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途强催内力那事已经是筋脉俱乱,豆子松子一走他便瘫软在地,额角的发丝汗湿粘在了面庞,忙急喘了几口气。
但不敢再耽误时间,他强压着心脉痛觉,挣开腕上麻绳。
他将黑衣人平放在地,解开黑衣人上身衣裳,仔仔细细号了一遍脉,心里一惊。只心里须臾片刻,周途也没再管其他,掏出随身带着的一套针具,为黑衣人施针引毒。
胡苍子常欣慰道后继有人,周途生来就是该吃这碗饭的。
周途对柴房外巡逻的喽啰吵闹声充耳不闻,一心全在黑衣人中的毒上,边扎针琢磨着毒性该用什么药来相克。纵身上疼痛万分,此时他下针的手却丝毫没有迟钝,精准轻柔,从容有度。
等到黑衣人胸口与胳膊的针眼上都流出黑色的血,周途才松了口气,突然极剧咳了两声,感受到了胸口剧痛,是内力虚空所致。
他筋骨酸痛,竟是有些站不起来了。只好点了自己几处穴位,就地盘腿打坐,试着调息内力。
不知是过了多久,周途平稳住心脉再睁开眼,正撞上一个漆黑的眸子,直勾勾打量着他,有猜度,有戒备。
显然是没料到周途会突然睁眼,目光对上时黑衣人有一瞬间的闪避,但随即就变成了正大光明的审视。
周途开口打岔:“你的毒并未全解,还需要内服些药,需要以野山茶做药引,加以茯苓......”
“解不了的,是么?”黑衣人打断周途的话,问。
“能解,待会儿我去向寨主讨药。”周途说。
“我是说,......解不了,是么?”黑衣人又认真盯着周途,问道。
周途立即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周途为他治疗时,却发现这人身上中有另一种毒,埋藏时间已有些年了,早已深入骨髓经脉,与血肉融为一体。这种毒不会要人性命,只会让人产生依赖,隔一段需再服用一次,否则毒性发作痛不欲生,日渐吞噬着中毒人的心志。
周途如实点头,“这种毒我只在古籍里看过,但并没有医过。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花时间让我研究一下话,或许我能医好。”
一般的疑难杂症周途早已烂记于心,黑衣人这种病例是很难得的,周途在感念黑衣人要承受的痛楚之余,心里竟然是有点期待一试。
黑衣人别开了眼,换上了一副不在乎地神情:“算了,解不解开都一样,不劳费心了。”
“阁下还是再想想,毕竟命更重要。”
周途看他竟有放弃之意,进一步劝说。黑衣人没再接这个话头,而是话风一转,问道:“你不问问我的来路吗?”
周途和煦一笑:“我是医者,又不是衙门。”
“我若是作恶多端,你也救?”黑衣人挑眉。
“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你捡回这条命,往后行事能心存善念......但我看你不像那种人。”周途认真盯着黑衣人,回道。
黑衣人突然笑了,苍白得面庞扯出一个他自己觉得可能有点假的真笑,这种好听的话他是不怎么信的,但他听着心里舒坦。
他思绪间,周途已正式抬手抱拳,自报家门:“在下离经岛弟子,周途。你若信得过我的医术,就让我全力试试。”
黑衣人似是早就知道了一样,漫不经心点点头,回道:“我见过你的画像,久仰。”
“嗯?”周途惊讶。
黑衣人解释说:“老医仙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徒孙儿,江湖上不乏有诸多猜测好奇,武林盟搞一张画像并不难。”
“原来你是盟主的人?”
“你身上中的毒可不像正派所为,遭此毒手,是武林盟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周途站起身去扒着窗户查看外面的情形。
黑衣人却突然瞳孔微缩,继而半眯了眼,说了句:“是,有麻烦了。”
周途听他这个语气,事情应该不算小。
但转念一想,这位盟主怎么说也是与父亲一辈的老江湖了,手下人力也多,再难的事也不在话下了吧?
怕黑衣人又多思虑催动伤口,周途转身倚着窗口,开口宽慰:“你放心,武林盟毕竟根基深厚,就算暂时出了什么问题,相信盟主也能解决好。”
“那要是盟主自己出了问题呢?”黑衣人抬眸,定定问。
“啊?”周途一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黑衣人又强调了一遍:“这个盟主,有问题。”
“这......这是你们盟里的事,你不用讲与我听。”周途被这人的直白打乱了阵脚,离经岛素来有规矩,不问其他门派的内事是首当其冲。
黑衣人看周途的谨慎样子,不由得失笑,说:“你以为是什么人对我下狠手?我是有意往尘兵山逃的,这件事有必要知会尘兵山和离经岛,你可以知道。”
他深不可测的瞳孔里有周途看不明白的东西,明明差不多是同龄人,可这人总让周途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压迫感。
周途犹豫了一下,凑近了几步:“那你请讲吧。”
“我讲完了。”黑衣人猝不及防结束了话题。
“就这样?”周途都已经做好了要听长篇大论的准备,没想到就结束了。
柴房简陋破旧,有阵阵冷风从窗口灌了进来,惹得黑衣人用手捂着口鼻连咳数下,终于瘫在干草垛旁,虚弱道:“只需知道这句话就行,尘兵谷与离经岛自会安排的。”
周途又上前为他把脉,指尖触及之处一片冰凉,没有一丝热气。这都是他体内长期余毒所致,整个人苍白剔透,没有活气。
周途又掏出一粒药给他:“这是驱寒的。”
“学医的都爱随身带些奇怪玩意儿吗?”黑衣人见周途散开的包袱里瓶瓶罐罐的,跟他家那位老头子如出一辙,随口调侃道。
想起老头子,黑衣人的目光骤冷,一股一股意味不明的火焰似要从眼眶喷涌而出。只是这一瞬没控制好心绪,药丸却在他手中捏成了粉末。
周途自是体会不了他心中所想,以为是他谨慎,忙解释道:“这药没毒,你放心吃。我是医者,又怎么会害人呢?”
