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山监狱探视间。
好像在无数肥皂剧中看到的那样,这不过是个十来平米的小房间。
与一般的居家房间所不同的是,探视间里没有任何让人感觉舒适的气氛。冰冷暗淡的水泥墙面和地面,用生锈铁链反复加固的厚重铁门,整个房间里没有看得见风景的窗子,只有一个不足半平米大小的气窗,孤单地垂悬于西面墙壁的顶端,遥遥透露进一丝光线。似乎是要给人以重生的希望,却只会让人觉得,自己离逃脱升天越来越遥远。
探视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大方桌,几把椅子,垂悬于头顶的日光灯投射出惨白光线,发出意味不明的“嗡嗡”声。有两名狱警,沉着脸在墙边站立,如木偶一般从不发出任何声音。
隐约能看见,有幽浮的小尘埃在空气中轻颤,弥散着腐朽和发霉的气味。
除此以外,整个探视间仅剩死一般的绝望结界。
而二零零九年新年第一天的探视时间,是史无前例的,有三个探视者,在等待着同一个囚犯的见面。
方桌的左边,坐着形容羞赧的韩天曜,他显然不习惯这过于紧绷的环境,抑或是刚刚发生的事件,让他如坐针毡,面色难堪。
中间坐着的,是神色迷离的戚竟默,她正沉浸于某种虚幻的梦境之中。忽而面露微笑,旋即又化为失神,仿佛是在回味,又像是在验证。反反复复,在这反差感强烈的空间里。
最右边,则是右手捂着脑袋,脸色苍白的顾染。紧张、忐忑,还有期待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交替出现。他隐约是在矛盾着的,仿佛是在等待一个结局,又担心终于到来的真相会让一切归于幻灭。
或许是长久的离散让人无法适应太快,或许是古怪的环境将别后心情全都冲散。
三个人竟全都沉默无语,怀抱着各自的心事,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仿佛经过了长达一个世纪的等待,门口终于有了声响。
“章蕙兰,你家属就在里面,快进去吧。”
原本背对门坐着的戚竟默连忙起身,回头张望着声音的方向。
而眼泪,已经再一次难以抑制地汩汩流泻。
铁门刚一打开,一个女子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飞奔进来,她直直地扑向戚竟默,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
“小默……”
“妈……”
母女二人就在这冰冷暗淡的探视间里,紧紧拥抱在一起。
多久了?
有多久了?
从上一次天寒地冻天气赶来见你,已经有多久了?
我们再不能依赖搀扶着一起生活,已经有多久了?
狠心把我独自遗弃在这荒凉人世,已经有多久了?
她们再难抑制心中不平的情绪,相拥着呜咽哭泣。
“小默,这一年没见,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妈妈看着戚竟默哭得肆意的脸,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嗯,妈,我给你写的信你都收到了吧,我考上常中了。”戚竟默仍旧抽噎不止,脸上的表情哭哭笑笑,“我一切都挺好的,读书,打工,把自己养活得好好的。”
“唉,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是妈不好,没让你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妈妈拉着竟默冰凉的手反复摩挲,眼泪又掉下来,“你看,这手冻得冰凉的,还要你这样的天气里大老远的跑来看我……”
“妈,大过节的,应该高兴才是。你看你,又瘦了,是不是还是晚上睡不好?你一定要当心身体,别让我担心了……对了,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肉松饭团,你快点趁热尝尝。”戚竟默让自己努力笑出来,一口气说了很多。
然后,她转过身拿起桌上的保温饭盒,打开盖子,拾起一粒余温尚存的饭团,揭开锡箔,递到妈妈面前。
妈妈终于笑了,她接过来咬了一口,然后说:“好吃。”
有袅袅热气从她的唇边散逸,这是戚竟默的体温。
“对了,妈,我还有礼物要给你哦,是我和好朋友一起给你挑的,”戚竟默信息地打开行李包,掏出那件她一路以来都妥帖保护的礼物,“你身上的衣服太旧了,难看死了,看看这件毛衣喜欢不?”
