窕殊边是倾听皎碧的娓娓道来,边是望远悬在海中的月明。海风温腻,海水冰凉,不断地向岸边迎褪,将两人的裙摆洇湿,结下亮晶晶的盐粒,恰若是鲛人的泣珠。
“......时逢惊蛰春始,便有百姓来到雪鸣山上祭祀山神,我便化作人的模样偷偷上山,混入祭祀的队伍中。我见到了许多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庙堂中不熄的香火、孩童手里的风筝、见之想尝的醇酒......这一切于我而言,皆是新奇,而方知生活在海里的无趣,便产生了人间向往的念头。
“我欺瞒了兄长,与他约定三日为限,却离开后再也没有回去。”
皎碧落下的话语中,是一句极轻的叹息,有悲凉、有悔愧,湮入过往的风中,恰若箫声断肠。
——在那个如梦江南里,耽溺于世间情爱,而不知叵测。
......
勾阙来到雪鸣山的第三年,十二楼的鹊桥仙子才是应许了与他当初的约定。那年正值春意酽酽,春山如笑,皆是一派柳亸莺娇之景,山中的亭台庙观、层林溪涧,更是一番双柑斗酒的热闹。
皎碧与两位兄长合谋商议,待她离开雪鸣海后的三日内能够不被母亲发现,确保计划实施天衣无缝后,正要独自下山,却碰见了会雪崖上的勾阙,不知在等待什么。
先前皎碧不知,山神身边何时多了一个手下,且是作为弟子。若不出她所料,那名弟子将会成为下一位继任山神之位的人选。便是在勾阙初来雪鸣山的第一年,皎碧混入祭祀的队伍中时,不料被他发现,将她带离了人群之中。而勾阙脸上尚是轻佻的少年气,口吻却是严肃老成:“这是人类的活动,妖类不得参与。”
“可是这里面有这么多的妖类,这座山还这么大!你看,那是来自青丘的狐仙,还有那是乌戈山离国的天禄......”皎碧朝身前的少年比划着手势,又向那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行人中指去,又对他悄声正色道:“而我呢,我是南海的鲛人。”
“你应当回去,若是被发现了,包括你的族人都会有危险。”
“我能来到这里,绝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不必担心,只要你能保密,不去告诉山神,以后你有困难,可以来山后的海湾找我。我叫皎碧。”
皎碧拍了拍胸脯,似在向勾阙保证,一张明媚的小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意,如若当头正和煦的春风,携来写意的诗情。
勾阙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便离了去,身影淹没入人潮中、缱绻入袅袅不绝的烟火里。
而后过往的经年中,只有每年春耕将至时的祭典,勾阙与皎碧才会在雪鸣山上相遇见,于不知不觉间形成了默契且不可名状的友谊。直至鹊桥仙子的出现,变作了三人而行的相伴,再是潋卿与棠珠与之的偶然。
冥冥之中,一切似有自有轨迹,那连结在宿命上的红线,将彼此牵缠,以为是这天地间的永恒,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水中月镜中花。
早有时候,鹊桥仙子派去了喜鹊做信使,向雪鸣山山神传达了她将至雪鸣山一事,已向天帝告了假,权当是云游。
同十二楼的诸位仙子作别,鹊桥仙子便踏鹊而来,仍是那一袭彩衣,为织女所织赠,织以云天之霞锦,所得之衣泽,而“绚瑞色于舜庭”。彼时却迷路于山林,如一只小鹿灵动而来,便是赏了一路的林景,不见人踪,但闻琴音回荡,相和于不知处的流水潺潺,清澈空灵,一番微妙,不同于十二楼琴歌之飘渺。
约莫晌午,春日正当头。鹊桥仙子行至一片花坞之中,杏雨梨云,满目飞花飘零,自舞于风中凌乱,方是待得春归数,不消春去,便又缱绻了满地烟尘色。却衣侵了薄汗,已有了疲意,她放眼遥看这一山间,倏见花荫之中有一长阶,倚山势而上,高耸陡峭,而长阶之上便有一六角凉亭,檐柱朱漆脱落,青瓦残缺未全,已是陈年旧色。
鹊桥仙子登上长阶,只片刻之间,便如临了天上之高远,可瞰山间全貌与城市繁华。至亭中休息,周身忽而静谧,不闻纵逸之林音,唯闻风声细微,掠过耳鬓,将她的发轻扬在微红的双颊旁,眉锁黛雾,目汲秋波,楚楚谡谡。
彼时会雪崖上的勾阙,正与皎碧说来经过,而他每天来到会雪崖,自是在等鹊桥仙子的到来,虽未有言在先,却此地风景独好,作想她应会初至于此。却未料当他回过眸来,相隔不远的对崖中、凉亭里,那位彩衣装束的女子跃入他的眼帘,一如十二楼初见时的模样。
“那不是仙主吗?莫不是便是你口中那位仙子?”皎碧顺着勾阙的目光望去,模模糊糊中也知了个大概。
“仙主?”
“不知从何时沿袭下来的传统,百年列选一次‘十二妖仙’,并选出其中一位作为‘仙主’。不过今年倒未满十二位,最近三界皆不大太平。”
勾阙点了点头不语,一副已是了然于心的神情,又转而问向皎碧:“你不是要下山吗?若不赶快天便要黑了。”
“仙主来到雪鸣山,当然要好好招待了,这次暂且打消念头!”
