也能发搪塞过去。
“那就明日午时下诏,若是蜀郡的奏疏到了中书省,让季大人压到申时再递送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