“医者就不会害人了吗?”黑衣人反问,话语一出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他心惊之下忙平复了心神,暗骂自己怎么突然这种时候失了心智。
看在他身中奇毒的份上,周途也没做多想,毕竟需要承受莫大痛苦,想法偏执一些也能理解。周途复又倒了一颗驱寒丹递给他,这次他看都不看,直接吞了下去。
秋风寨的喽啰已经送了两顿饭,眼见就是月上枝头了。总这么关着不是办法,周途说:“你的伤至少也要留在这养上两个月,我这次上尘兵山有要事办耽误不得,得想个法子。”
黑衣人半寐着眼皮也没抬一下,接话说:“你顾好自己逃出去就行,我自有办法留下。”
周途深深看了一眼,一日相处下来他心里也明白黑衣人能从武林盟那种高手如云的地方逃出来,决计不是个省油的灯,对付牛老二这种一根筋还是绰绰有余的,也不担心。
他担心的是别的......
他突然将手放在嘴边干咳一声,如实说:“我打不过他......”
黑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好笑的挑着眉睁开一只眼:“老医仙的徒孙还有拿不下的人?你那瓶瓶罐罐是摆着看的?”
周途脸一板,正色道:“师门有训,药品只用于济世救人,不用于旁门左道。”
黑衣人瞥着周途,说:“怪不得总有传言说老医仙解不开药鬼王的毒,原来这么顽固不化。”
“这不是顽固不化,是本心道义!”周途严肃强调。
黑衣人嘴角微动,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妥协道:“大局为重,你给我药,我来下。你到尘兵谷后还请替武林盟带个话,总可以吧?”
周途沉默着犹豫了半天,终于是点头应下了。
第二日一早,周途将配好的可以暂时让人麻痹嗜睡的药粉交给黑衣人,叫来了看守喽啰,说要见他们二当家。
牛老二还是昨天那身,虎皮短褐皮甲,两条膀子露在霜气里也不嫌冷。倒是柴房门突然推开,吃了冷风的黑衣人突然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牛老二狠狠瞥了一眼,质问周途:“这人一副病恹恹,你昨天的话没骗我?”
周途答:“当然,还请当家的给些养伤的时间。”
牛老二抱臂问:“既然伤没好,叫我来做什么?”
周途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礼尚往来,当家的收留我兄弟养伤,我们自有好东西奉上。这是一味药方子,习武之人服用了必能充盈内息,延年益寿。”
牛老二不识字,他狐疑接过,颠倒着看了两圈:“当真?”
“千真万确。”周途答。
牛老二随手将方子递给松子,交代了一句:“先收着。”,转头对周途厉声道:“你最好让你兄弟快点养伤,下回再有人来闹事,我可不管了。”
“是,是。”
牛老二雷厉风行,交代完便也不多耽误,领着松子就回了。只是转身间一瞬觉得后勃颈怪痒的,背过去手挠了几下,还不忘弹了弹指甲。
刚关上柴房门,黑衣人便好奇问:“你给他的方子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我师爷爷一直在给自己用的。”
“那他可真是得了宝了。”黑衣人咂舌。
周途眉眼一沉,道:“本就是我们对不住他在先。听他话里意思,昨天已经有人杀上门来了。”
黑衣人依旧是躺在干草垛旁,眯着眼养精蓄锐:“尘兵山也不是谁想上就上的,他昨日既然没事,那边就不会再来了,这会儿他应该药效发作了,你快走吧。”
周途收拾好包袱,将一瓶药交到黑衣人手里,反复说了两遍:
“千万别忘了给他们吃解药。”
“千万别忘了给他们吃解药。”
黑衣人随意摆手:“快走吧。”
周途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自己也觉出来显得啰嗦了,便没再开口。他拉了拉肩头有些下滑的包袱,向黑衣人抱了抱拳,轻悄悄带上了门。
直至房外没了脚步动静,黑衣人缓缓睁开眼,强撑着站起身来挪步到窗边,将窗子掀开一条细缝。
猝不及防的凉气灌进呼吸,黑衣人剧烈咳嗽着,怔怔盯着细缝外的天色,右半边身子站在侧影中,霜雪般冷寂的眸子又似有似无闪着生机。
清澈中带着赴死决然,又带着朦胧向往。窗边的光影线条把他一分为二,被光打亮的左半边身子,握着解药瓶子的苍白修长的手不由得颤动了两下。
周途连他的姓名都没问就救了他的命,信了他的话。到底是‘干净’地方长大的孩子,那位仁心的老医仙一手带着的,果真与他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