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知愿醒来的时候,张清河正抱着她朝医院的方向走着,跌跌撞撞,晃晃悠悠的身躯,在这寂寥的夜晚,孤独而凄凉。昨夜里他已经奔跑了半夜,从家里一直到这里,此刻在雨中,张清河明显感觉得到了吃力。
他只觉得胳膊酸痛,腿上更是像灌了铅一般难以挪动,但他依旧死命抱着楚知愿,拼了命的往前走着,那么坚定,那么决绝。突然之间,脚底之下,猛然一阵剧烈的颤抖,这腿颤抖的厉害,以至于所有雨滴,都像是加在他身上令他无法挪动的因素,仓皇之间,张清河双膝弯曲,重重的跪在了地上,剧痛之下,他抱着楚知愿的双手,依然死死将那身体怀抱着,不肯放手,那股疯狂的模样。楚知愿一抬头全都看到了眼睛里。她眨眨眼,泪珠从她的眼眶滑落,在她如雪一般洁白的肌肤上。缓缓滑落到了地上。
楚知愿看到,张清河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虽然下着雨,但明显的能够看出张清河嘴唇干的很,想必此刻已经是口干舌燥了,他的脑海中,眩晕的感觉越发重了,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前方,前方。前方的医院。
原本不远的路程,今晚不知为何,竟然变得如此漫长,怎么也走不到头一般,那个被他抱在怀中的美丽女子,是否看到,有个男人冒着风雨,在筋疲力尽之下死死抱住自己,拼了命一般往前走着,向着拉走自己爸爸的医院,一分一分的靠近……
整条大街,此刻已经不见有一个人影,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唯有这男子怀中的女孩,依然迷迷糊糊,脑海中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父亲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息,弥漫在大街上的每一个角落,这个世界如此残酷,一波接着一波悲伤一起袭击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天空之中不像是在下雨,倒像是在下着最最炙热的岩浆,将自己的身上,淋上一层卑微的热浪,那是死心的地方,
但楚知愿在看到张清河的模样后,脸色又白了几分,她的手中,紧紧攥着那半截手指,她将手轻轻搭上了张清河的脖子,张清河觉得原本寒冷的地方瞬间就温暖了起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心底,缓缓流淌,许久不止。
张清河迷糊中的思绪,瞬间清醒了过来,他极速朝前踏出几步,语言虚弱但又坚定的说道:“知愿,你等一下,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张清河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楚知愿的内心,一阵暖意袭来,仿佛她整个的生命,在父亲去世后死掉,又在这一刻复生,反反复复,将她心底,最珍视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
“我可以的,就快到了。”张清河固执的坚持着。
“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不喜欢你了。”
张清河呆呆的站在原地,雨滴落到两个人的身上,张清河将自己身上唯一的一件衬衣盖在了楚知愿的身上,他光着膀子,雨水顺着他的胸膛后背流淌,那健壮的身体,紧紧的抱着楚知愿,就像抱着一生中最珍视的东西一般。
这是张清河这一生中,脑子最清醒的一次,他清楚的直到,楚知愿需要他,需要他陪着她,保护她,爱着她。
没有丝毫的犹豫,张清河抱住楚知愿的双手,又紧了一些,脚步迈起,更加坚定的,朝着前方走去,那雨夜里,孤独的是灯光,是雨滴,而并不是张清河,更不是楚知愿。甚至都不是楚知愿刚刚失去生命的父亲,因为他们,都有着唯一且丰富的灵魂,那是一种寂静的灵魂,在他们的心底,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张清河和楚知愿到医院的时候爸爸正被盖在一片洁白似雪的布下面,被一个小护士推着往前走,母亲不知去向,楚知愿只觉得眼前一黑,眼看着就要晕了过去,但她坚定的晃晃头,将那些恐惧甩到脑后,她缓缓走向前走,缓缓地,慢的如同一直蜗牛在树上攀爬,如同一只产卵的乌龟在寂静的沙滩上行进,她缓缓的伸出双手,那双颤抖的手怎么也伸不出来,在半空之中,剧烈的抖动着,张清河静静的站在她的身后,垂手而立,没有丝毫的动作,那个护士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上衣口袋里,仿佛见惯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表情之中,满满的冷漠与淡然。
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楚知愿将那白色床单掀开了,白色床单之下,是那张熟悉的脸庞,那个爱了她整整十七年的男人,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他就那么躺着,安安静静,如睡着了一般,只有他脸上淡淡的血迹,仿佛还在告诉着人们,这个人刚刚发生了什么。
