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城主会在哪里?”
阮期安正执起一子作停在半空中犹豫,目不转睛地观望棋盘,思索着它该是落去哪一处,却听见楼承月倏然地开口。他抬头投去一眼的目光随即又回到棋局上,利落地敲下一子微笑道:“承月,来下棋。”
“我不喜欢下棋。”少年回答得很干脆,也没有转身,那衣摆连结的身影翩跹于春风之中,形如一盏羽毛。
“想当年,诀还是少年的时候,常与我这孤山老人一起下棋,却多半心思不在。”阮期安一番忆当年的神情,连同目光深邃起,打转在盏中的茶梗似也追溯,“他将你托付给我的时候,最后那一局棋里,我也不知他想了些什么。”语罢,他长舒了一口气,思绪又回到眼前。
楼承月迟疑地转过身,向古松下模样年轻的公子走去,见人已倚去了石上,正闭目安然,一双眉眼中瞬间略带了愠怒之气。他压制了好半晌的情绪,方平缓了心境,便是阮期安欲将眠去时,又开口道:“期安先生,我想知道我是谁、从何处来、当年在这陵州城又发生了什么......”
一个欲眠的盹被打断,阮期安惊醒回神,猛然睁开了眼,一片尚好的晴光刺目,之中只见一个人影恍惚,面冠如玉,衣衫缭目,他不由得喃喃了一声:“楼四公子……”
自施施去后不久,城中也传出了杜大人惨死家中的消息,其间有关对杜大人不利的风声继而流出,不用猜想便知杜大人的死是何人所为,而说来又落得一个顺理成章的名头。
萧无闻见到楼诀便时有打趣他所谓风流,楼诀不以为意,倒是替他考虑起如今的留梅听风刹,先有各方势力压顶又有狂妄之徒背叛,而后有的宵仙阁也不会罢休。
萧无闻听了这一番含有提醒意味的话语,也只是姿态轻松地作笑,“曾权倾朝野,掌过在上皇权,你说在这偌大的江湖里,还有谁能够如此?区区一个玉山泽,在我眼中又能够如何。”
“此番相识多年,萧大掌门仍是桀骜不改。”楼诀抚上红桥栏杆,放眼千里外的青山相对,语气讥讽地笑道:“看看那涎琊宫,若有得这般心魄,今日何故沦落得如此尘泥。”
“那老顽固自诩为名门正派,背地里却瞒着众人干了不少勾当,无非利益驱使,当年被揭穿时,拉了个垫背来洗清自己,道是有愧于同心日月,从此退隐了江湖,倒是少了些动作。却临终前还把这烂摊子交由他的亲徒儿,竟还想在这江湖上坐拥一席之地。”
萧无闻说得云淡风轻、说得事不关己,楼诀却听得出最后的字句方为重点,他收回眸光看向身旁的萧无闻,犹是少年轻狂貌般,笑问:“无闻,接下来有何打算?”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亭中的玉山泽轻声读罢诗一句,亭外的的玉潋卿正执剑挥舞,身形飘逸,渺如生烟。而剑法行云流水,奔走似涛澜;剑锋飒沓,将徐来的春风疾行百里登高阁,震落当头的花开。
以为休止,却倏而一道剑影比并当中,将只落得半空的芳华凝去了在侧剑身,停住片刻的叹息,随即又朝四周一气荡开,一时花如雨下,漫天飞红。
玉潋卿回眸,那一双琉璃光色的瞳孔载满了冰寒而无情,眸光沾染尽了绯色错落。与他仅隔十步远的玉山泽,抛下了书卷,正稳握一把长剑立于晴光之下,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却那晴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柔和,不减当年许下的书生意气。
彼一方此一方,两道白衣飖飏,便是乘着风两剑交互而起,铮鸣过耳,犹弦音慢调乍转快拍之急。玉山泽飞踏青石上的落花凌空而起,携着投身的春阳朝花荫下的少年挥剑刺去,仅毫厘之间,剑锋从玉潋卿的眼前侧近又随着他的转身飞掠过背后。不作片刻停留地,玉潋卿抬眸看去,眼神狠厉十分,牵连着他握于手中的剑,自下而上地朝玉山泽的所使来挥去,两剑又叩击一起,发出决绝的铿锵。