她把毛衣从袋子里掏出来,在妈妈眼前展开,绛红色羊毛衣衫挑染起这暗淡的房间,惹起惊艳一片。
“好看……好看……”反反复复多少次,擦掉的眼泪又涌出来,妈妈拼命点头,“妈妈喜欢……小默,以后别给妈妈乱花钱了,反正妈妈下半辈子也没机会穿出来了……”
“妈!”戚竟默打断妈妈的哽咽,“不许你这么说!你不出来我怎么办?我还等着你回家呢!我天天都在等你回家……”
她的眼泪喷涌而出,母女二人再次紧紧拥抱。
二零零九年的第一天,一年只见一次面的章蕙兰和戚竟默,似乎把这一年来彼此惦念的别离心情,全部变成眼泪,在彼此的深深拥抱中,化作永恒。
“呵,顾染,你……终于回来了。”
在方桌的另一侧坐定,章蕙兰仔细打量着对面静默不语的少年。
长达三年的流离生活在原本清秀白皙的少年身上,自然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风霜。
眼前的他一直低垂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敢抬头看她。
“这些年,你还好吧?”章蕙兰的语气和软轻柔,如同在抚慰受伤的孩子,“这三年来,每一年新年的时候,竟默来看我,我都会问她,你在哪里,有没有跟她联系,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
深吸口气,章蕙兰又按捺住流泪的冲动,她接着说:“这孩子啊,每一次都哭着说你不要她了,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说,不会的,顾染不会不要这个家的,他是个男子汉,这个家要靠他来支撑起来呢。”
然后,她看着戚竟默,脸上竟然露出了打赌胜利一般的孩子气:“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终于,顾染抬起头来,他的眼中噙满泪水:“阿姨……我……”
章蕙兰看着眼前的少年:瘦了,黑了,皮肤粗糙了,侧脸上有烙刻苦难的疤痕。虽然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却仍是她值得骄傲的孩子。
她对他点头:“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原本沉默不语,低头犹疑的戚竟默,突然抬起头:“妈……”
终于能将全部勇气尽数鼓起,下定决心要努力面对苍白的记忆。
她握住妈妈的手说:“妈,我想顾染有权利知道全部的真相,我们……告诉她吧。”
妈妈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刹那间消失血色,眼神四处漂流,惊慌失措。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妈……”戚竟默握紧她的手,眼神中满是恳求。
是的,作为这个家的一份子,作为顾之安的儿子,他有权利,他也必须知道,三年前,就在他离家出走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他知道了全部真相。
再去断定,他的回来是否值得。
再去决定,自己究竟是留下,还是离开。
“不……不用说了……”顾染的声音喑哑低沉,他缓缓摇着头,“我,我什么都知道的……我前两天回到蔷薇苑,正好碰到一个老邻居,他告诉我,阿姨在这里……”
戚竟默转过头,吃惊地看着身边的男子。
三年未见,他再也不是那个留着毛茸茸平头的稚气少年。他的头发长了许多,越过额头,遮蔽眉眼,再也无法看清,他心中深邃的一切。
“顾染……你……你都听说了?”戚竟默心怀愧疚,忐忑地问,“你不怪我们?”
顾染微微仰起头,额前的浓密刘海轻滑一旁,他突然笑出声来。
只是,那笑是苦涩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是饱含着歉疚和迷茫的笑。
然后,他再次慢慢摇着头:“顾之安做了那样的事,只能说他是罪有应得吧……而我,可以怪谁呢……在这一场灾难中,我才是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逃兵。”
“顾染……”戚竟默看着他,感激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三年的流离失所,究竟让他变成了怎样一个伤痕累累的存在呢?
抑或是,那遍体鳞伤的痛,早在他亲生母亲离开的那天,就已变成他身体里无法抹煞的空洞。
那些美丽轻佻的好日子,一懂事,便结束。
“蔷薇苑呵……那个地方快拆了吧?这辈子,我应该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里了吧……”章蕙兰喃喃自语,仿佛跌入了无限深邃的回忆。
听见她这么说,顾染的手指微微震动,他的眼神中散射出坚定勇敢的神采:“阿姨,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有些事,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交代?
什么事?
怎样的交代?
还有怎样的隐情,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戚竟默满心疑惑,她看看顾染,又看看妈妈,眼神中祈求着一个答案。
章蕙兰摇摇头,用充满怜爱的眼神看着这一双儿女:“傻孩子,我什么交代都不要,只要你们好好读书,好好过日子,我便已经感恩满足。”
“嗯,妈,你放心,我会的。”戚竟默点头。
章蕙兰又对着顾染,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地说:“顾染,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要代我好好照顾小默。你知道她眼睛的状况,我担心以后会恶化。所以,请好好守护她,再不要让她经受半点伤害。”
顾染终于勇敢迎向她的眼神,他郑重点头:“我知道了。”
“好……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回去吧。”章蕙兰舒出一口气,长久以来垂悬心头的隐忧终于消散,她甚至咧开嘴,轻轻地笑了,“你们不用太担心我,这样的日子我早已习惯。一年还是只许来看我一次,知道了吧?”
然后,她终于把头转向一直坐在角落里静默不语,却已听得泪流满面的韩天曜。
“这是谁家的傻孩子,怎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是竟默的同学吧,谢谢你来探望我,也祝你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