楚知愿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嗵”一声响,这诺大的医院中,回声阵阵,回荡了许久,许久……
张清河和那护士赶忙去搀扶跌倒在地的楚知愿,却被她推开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双手扶着那张病床,艰难的爬起来,这所有的过程,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
她缓缓伸出颤抖的手,在这个胖胖的男人脸上,轻轻抚摸着,有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下来,有眼泪将原本已经湿透了的衣袖,又多湿润了几分,有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将她的眼睛,污染的浑浊不堪,看不清楚,她固执的擦干泪水,固执的将她心中那份悲伤,隐藏起来,但却不知,即使她再怎么隐藏,那眼神中所透露出来的真情,都是无法消逝干净的。
突然之间,她抬起头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那眼睛中闪烁的精光,明亮刺眼,仿佛就要把外面的黑暗,染的通透明亮,如漫山遍野的美丽花朵争相绽放。
她伸出手,拿起那半截带着戒指的手指,轻轻的,将那枚戒指拔了下来,她伸出手,将那枚戒指放在下衣口袋中,然后在那件白色衬衫上,死命的撕扯着,似乎要将那衬衫撕碎一般,但这衬衫实在过于结实,无论她怎么用力,那衬衫除了变得大了一些,却没有丝毫要被撕裂的迹象。
她心里有些恼火,拼了命的去撕扯着,拉拽着,但却总是没有丝毫的用处,她忍不住,心底着急,急的要哭出来了,她掀起衬衫。露出肚子上没有丝毫赘肉的雪白肌肤,但她顾不得这许多,张开嘴,用牙死命的啃咬那件衬衫,先用门牙去咬,而后变成了旁边的牙,而后干脆用牙咬着用手拼命的撕扯,那拼命的模样,仿佛在对待什么仇人一般。
张清河看着她,却是一动也不动,就那么安安静静的看着,但却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清河的眼角,已经挂满了泪水。
终于,十几分钟后,楚知愿终于将那衬衫撕扯了下来,细细的一长条,她突然笑了,笑的那么灿***阳光还要灿烂的笑脸,好像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般。
她眼神中那种带着光芒的眼神,在张清河的眼睛里,竟然是那样的明亮刺眼,竟然是那样的波澜壮阔。
她轻轻将那半根手指,放在断裂的手掌之上,然后用那块细长的衬衫布,包裹着,包裹着……
但那半截手指总是从她的包裹之中掉落出来,她不停的叹气,不停的包裹,一边包裹一边说着:“爸爸,爸爸,你再等一下,我马上就能给你把手指接上了,等我把你的手指接上你再走,爸爸爸爸,你等等我,我很快的,很快的……”
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悄悄的停了下来,透过医院白色的窗台,看到外面天空,朦朦胧胧竟有月亮的痕迹,那月亮虽然朦胧,被乌云遮盖,但它依然倔强的往外冲着,努力的将它的身躯,挤破云层,暴露在人们的眼中,为那些迷茫的人们,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楚知愿还在包裹着那半截手指,她额头冒汗,将她整个的身体,都染的如同被热水泡过一般,虽如玉一般纯净无暇,但依旧活泼,充满了活力。
突然之间,一声稚嫩的声音从走廊中传来,那是一个小小的孩子,男孩模样,大概七八岁年纪,他在医院的走廊里,轻轻背诵着刚刚学会的英文句子:
“ I'll think of you every step of the way.”
张清河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会想你,在漫漫长夜的每一步。
他转回头,看了楚知愿一眼,楚知愿依旧用那快布条包裹着那半截手指,小男孩一直重复着那句话,一个护士模样的女子走过来,问那个小男孩:“小朋友,你为什么晚上在这里背诵英文啊?“
小男孩回答:”因为我爸爸喜欢听我背英文。”
还未等那个小护士说话,小男孩却是接着说道:“但是爸爸生病了,妈妈说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我背诵完了这世界上的所有英文,爸爸就会回来看我的。”
”但是妈妈也生病了,我想,我多背一些英文句子的话,妈妈就会很开心,开心了就会很快的好起来,这样,她就能跟我一起等爸爸回来了。“
那个护士轻轻摸了摸那个小男孩的头,张清河很清楚的看到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但随即她恢复了笑意模样,缓缓说道:“爸爸会回来看你的,加油,小朋友,我听你一直在背这一句话,那你直到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那男孩昂着头,很骄傲的模样,说道:“我步步涟漪念你,怎奈青丝老去,却还那年白衣,打马浣溪。”
张清河第一次听到这么文艺的翻译,不禁动容,但他转过头去,却看到了楚知愿已经将那半截手指绑了上去,开心的像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