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赫德和李鸿章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他们的意见非常一致,但两人都认为将谈判神秘化,让谈判人数增加会带来不利结果。这次,两人走运了。赫德的伦敦秘书J.D.坎贝尔在4月4日成功地和法国外交部达成了协议,同意终止敌对的状态。根据这个协议,双方同意立即在京城签订最后的条约,并且这个条约基本上是以1884年5月签订的《李鸿章—福禄诺协议》为基础的。在巴黎签约的一周前,法国和中国都知道法国军队在谅山被击败了。费利先生自然认为中国将不会承认巴黎的谈判,所以决定不向议会提到任何有关那些谈判,针对谅山失败后的暴风雨般的敌对批评,他宁可鞠躬弯腰,引咎辞职。
李鸿章现在稳稳当当地掌握着大权,不管是胜还是败,他和皇太后都没有心思继续打仗。所以6月9日,他特地从京城赶到天津,与巴德诺先生签订了最后的合约。法国参议院对这次战争取得的结果表示满意,因为这次战争不仅保证了法国在越南的地位,而且法国基本上成了越南的保护国。但是中国既没有支付赔款也没有割让土地,还把一次军事胜利炫耀成决定性的战争,因此中国也对这个合约表示满意,因为它挽回了显贵们的颜面。对李鸿章来说,事实充分地证明他的政策和耐心是正确的,因为中法双方都承认他早在一年前就单独与法国签订的条款是合理的。一切问题解决后,他于6月23日给法国外交部长弗雷森先生写了一封信,趁机表达了他对巴德诺先生和天津的法国代表里斯特赫伯的深切敬意。这封信中有一段文章很典型地反映了李鸿章的外交手段:
“应我的请求,您已经批准了里斯特赫伯返回法国。在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我认为您如果要向他询问有关当下的事务,那么这可能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为此我深表敬意。您的代表一定会向您解释我的愿望,那就是与贵国建立亲密的关系,并与您商讨今后双方能给彼此提供的帮助。”
出于很好的理由,李鸿章非常重视良好的私交,他通过自己的处事风格、和蔼和机智方面的魅力,常与欧洲人建立亲密的私人关系,亦敌亦友。在许多场合,他凭着无穷的精力、胆量和资源从敌人那里赢得了敬佩和同情。对中国来说,这比在炮台和军舰方面的花费更有价值。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费利先生的例子就有关系的成分。更明显的是1895年他和伊藤博文在马关的谈判。李鸿章完全清楚在政治上人人平等的价值,明白如何利用私交去赢得给予他同情和尊敬的人们的友谊。
在和自己的政府打交道时,李鸿章通常要面对各路人不同的思想,但他长久以来的适应能力使他很少犯错。比如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以上引用的信件和下面他给皇帝的一份奏折,里面提到了合约的事项:
“今乘谅山大捷之后,皇威震慑,薄海同钦,法都既有悔过之诚,中土亦可藉收戢兵之益。仰蒙皇太后、皇上坚持定见,杜要求之诡谋、扩怀柔之大度;诸王大臣和衷匡弼,实力赞襄。自本年正月迄今往复辨析,煞费苦心,遂得定艰危于俄顷、跻举世于平康,实天下臣民之福。”
在1884年遭受主战派的极大打击后,李鸿章在宫廷和整个大清帝国的威望也随着和平协议的签署而彻底恢复了。10月他几乎是胜利返京,醇亲王亲自前来探访,而且慈禧还对他秘密召见了几次。这些会面的结果是皇帝批准他“武装准备”的政策(需要在他的领导下花费巨大的开支),这样一来,他便到达了一生中权力和威望的顶峰。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十多年——也就是说,直到日本发动战争的阴云密布,暴露出这条纸龙的木板和浆糊的虚弱本性为止。
与日本的关系
李鸿章在他外交生涯的早期便认识到,在处理和日本使节的关系时,所遵照的原则要完全不同于和欧洲列强相处的原则。他极少犯错的政治本能告诉他,早在1847年以前,英国和法国的军事冒险与日本不可避免的军事扩张,在本质上是不同的。
1874年,中国第一次认识到“大日本”的勃勃野心;同年,日本军队以最蹩脚的借口侵略了台湾,李鸿章用贿赂的手段打发走了日本人,向全世界掩盖中国虚弱的防御能力时小心谨慎且实际。
这一年,李鸿章又发现和欧洲人交往时往往有效的逃避和拖延策略对日本人来说是根本没用的,他们本身在东方外交艺术和技巧方面就是高手。日本派来使节副岛处理台湾问题,但是他温和坚定地拒绝和李鸿章商讨问题,坚持要和清朝最高决策者直接处理事务。随后到达北京的使节团甚至都没有打算去拜访天津的李总督。李鸿章和日本人的第一次交往便受到了屈辱,这让他本能地讨厌日本人,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他在后来那么多年一直尽力通过展示自己雄伟的军队来恐吓他们,而且在受日本野心威胁的地区给其他列强好处,以此来抵抗日本人。
在李鸿章外交生涯的每个阶段,有证据表明他认为来自东方的威胁比来自西方的威胁要大,因为欧洲列强的兴趣和野心不如日本那样,核心目标是侵占中国的领土!