直至黄昏临于天际,漫抹的夕色下,已有明月当悬飞天的檐头,若饮冰之清寒,拒人于千里,不可语说。两人的比试方为停止,双双不约而同地收剑入鞘,同着合剑的刹那身上的杀气亦敛去之,余留了只有满庭的落花与亭中书页翻乱的书册。
——而这一切,皆成为了定格。书页停留在了那一句诗中、枝头的花开亦不再咏春。
春末夏初之际,萧无闻联袂楼诀实施了酝酿已久的计划,誓要除掉玉山泽,在江湖之中抹去宵仙阁,要让所有人的意识里,从未知道这一门派的存在,而对于玉潋卿则将让他归顺于留梅听风刹、听命于他萧无闻的命令之下。
早在数月前,萧无闻派去了手下埋伏于宵仙阁四周,时刻注意着玉山泽的一举一动,在此期间,涎琊宫的新任宫主江赋临写了信寄去给萧无闻,道是有意与他结盟,在萧无闻眼中,无非是要做他的跟从。玉山泽亦早已注意到了这宵仙阁的动静,却未有所行动,打草惊蛇,此前有过误断,暗中调查了一番确认是留梅听风刹的人后,反倒觉理所应当,心无顾虑,便转而把目光投向了涎琊宫,想要知道江赋临近来所打的主意,而其他门派的觊觎都还只是次要,从未有过放在心上。
可玉潋卿只是遵照了命令,还未立即前往涎琊宫时,便收到了一封密函,却被萧无闻的手下拦在了门下,他便独自提了剑从数十人的手中夺回了密函,而不计后果。第二日,萧无闻便带了他一众的手下杀来了宵仙阁。他从不知玉潋卿的身手竟如此厉害,那些被他精心挑选的手下皆无一能够逃脱,这也怪不得楼诀曾看中了他,却因这蛊毒之故又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亦又因此他才能看得到,楼诀的目的逐渐显露了出来。
多年前,楼诀的爹娘互生恩怨,互相斗了个你死我活,却在最后,一个死在流放的跋涉中、一个病重死在了榻上,听闻两人临死之际还在念叨着对方的不是,这两道消息一并传开来后,有人唏嘘、有人叹惋,亦有人猜测这城主之位由谁继承,会不会又闹得一个惨烈。
却过了伤心阵,楼家三个兄弟虽做了官职,却纷纷对这城主之位有了想法,一向在这兄弟之间不争不抢的楼诀,突然提出这城主之位只能他来坐,这城主只能他来当,只这一句话便当场震慑住了三位兄长,彼此也都让了步,本本分分地去做了官。后来,只剩下了楼诀一人身在陵州,其余的三位兄长已分散于各地,再无联络至今。
在楼诀成为陵州城城主之后不久,他便开始接近萧无闻,处处顺从于他又并非如此。他从不干涉萧无闻所要做的任何事情与决定,只是参与其中,让自己多少沾上一点关系。
昨夜,玉潋卿将密函呈去给玉山泽时,把方才所发生之事一一坦白了来。今日,玉山泽见到了萧无闻后并不诧异,心中早有料到,第二天的日子会不太平。江湖中人人皆知的,动了他萧无闻的人,哪怕重要与否,无非是在和整个留梅听风刹结仇。
这句话,他是从拂秋口中听闻的。曾在涎琊宫与拂秋有所接触时,她的性格向为胆小,所以处事极为谨慎,容不得自己犯任何的错误,倒衬了她这一颗医者不可含糊之心。却未想到,这样的拂秋有朝一日也会违背规矩,书了信笺告知他,江赋临已投奔向萧无闻。
便是在今日之中,无论宵仙阁内外,其中有一部分的手下,来自于涎琊宫。
却当萧无闻披了一身杀气站在玉山泽的面前时,玉山泽面对这来势汹汹,心中不闻丝毫的波澜,眼底亦是平静,仿若是见了来客,从容地放下了手中的茶。而阁楼之上的玉潋卿,正睨着底下的来人。
“见了我萧无闻,还能够如此淡定自若,似乎只有你一人了。”萧无闻大步跨入屋中,朝屋中的人高声笑道。
玉山泽不语,只是目光冷淡地注视着萧无闻,透过于他,似是在他的背后,看到了年少时的历历在目,父亲冤亡、母亲坠楼,自己困于梦境,无法逃离。他为了永远清醒于这悉数的痛苦,选择为他人完成梦中的所往,让自己知道,来到这世上睁开的第一眼,不是一场梦魇的注定。
