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染手里用白瓷碎片充当的匕首扎下来时,戚竟默终于发出了惊惧到极点的尖叫。
“顾染!不要——“
那声音饱蘸痛感和恐惧,响彻于冬夜的蔷薇苑。
而此时的顾之安,早已吓得浑身发抖,神智不清地哀号起来。
“咔!”
利器扎在离顾之安头颅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板上,发出“咣咣咣“的震鸣声。
顾染的厉目中布满红血丝,眼神却是出奇地安静,他平稳了原本急促的呼吸,发出的声音冷淡却清晰:“再这样不知道珍惜,很快你就会什么都没有了。”
顾之安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伤,惊惧和狂喜绞缠混杂,他发出骇人的怪笑声:“哈哈哈,这还要你说?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披头散发、衣裳凌乱的妈妈坐在床上,双目圆瞪,双手捂嘴,仍旧一副恐惧到极点的表情。但她终于放下心来,接连喘了好几口气,然后有眼泪汩汩流出来。
顾染站起来,光着的脚掌在刚刚的争执中被数片瓷器、玻璃刺入,有鲜血从伤口不断渗出。他强忍着手上和脚上的伤痛,走到戚竟默身边。
“以后要是再有什么事,你就叫我。“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分量,”放心吧,我会保护你。“
一直愣着的戚竟默扬起头看顾染,十七岁弱弱少年的身姿单薄却勇敢,十足可信赖。
她对他点头,原本吓得苍白的脸颊终于慢慢回暖。
顾染绕过她回自己房间,一瘸一拐的背影留下深浅的血迹斑点。
报纸电视上常常出现的新闻。
——某男子遛狗遇雷击当场毙命。
——八旬孤寡老太彩票中五百万。
——选秀少女一夜成名大红大紫。
或许在当事人心中,早就隐隐怀着某种预感或期待,但原本走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突然被某种外力牵引,紧随而来的便是一百八十度无限逆转,电光火石闪烁得让人只得目瞪口呆。
搬进蔷薇苑的第一天开始,戚竟默便在心底隐约觉得一定会发生些什么。明媚少年和阴郁男子之间的关系,是外人参不透的古怪诡谲,隐匿着不可说的昨日,看不清未可知的明天。
只是,她没想到风波这么快便席卷而来,没有半点征兆和缘由便把她们母女二人牵扯进去,厮打纠缠,纷争不断。
如同在风雪暗夜中一个人喁喁独行,突然眼前光洁的雪地上出现一整片触目惊心的血迹。恐惧感从心底弥散至四肢发梢,还是得深吸一口冰凉空气,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的人生将从此更迭改变,滑向另一端不可知的境界。
看不清前路,而回过头,来路也早已被连天风雪遮蔽,连痕迹都看不见。
拿着纱布和药水,戚竟默站在顾染的房间门口,地上隐约可辨的血迹,让她又一阵难以抑制的晕眩,轻飘飘地跌进刚刚惨烈骇人的噩梦中去。
“顾染?”
虚掩的门里没有回应,戚竟默推开门,看见昏沉白炽灯下,是顾染将身体蜷成一团,缩在床上的角落里。
戚竟默走上前,床上的少年似乎已经进入深沉睡眠。他将身体弓成虾米的形状,是在寻求某种安全感,或是潜意识地想要保存身体的热量。而悬在床边的双脚伤痕累累,脚掌上布满锐利伤口,血块已经干涸凝结,饱满如暗红色蜡块。
伸手摸他额头,冰凉一片却满是汗珠。他的双眉紧蹙,面部五官痛苦地纠结成团,似乎正与梦魇厮杀搏斗。经历了刚刚倾尽全力的咆哮与抵抗,此刻的顾染虚弱单薄,是奄奄一息的羸弱。
戚竟默给他盖上棉被,睡梦中的顾染竟小声呻吟起来,嘴里的喃喃念叨依稀可辨:“妈……妈妈……好痛……”
心弦猛地一震,立刻有泪水充溢眼中。刚刚暴戾乖张的顾染,其实才是遍体鳞伤的那一个吧。
看不见的遍体鳞伤。
戚竟默蹲在床边,用纱布蘸温水,仔细擦他脚掌上的斑驳血痕。清洗干净的伤口有玻璃碎片露出来,她拿镊子小心夹出来,再用清水反复冲洗。洗干净的脚掌上划痕愈加明显,苍白中泛着青光,如同没有生命力的陈腐躯体。然后,她用棉签蘸双氧水消毒,伤口皮肤一阵紧密收缩,是更加触目惊心的颜色。
睡眠中的顾染似乎感觉到了疼,他缩了缩腿,双眉皱得更紧。
“没事的……顾染……”戚竟默放下手里的瓶瓶罐罐,坐在床边拿毛巾抚过他满是汗珠的额头,如同母亲在安抚病中的孩子。她发出的声音轻柔,却充满了咒语般的奇妙力量:“都过去了,别怕……”
顾染的眉头渐渐舒缓,紧咬的牙关也慢慢放松,嘴唇甚至弯成一道愉悦的弧线。他慢慢睁开眼睛,视线迷离地看着眼前的温柔女子,仿佛在思忖辨认,这究竟是谁。