1876年,日本必将发生的扩张的危险警报和明确的迹象发生了。这个扩张趋势是日本地理条件决定的,是由日本中世纪的武士精神决定的,也是由迅速增长的经济压力决定的。
在这一年,日本向征服朝鲜走出了第一步,与朝鲜国王签署了一份独立的商业条约,而朝鲜是中国最重要的附属国且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堡垒。就连麻木迟钝的中国政府也看到了这个步伐的意义,因为这是对清朝宗主国地位的挑战。但朝廷没有任何人能够提出策略击退或防御日本人。虽然京城方面已经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战争,但走一步看一步的政策占了上风,直到李鸿章的出面。
李鸿章很快提出了这样的建议,他说阻止日本野心的最好办法就是把朝鲜向全世界开放。1882年,这个建议通过朝鲜国王与外国列强签订商业条约而得到了落实。同年7月朝鲜前摄政王,即现任国王的父亲发动了一场骚乱,这导致汉城的日本使馆被烧。李鸿章接着奉命转移危机,他派了一位心腹马建忠率领庞大的海军和陆军前往朝鲜。日本虽然急着确定维护其权利,但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行动。马建忠的外交是彻底的和解姿态,这次事件以抓住了前摄政王结束,此人被作为国家的囚犯被押送到直隶的保定府。同时,朝鲜派出了一个使节团前往日本道歉并支付了赔款。
下面的一段文字出自李鸿章于1879年10月23日写给汉城宫廷的官员苏善的一封信(此信不打算公开),从中可以看到李鸿章与日本打交道的政策和背后的动机,也有利于解释他对日本人的真实感受:
“承蒙赐告贵国政府与日本之关系。倭人性本倨傲自大,野心勃勃,狡诈万分,步步为营,贵国被迫视情应允其要求。睹此情状,深感阁下任重道艰。去岁会晤朝鲜使节团,余已阅尊函,蒙阁下反复示知,倭人求阁下转达其与我国保持良好关系之愿望,并言我们大可放心,其用心可昭日月。
愚见以为,领邦关系自古易明:两国有隙,可由共同利益之纽带走到一起。若无互惠之基础,即无一致,互为敌国。明知倭人缺乏诚意,宜佯装不知。为自卫起见,避免争端,维护友好关系。为此于前信中奉劝阁下莫露疑心,恐其成为不利于阁下之借口。”
谈到日本在领土扩张中寻求财政和经济解脱时,李鸿章建议朝鲜秘密组织军队进行防御,同时小心谨慎地遵守条约内容。他在信中继续说道:
“本国政坛首脑皆以为,此类事防胜于治。或言最易避祸之法,莫过于关门静坐。误哉,我东方国家殊难办到。日本之扩张运动,非人力所能阻拦。贵国亦被迫与之互签通商条约,开新纪元之始。诸事表明,以毒攻毒,借力打力,方为我等最佳出路。阁下抓住所有机会与西国缔约,便能以其遏止日本。
西方通则,一国不得无故侵占别国领土,然则国际法之保护力,仅于共享商业利益之强国有效。去岁土耳其沦为俄国侵略之牺牲,土国将要屈从,英国召各国共商,俄国迅即撤军。若土国如同贵国坚执孤立,便将成为俄国之食物。比利时与丹麦皆为欧洲小国,均已与各强国签约,因之无人敢于欺侮压迫。此即救弱阻强之妙计。”
不仅要面对日本的威胁,还要警惕俄国,所以李鸿章建议与英国、法国、德国和美国都签订通商条约,建立海关关税制度,往国外派遣朝鲜公使。最后他在信中说:
“西方国家利用我们之不幸,以武力强加其愿望于我们。其用于缔结条约的辩论乃武士。正如阁下所知,执行其条约已成无尽困难之源。贵国政府今若主动实现其自由意愿,则西方列强在诉诸武力之前,定会万分吃惊,竟至难以苛求。循此办法,贵国便能不给其提供保护之口实,坚持禁卖鸦片,禁止基督教传播,禁止各种腐败影响……阁下既已知晓敌人之力量,便可动用一切手段加以分化。谨慎前行,运用机智,则阁下将以善谋者闻名天下。”
李鸿章在京城巨大的舞台上坚定不移的奉行着上面的策略。
