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八年，十月十二，立冬。
冬日里，太阳总要起得晚些，洛阳城里的人们也要起得晚些。正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时候，洛阳城里终于有了一点点难得的宁静。街坊里的一声吆喝传来，把刚刚打过铃的公鸡吓得直扑腾，洛阳城里的宁静到此刻就结束了。
廷尉司的监牢里突然有牢头大叫了一声，见惯了的老仵作以为又有什么人奇奇怪怪地死了，还骂了一声“大惊小怪！”
其实那个牢头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昨日轰动了整个洛阳城的成云死了，人们一听见消息就炸开了。成大人昨日没有吊死，今日却莫名其妙的死了。仵作来看过，说是成大人早有心疾。昨天夜间，心疾发作，走得悄无声息。
昨天那一出浩浩荡荡的皇宫请命，请来的是今日的一具冰冰凉凉的尸体。
龙涎香的烟飘散在大殿中，太极殿中无人，只有俯首低眉的奴才。
龙涎香飘到了大殿后面的花园里面，这大冷的天，大殿后面的花园里，一个火盆孤零零的燃着，蓝绿色的火焰舔着火盆的边缘，陆仲知道，那是来自地狱的颜色，昨天夜里，阎王那里又多收了一个冤鬼。
陆仲抿了一口一旁放着的酒，酒不辣，入口留甘，不是醉人的酒。但陆仲知道，这壶酒不是在牢里与成云共饮的那一壶酒。那壶酒被陆仲留在了廷尉司的监牢里，今天早上刚刚有人将空壶送了回来。
小驴儿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儿，睡了个肚皮朝天，早上打开门就见到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卫先生请进吧，殿下醒来的时候，知道了成大人的事，现在……”杏杏昨天晚上没怎么睡，今天人格外憔悴，“先生多劝劝殿下吧，这件事情不怪殿下的，生死有命，强求不来的。”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赵姑娘。”
卫旻轻轻推门进去，今日比昨天还冷了好多，荣化殿没来得及燃炭火，屋子里面寒到了骨头里。东襄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眼神呆呆的。
“玄甫，你说如果不是我找人把牛良送到洛阳城，是不是成云就不会死？”
“是，可是牛前店村的老百姓就活不下去了。”
“玄甫，你说如果不是我一心要让典客姓徐，是不是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东襄把被子抱得死死的，“可是我原来真的只是想把成云调到别的地方，没想过要他的命。我是不是很坏，铁石心肠……”
“香香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卫旻堵住了东襄到嘴边上的恶毒话，“香香，不要瞎想，这件事情不怪你。”
小姑娘的心思，真是猜不透。东襄听见了卫旻的话，眼泪就掉下来了。饶卫旻博学古今，却还是第一次哄姑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静静的站在一边，递了条素麻的帕子。
东襄接过帕子，哭得更凶了。卫旻的看了，心里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顿了一下，慢慢慢放到了东襄的肩膀上。东襄穿着寝衣，卫旻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东襄肩膀上的痣，卫旻不知道这是不是美人痣，只是觉得十分好看，听说肩膀上面有痣的人，一生顺遂，无病无灾，真好。
卫旻想着想着，撇开了眼睛，几分自嘲，一向自诩磊落君子，现下又盯着小姑娘的痣看。
东襄哭了好久，久到东襄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像喘不过气了，她抬头，卫旻一直在边上。东襄的脸红了，没有那个小姑娘嚎啕大哭时候的模样是好看的，不小心让卫旻看到了自己这个模样，东襄有一点不太好意思，看了一眼卫旻，又低下了头。
“香香，害羞了？无妨，在下说过要引香香为知己，知己之间没什么的。”
东襄大哭了一场，感觉好了很多，可是一想到成大人，还是觉得心里头闷闷的。
“香香，最近天变了？”
“啊？”
“天变暖和了。”卫旻轻笑了一下，“瞧，梨花都开了？”
谁不知道刚刚立冬，东襄自然不信，扬头往外面看。
“别往外面看了，梨花在这里呢！‘梨花一枝春带雨’。”
“笑了笑了，香香一展颜，春日桃花开。”
“卫先生平日里是不是常常出入花间柳巷，怎么学得这么一招哄姑娘的手段。”
“别，我还真没哄过，刚刚的话是我在你哭的时候想到的，想了好半天，还好管用。”
东襄这下算是看清了卫旻，原先还觉得奇怪，对着这个读书人说了那么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话，结果卫先生耳朵尖也不红一下。
原来这人道行可深着呢，东襄默默想着，以后不能再说以前对着卫先生说过的那些话，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被套进去了。
“好了，香香才不发烧了，再躺一会儿吧。起来的时候让你那几个小宫女来陪你说说话、聊聊天，别总是一个人闷着，没事情都折腾出事情了。”卫旻本来想要回帕子，他今日那条帕子是随手拿了刚刚洗过的一条，布不怎么好。手伸出去一半，看东襄还把帕子攥在手心里，也就算了。
“我回去了，卫旻未等殿下召见，擅自来访，甚是无礼，还望殿下不要怪罪。”卫先生行了一礼，就回去了。
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里，已经有人早早候着了。
“托付先生一件事情。”
“说吧，你我之间何曾如此客气了？”
“刚刚抱走先生的茅草时，无咎还是客气过的。”
“那是，殿下就客气过那么一次。”
“不啊，还有这一次。成云的弟弟成林你认识吧，就是比他小了不少的那个弟弟，在太学读书的。成云之前把他的弟弟托付给我，我答应了。”
“所以？”
“所以我来找先生，收留成林。”
“殿下说应就应了，然后将差事扔给在下。行，什么时候接那个小子过来就行。”
陆渊昨日思前想后，还是成林托给了卫旻。成林是块烫手山芋，没人敢接，毕竟皇上之前要夷三族，成云死了以后虽然再没提过了，可谁知道皇上哪一日突然就想起来了。卫旻是山野之人，也有很多山野之友，不拘俗世，大概只有这些人才敢收留成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