“竟默?”他缓缓舒出一口气,“真的是你……”
“嗯,现在是不是舒服一点了?等脚晾干之后我帮你再涂一层紫药水,裹上纱布应该就没关系了。”戚竟默扶他坐起来,“伤口不深也不算大,但是有很多。所以走路还是要当心一点儿。”
“喔……谢谢。”顾染仍是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刚刚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我其实是有感觉的,知道你在帮我清理伤口。”
顿了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我不敢睁开眼睛,我怕……我怕睁开眼睛,你就不在了……”
戚竟默也红了脸,她蹲下来继续帮顾染在伤口上抹药水。沁凉的药水让顾染的表情更加舒缓,他满眼温柔地看着眼前纤细妥帖的女孩。
“竟默,刚刚是不是吓坏你了?”顾染突然问。
“嗯,没想到叔叔会那么对妈妈,还好……刚刚有你在。”戚竟默拿纱布将他的脚掌一圈圈小心包裹,“不过,你也把我们吓坏了。无论如何,他是你爸爸啊。”
“他不配!”顾染突然又激动起来,脖颈上青筋凸起,“竟默,他是个疯子!你知道吗?我妈妈就是这样被他打跑的!”
戚竟默一愣,思绪回到初次闯入顾之安画室的那一天。
潮湿阴冷的空间里,她第一次看到顾之安画笔下的顾染妈妈,那个站在璀璨花树下一身素白的明洁女子,就算平面画布单薄无声,就算容颜早已风化模糊,但她的眼神却足以温暖过以后的很多轮春夏秋冬。
她不解地问:“可是……顾叔叔说,阿姨是在生下你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他这么对你说?”顾染从床上跳起来,不顾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掏出一张人像素描。
正是顾染生日那一天,戚竟默去他房间送手套时看到的那幅画。
“你看到的,是这个人吗?”顾染把画递给她。
“嗯。”戚竟默点头,虽然两张作品画得有些出入,但鬓角的花朵和素白的长裙是专属她的标签。
“是的,她是我亲生母亲。”顾染眼里原本灼烧的火焰再度熄灭,他的手掌抚摸过画面,宛如纯挚少年对心爱玩具那般恋恋不舍,“你看到的那张,是妈妈刚刚怀上我时,在蔷薇园门口画的油画。而这一幅,是三年前我过生日时帮她画的素描。”
顾染的声线如低垂抛物线不断往下坠:“过完那个生日,她就离开了我。”
终于触及到少年的柔软又隐秘的心事,一阵薄凉又无助的感觉突袭而来,她甚至觉得呼吸都颤抖,不忍心再刺探这伤口究竟有多深。
可是顾染却已然坠入回忆狂流,拔不出来。
“是的,顾之安说得没错,是她抛弃了这个家,抛弃了我,她和当时住在蔷薇苑里的另一个单身男人私奔了。”顾染的声音喑哑又孱弱,“但是,如果不是他那么毒打她,伤害她,甚至虐待她,妈妈也不可能下狠心什么都不要,就这么走掉。她太需要有个男人来保护她,照顾她。只是,当时的我什么都不能给她,哪怕一点点的安慰都不能……”
是的,他从未在心底对妈妈有过任何憎恨,哪怕隐隐的埋怨也没有。
因为,那些暗无天光的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
第一次看见他们发生争执,顾染还是在很小的年纪。
那一次,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把蔷薇苑里所有的邻居都惊动出来劝架,妈妈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哀求,顾之安仍然把妈妈做好的晚餐倒在地板上。
饥饿难挡的顾染趴在地上吃了起来,妈妈把他抱到怀里哭,却被顾之安狠狠甩了一个巴掌。
还有一次,是他犯了了错误,在学校里被老师留到很晚才回来。
离夜幕中的蔷薇苑还有一段距离,便听见前方传来男人的咒骂声:“你生的那个小野种,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几步奔上前,看见蔷薇苑门口的梧桐树下,是顾之安狠狠掐住妈妈的脖子,把她抵在树干上,一副要杀死她的凶险表情。
年幼的顾染用力摇着顾之安:“放开我妈妈!“直摇得树叶纷纷落下,却难以撼动他的丧心病狂。
最刻骨的是那一次,他在深重的梦魇中突然醒来,扭头看见房间里有两团阴影在无声扭动。
是黑暗中的顾之安骑在妈妈身上,一下一下掴着她的脸颊。
顾之安的巴掌扇得很重,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