1882年的危机之后,日本对中国宗主国地位的威胁已是非常明显了。在这样的状况下,张佩纶(即李鸿章的女婿)给皇帝呈上了一份奏折,呼吁不仅要对日本防御,还要准备好进攻。朝廷命令李鸿章就这些建议作出汇报。他的回复常被外国学者拿来来证明他有进攻日本的想法,也是他该为1894年那场灾难性的战争负有责任的证据。但事实上,从他以前主张的政策和此后的行动来理解这份奏折的话,这个折子只是坦率承认日本的侵略野心和中国的无能。
他在开始的时候就表示了对张佩纶观点的赞同,即应该准备与日本交战,所以必须发展自己的海军力量,以便实现这一目标。但之后他又提醒朝廷,伊藤博文访问欧洲的结果是当中国和日本发生冲突时,外国列强有可能会站在日本一方来反对我们。
接着他提出了明智而小心的忠告:
“然天下事但论理势,今论理则我直彼曲,论势则我大彼小,中国若果精修武备,力图自强,彼西洋各西方有所惮而不敢发,而况在日本所虑者,彼若预知我有东征之计,君臣上下,戮力齐心,联络西人,讲求军政,广借洋债,多购船炮,与我争一旦之命,究非上策。夫未有谋人之具,而先露谋人之形者,兵家所忌。此臣前奏所以有修其实而隐其声之说也,自昔多事之秋,凡膺大任筹大计者,只能殚其心力,尽人事所当为,而成败利钝尚难逆睹……
日本步趋西法,虽仅得形似,而所有船炮略足与我相敌,若必跨海数千里与角胜负,制其死命,臣未敢谓有把握。第东征之事不必有,东征之志不可无,中国添练水师实不容一日稍缓。谕旨殷殷以通盘筹画责臣,窃谓此事规模较巨,必合枢臣、部臣、疆臣同心合谋,经营数年,方有成效……蒙圣明毅然裁决,则中外诸臣乃有所受成,似非微臣一人所敢定议也。
张佩纶谓中国措置洋务,患在谋不定而任不专,洵系确论。治军造船之说既已询谋佥同,惟是购器专视乎财力,练兵莫急乎饷源。昔年户部指拨南北洋海防经费每岁共四百万两,设令各省关措解无缺,则七八年来水师早已练成铁舰,尚可多购。无知指拨之时,非尽有著之款,各省厘金入不敷解,均形竭蹶,闽粤等省复将厘金截留,虽经臣叠此奏请,严催统计,各省关所解南北洋防费约仅原拨四分之一。岁款不敷,岂能购备大宗船械?”
李鸿章在奏折最后的总结是:“所有自强要图,宜先练水师再图东征。”事实上,这就是“等等看再说”的谨慎策略。
通过1882年和朝鲜国王签订的条约,日本在朝鲜有了立足点。从此以后,这个隐士般的国家历史将乱作一团,有朝鲜、日本和中国轮番上演的阴谋与反阴谋的斗争——背叛、计谋和破坏没完没了地发生。在前摄政王被抓捕之后,李鸿章把他最得力的副手之一袁世凯任命为驻朝鲜的中国代表,其手下有一支人数不多却很精干的部队。通过垄断朝鲜的电报,还在赫德爵士的指导下创立了朝鲜海关,李鸿章强调了中国的宗主国地位。但是阴谋和动乱在汉城仍然发生着,直到1884年,又发生另一场暗杀和暴乱,王宫遭到了朝鲜和日本谋反者的攻击,而中国部队则保卫着王宫。日本公使馆被烧毁了,公使和卫士经过艰难的斗争才从汉城逃到海滨。
日本政府非常清楚中国正忙于中法战争,没有力量抵抗朝鲜地区的压力。所以从日本人的角度来说,他们不需要用军事力量来解决问题;井上伯爵和伊藤伯爵熟练的那种外交肯定足以结束中国的宗主国地位,摧毁袁世凯强有力的措施。因此伊藤伯爵率领的使节团在1885年3月抵达了京城。当他发现总理衙门比以往更混乱的状态时,格外乐意和天津的李鸿章进行谈判,而总理衙门也很高兴摆脱这样的麻烦事。
和平常一样,李鸿章对不可避免的事情温文尔雅地鞠了躬,但是心中有所保留。他和伊藤伯爵签订的条约,尽管中国的宗主国身份仍在,但实际权力已经丧失了。李鸿章和其他一些官员开始认识到朝鲜半岛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但一般来说,这份重要的条约虽然预示着远东的大变动即将到来,但相对于法国人更加惊人的行动,它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但对于中国来说,这是在大清帝国走向下坡路上迈出的不可挽救的一步;对日本来说,这是大清帝国走向扩张路线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