“可还记得我。”
玉潋卿循声望去,长廊尽头的阑干上攲坐了一名红衣男子。那颜色红得刺目、红得缥缈,如若一张网,网住了所有的面目全非,徒留下浓重。
玉潋卿同样不作答,只是拔起一侧的剑,朝不远处的人使去。楼诀有些出乎意料,眼底掠过一丝的惊异,来不及回应,只能翻身向后躲开,随即又回到长廊上。而阁楼下的人注意到了上头的动静,纷纷抬起头来往上看去,一红一白之间汇聚了千百双眼睛。
屋中的两人也闻见了外头的骚动,萧无闻收回目光之时,正好对上了玉山泽的目光,而目光之温柔,却能感受的到这温柔背后是无尽的凋零。他朝他低声一笑,“你我二人之恩怨,今日就此了结。”
萧无闻闻言,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与之同时,左手变作了一只白骨,放出了千缕红线向玉山泽游移而去,玉山泽侧身躲过,那红线若蛇蝎之般穷追不舍,他便随着这蜿蜒飞向一旁,拔出置于琴边的剑,斩断了那缠绕。
红线消失,清光寒芒。
随即萧无闻转身离去,玉山泽紧随其后。屋外的众人见状,纷纷往后退了步,为两人让出了地方,而阁楼之上的两人,亦未分得高下。楼诀正步步紧逼,玉潋卿收回剑翻身一跃,来到了下一层楼中,自窗外飞离出去,楼诀却飞上檐头,目光锁得那一身影,便朝之追去,追至了百里之外。
此番离去,楼阁之上又换做了萧无闻与玉山泽两人。因曾被废了大半武功,玉山泽已有不敌,不由停下喘息。萧无闻见此机会,近身于他在他手腕上刺入了一枚刺,玉山泽心上一痉挛,却未松手,而是挥去了一记,划破了萧无闻的衣袖,洇出血丝。
留梅听风刹的人见状,一并朝玉山泽涌了上来,包围住了他,朝他使出了暗器。那暗器是为数十根的银针,只有天光反射可见得,却是不定的晃目。正当玉山泽欲要寻得机会躲开之时,宵仙阁外又飞来几名男子,替他解决了包围着他的人,为首的拂秋操控起暗器,那些银针便听话地扎去了方才每位手下的致死穴位上。
静守其旁的江赋临定睛一看,见是拂秋所带来的人,诧异不已,便也使用轻功飞向了那楼阁之上,质问拂秋为何来到这里。拂秋走近他身前,抬头看向他,语气哽咽而起:“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何恩怨,不许任何人伤害玉师兄......”
江赋临闻言,眼中已是猩红,他一把推开拂秋,拔出腰际的剑朝玉山泽挥去,萧无闻却抢先一步夺取他的性命,却被拂秋挡了下来,在场的人诧异不已,便连着萧无闻也未想到,儿时为躲避战乱,萧妙凝也是如此护着他,后来的一切变得不同了,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而是他能够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玉山泽曾对自己许诺,不会牵连无辜的人进来,甚至付出性命,他不知有人会做出如此举动,霎时心乱如麻了起来。他忍着逐渐蔓延在体内的剧痛,欲要提剑,却被萧无闻拦下,猝不及防地,江赋临从背后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又毫不犹豫地拔出,血如泼水。
在拂秋最后模糊的视线里,那位曾被他救下的师兄死在了众人的刀剑之下,淋漓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如月白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