而那方山崖的凉亭中,鹊桥仙子正将发绾至耳后,只不经意地侧眸,便恰是望见了那位寻她而来的少年与曾有过照面的鲛人族少女。彼此遥遥相望,这无垠天地间颇有“对影成三人”之意,而勾阙便是那邀月之人。
后来,雪鸣山中多了一位鹊桥仙子,与同凤姑海的鲲鹏一起,时光悉数,流光梦往。而皎碧最终虽未下山,却回到海湾后连同两个兄长被母亲责了一番,勾阙与师姐便是再也未见过她。直至彼此皆长了大,年岁不待,光景依旧,各自心底的私以为亦能够有所留住,终将是散入风中,不复过往。
“三日为限”的约定再次重提。这一回皎碧如愿以偿地下了山,来到了繁华织就下的江南,自意无风月,却偏是遇上了他,为之放下所有防备,占据最柔软的一隅,而至一生中难以忘怀。
那年光景,已是入了清秋,况味思凉,早些时候便迎得天边暮色低垂,而天灯为幕,饰其霞色、充其为星。皎碧站在桥上,眸中映照了城市千重万重的灯火,若琉璃琳琅,划破当空长夜,流泻下璀璨星河。
而桥下江水东流,有其鱼游,而泛涟漪,却水中芙蕖枕秋予眠,方显清寂——皎碧注视着这遗兰桥下的黑黢黢,微微出神,回念起今日种种,实则并不尽兴,倒像一个不速之客,掖着慌张的心思闯来。
搭在桥边的手垂下,正欲转身离去,却见江水那头行来一艘乌篷船,船头立一腰身佝偻的棹夫,伴有孤灯一盏摇晃,江水随摇橹之声欸乃;而船尾坐了一名男子,屈起一膝,饮酒小坛,着一袭的红衣刺目,于风中翩然。
皎碧快步下桥,沿着江岸朝乌篷船追随而去,却市井繁华,游人如织,穿越过人潮之外,眼中已丢失了那红衣身影。她茫然四顾地立于无尽的长街之上,身后的石阶下有一对璧人相携放灯;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猜谜面的势头正盛,被看热闹的人围了水泄不通;卖胭脂水粉的摊位被女子挑了个满心欢喜,口中念念有词,难以抉择......
无数的画面一一掠眼而过,却只想筛出那一抹刺目,正当皎碧想要再次穿过人潮中寻找时,身后响起一声清朗:“你方才是在追本公子?”
皎碧闻声一惊,朝那方声音转过身去,楼诀饮下一口酒,颇具玩味地笑看于面前的人。她亦怔怔地看着他,许是个千金纨绔郎,面目白净而俊美,未束的青丝任其散落,衣襟斜斜侉侉,手中仍是那小坛的酒,过往的秋风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吹入她的鼻息,分不清是几分清醒还是几分沉醉。
“没有,没有在追。”皎碧摇了摇头,眼里几分无辜。
楼诀倒是不介意的模样,只一把大大方方地搂过皎碧的肩膀,:“走!本公子带你喝酒去!”
皎碧却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带去了花楼里,正招揽客人的鸨儿见状,赶忙迎了过去,先是一愣随即眉飞色舞地调笑道:“诀公子,是不是知道今夜施施姑娘被请去听戏,特意带了姑娘来。”
“谁请?”
“当然是杜大人,还有除了诀公子您,也没人请得动我这施嫣阁的花魁了!”
“那便让她听去吧。今夜本公子要酒、要琴。”楼诀举起手中的酒坛子,晃了晃以示杯空,便牵起皎碧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起上了楼,去往了常来的那厢雅座。
而底下鸨儿便招呼来了姑娘,道是要呈上好的酒水和最会弹琴的美人去给诀公子。雅座中,楼诀倚坐窗台上,朝站于一旁的皎碧问起:“你从哪里来?”
皎碧扶着窗棂向窗外眺望,陵州城的夜景尽数揽收,那千门楼高、万家灯火,市井上的游人、车马,江上的画舫、轻舟,间杂的琴歌、戏曲,皆如梦般繁华。
“往这视角看去的风景好吧?”楼诀见她惊叹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一番骄傲起来。
“嗯!”皎碧欣喜地点点头。她从不知在夜里竟也能有这般的热闹,从来只是海中游悰无际,而礁石上伶俜望月,平静无澜。
“那你说说你从哪里来,本公子似乎从未在这城中见过你。”
“武陵。”
“武陵?怎么就来到陵州了,莫不是武陵的桃花不如陵州开得盛,还是为了本公子而来?凭本公子的相貌,可谓名扬天下的‘在世潘安’。”
“我还没有见过武陵的桃花。”皎碧如实答来,抬起头看向楼诀,秋风将他的青丝、衣袂吹拂起,似予他覆上了一层凉意,面目已不似方才的柔和,倒生了几分清冷。
“可惜过了时节,这陵州城的十里郊外倒有一处好景致,年年开春便能赏得桃花如雨。不过,本公子还可以带你去看看城中的丹桂,虽不及杭州的三秋桂子,却也不差。”
楼诀说完这一番话,便将皎碧揽入怀中,运用轻功与之飞离而去。此刻的鸨儿正步至门前,身后随了一众的女子,无一不胜比桃夭。却敲了门来,不见有应,便径直推门而入,只见屋中空无一人,窗扉大敞,酒香温存。
此时陵州城的上空,楼诀带着皎碧一如鸿雁而飞,冷风猎猎,划过彼此的耳边,他看向身边的人,不见丝毫紧张害怕的神情,反倒是充满了好奇与欣喜,宛若一个讨到糖的孩童,那开怀而嫣然的笑意似也将他心上的不快感染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