除此之外,是毫无觉察的一片死寂。
不明状况的顾染拉开灯,顾之安被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发出恶毒的咒骂声。
而妈妈仍然紧咬双唇,一动不动仰卧在地板上,任人宰割全然放弃的样子。
顾染以为妈妈死了,扑上去拼命推着妈妈,这才看见她的眼睛已经被捶得乌紫,而嘴角则满是殷红血迹。
终于打得过瘾的顾之安一边大口喝着水,一边喘着气骂道:“有脸出去跟别人胡搞,还怕被人知道挨揍啊?还死咬着嘴不出声,你还真是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呢……”
每一次的争执和殴打过后,顾之安都哭着抱住他们母子二人,如丧家犬般苦苦祈求他们再给他一个机会。
他说他会倾尽全力对他们好,只是有时候情绪失控,管不住自己。
但他说他会改,他肯定能改,他会慢慢学,学着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狠狠发誓。然后的一段日子,顾之安终于安静蛰伏,每日闷声不响,只知挥笔作画。但在顾染的眼里,他似乎是在积蓄他所有怨恨的力量,等待下一个倾泻爆发的突破口。
果然,他的承诺只是短暂生效,周期性的歇斯底里让所有人都感觉疲惫,绝望,最后只能冷冷发笑。
无数个夜晚,妈妈抱着顾染彻夜流泪,年少无忧的顾染在妈妈的怀抱里安心睡去,却总在睡得深沉时摸到一手的冰凉,然后被突然激醒。
那个时候,他总是怨恨成长怎么那么缓慢,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参天有力的男子,好为他最疼爱的女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回忆剥茧抽丝,终于还原出那些个惨白伤痛的日子。
顾染深吸一口气,忍受着无比刺痛灼热的回忆,而泪水却早已蹒跚满面。
“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妈妈突然让我为她画一张肖像画,她说要我永远记住她最爱我的那些时光。那晚我睡着后,她偷偷来跟我告别。她跟我说对不起,说她不能带我一起走,说要是连我也走了顾之安就什么都没有了。其实,我怎么会怪她呢。我什么都知道啊,我知道她和隔壁的陈叔叔的事,我知道她因为我已经犹豫了很久,我知道她,必须要走,一定得走,否则,她会死在蔷薇苑,死在顾之安手上啊……”
听到这里,戚竟默禁不住伸手捂住嘴,才勉强阻挡住几近崩溃的失声痛哭。
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这段回忆太过伤筋动骨,眼前的灯下少年形容惨淡,他的声线愈发颤抖,眼泪在脸上湿了又干,划出一道道斑驳痕迹。
“其实,她跟我道别的时候,我是醒着的,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不敢睁开眼睛啊,我怕我会哭着不让她走,那她就真的走不了了……那她就毁了啊。我必须让她走,必须让她走……于是,我只能死命咬住嘴,不能发出声音,不能睁开眼睛,只能死死咬住……”
所能承受的已经达到顶点极限,一道回忆洪流破堤而出,长年辛苦坚忍构筑的情绪围墙终于崩溃,顷刻间堡垒尽毁,伪装出的坚强形容全盘坍塌。
顾染终于将多少年来郁积心底的沉疴往事倾泻而出,他嚎啕大哭,语无伦次:“竟默,竟默,你和你妈妈也快点离开这里吧……顾之安他是个疯子……他改不了的,他只要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的。他会毁了你们的!你们快走吧……”
澎湃眼泪在他脸上肆意横流,激动情绪让他的身体不停抽动。眼前的少年仿佛只有七岁年纪,轻轻一碰便会断裂夭折,任何风浪都是灭顶狂流。
泪眼朦胧中,戚竟默看不真切手里的哪一幅肖像画。
但她却那么清晰地看到,那个失魂落魄、孤苦无依的孩子,在每一年的生日夜晚,都会苦苦追溯记忆中残留的印记,为那幅肖像添几道皱纹,画几根白发。好让这画里的女子如同未曾离开的温暖,陪他一起成长,共度漫长岁月。
顾染。
就像遇到危险时你为我挺身而出的那一只拳头。
此时此刻的我,惟一能给你以慰藉的,也只有这默默不语,却踏实温暖的身体。
永远在你身边,伸手便可触碰到的,我的身体。
戚竟默伸手将脸上的眼泪尽数抹去。
然后,她听到自己,终于笃定又勇敢的声音。
“来,让我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