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可征睡在一张带有蚊帐支架的木床上。他感到唇干舌燥、浑身酸痛无力,呼吸窒闷,好像有熊熊烈火在他身边烧烤。他除了感到难忍的闷热之外,一切都是恍恍惚惚。过去发生的事情,时断时续地在他头脑中闪现着。他想到白马山峡谷,想到突围后的部队,想到郝大成……他还没有把这些片片断断的回忆连贯起来,虚弱、疲乏和连日高烧又把他拖进昏昏沉沉的梦境里去了。
模模糊糊的梦境:他仿佛又回到了炮火连天、烟雾弥漫的战场,他和郝大成带领着战士们冲杀。山草树林全都着了火,……
突然间,那些熊熊的烈火,化成了漫山遍野的红旗……红旗飘舞着,像红色海洋的万顷波涛。在这万千红旗之上,他看到一座高入云霄的山峰。在那山峰之上,有一面分外鲜艳的红旗,这红旗奇大无比,放射着红色的光辉,像明丽的朝霞映红了碧蓝的天空。……吴可征感到全身突然间充满了神奇的力量。他的心在猛烈跳动,他的血在胸中沸腾,眼望着那面红旗,向那座高山跑去。……不禁大喊了一声:“啊!井冈山!”
“吴同志醒了,快端过来。”
吴可征的耳畔响起了欢悦的声音,这是一个陌生的妇女的声音。他用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睛,强烈的阳光,使他眼睛受到刺激,重又闭了起来。当他再次慢慢睁开蒙眬的眼睛时,他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围拢在他的床前。接着又慢慢地清晰起来,首先看清楚的是一头白发的布满皱纹的老妈妈的脸。这脸面是那样的慈祥,神态是那样的亲切。吴可征忽而感到这张脸并不陌生,这就是他妈妈的脸。这时,老妈妈正从一个青年手里接过一碗散发着浓香味的金黄色鸡汤。
“孩子,你快喝吧,一直煨在火里,还不凉。”
“大妈!谢谢你老人家!”吴可征想坐起来,用力挣扎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疼痛,使他重又躺下了,脸上滚下了豆粒般的汗珠。
“别动,别动!”老妈妈着急地说,“彭医生嘱咐了,叫你别动,我喂你!”
老妈妈用粗瓷羹匙在碗里舀了一匙漂着一层黄油的鸡汤,送到吴可征枯涩干裂的唇边。……
吴可征一匙一匙地吃着鲜美喷香的鸡汤,他没有推辞,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感激的话都是多余的。一碗汤很快就吃完了。老妈妈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欢乐笑容,她对吴可征的胃口感到很满意。
吴可征望着大妈那亲切的脸,心头翻起一阵热浪,一句饱含着无限感激的话不由得冲口而出:“大妈,真是麻烦你老人家了。”
“哎呀,孩子啊,”老人还不习惯用同志这个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就是盼咱们红军兴旺起来,……打土豪,分田地,那咱们穷人可就有好日子过了。”
“红军一定会兴旺起来的!”吴可征说,“我怎么没见彭医生呢?”
“他给二虎看病去了。这孩子为了向财东家讨工钱,叫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打伤了,打得皮开肉绽的,看了真叫人心疼哟。”老人眼圈有些红了!
“我们一定给乡亲们报仇。”吴可征说,话语里充满着力量。
“哎呀!你可醒过来了!”彭志超匆匆忙忙地一步跨进来,听见吴可征在说话,他高兴得想在地上跳上几跳。
“老彭,咱们什么时候回部队啊,”吴可征说,“我觉得精神很好了!”
“什么?”彭医生把眼珠子瞪得圆圆的,“你开什么玩笑?半个月以后再说吧。”
“半个月?”老妈妈插进来说,“没有一个月别想出我们这个穷山村。”老人玩笑地说,“你不帮我们打几担柴挑几担水,我可不放你走啊!”
吴可征感激地向老人笑笑说:“好啊,我听大妈的话,不走了,在这里安家啦!”
老妈妈满意地笑笑:“我巴不得把你们留下。你不好利落就走,那你可要伤我老婆子的心了。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二虎去,这孩子好了,准得跟你们当红军去。”
“那真是感谢乡亲们,我们一定带他一起走!”
吴可征等老妈妈走出去之后,严肃地对彭医生说:
“老彭,我觉得好多了,伤口也不太疼了,我们得赶快回部队去!”
“你当我不急吗?”彭志超带有几分委屈地说,“你那伤口里,有指甲那么大的一块弹片,要开刀取出来,不然伤口难以愈合。光急就能把弹片急出来了吗?”
“那就快开刀吧!”
“开?开刀可不是挑根刺,就那么容易吗?不具备三个条件我不能给你开!”彭志超坚决地说。
“三个条件?”
“第一要把身体养好,第二要完全退烧,第三要把麻药买来。”
“什么?还要买麻药?”吴可征真是急起来了,“在药品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不用麻药开刀,又不是稀奇的事,为什么别人无麻药能开,我就不行?”
“你连伤带病,又发高烧,身体太虚弱了。”彭医生坚决地说,“非用麻药不可!”
吴可征问:“到哪里去买?”
“夜里我已经托人去了,进省城去买。在药店里学徒时,我有个师兄在药房里做事,他也许能买到。”
“省城?我的天!来回就得十几天!”
“正好,那时你的烧就会退了,身子骨也会硬了。……”
“不行!”吴可征看着彭志超那从容不迫的样子,真是急得心里直冒火星子:“难道不用麻药,你就不能把那块弹片剜出来吗?”
“看你说得多么轻巧,”彭医生不满意地说,“你那身子不是肉长的?刀子进去搅半天,你能受得了?”
“老彭同志,我不是任性的孩子。部队急需我们回去,这种时候,在床上多躺一分钟,我都难以忍受。你不要忘了,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我受得住,这是革命的需要,你给我开!”
“不,这是科学,我要对革命同志负责!我不能开!”
“彭医生,我们都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人,就是敌人的刺刀戳进胸膛,我们都不会叫一声。你那把小小的手术刀扎到身上,还不是像蚊子叮一口?”
“不,你受不住!”
“现在弹片就是最凶恶的敌人,你要帮我把这个敌人打倒才对。志超同志,大敌当前,你要拿出勇气来,这也是战斗啊!”
“不,你受不住的!你忘了,你现在是发着高烧啊,三十九度九,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彭医生举了举体温登记表,好像要用它来证明一下开刀的严重性。
吴可征苦口婆心地说不动医生。他对这位固执的医生已经失去了忍耐性:“志超同志,我是党代表吧?”
“是啊!”彭志超奇怪地看着吴可征那火红的脸,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党代表的名义命令你……”
“可征同志,”彭志超感到了难以承受的压力,从凳子上跳起来,“你是伤病员!我以医生的名义……”一阵难言的委屈,涌上心头。
其实双方的心情互相都是了解的。对于吴可征来说,他十分理解彭志超的慎重,在没有麻药,没有其他应有设备的最简陋的条件下,给一个身体虚弱,发着高烧的病人开刀,这是可以轻易下决心的吗?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能下这个决心的!
对于彭志超来说,他又何尝不理解党代表的焦急?部队处在极端艰苦困难的情况下,处在何去何从的紧要关头,这种时刻他离开了部队,这将使他何等难以忍受,就像一个战士在激战方酣的时候,他突然离开了战场,看着战友们在和凶恶的敌人搏斗,那将是何等焦急?不!就是他身负重伤,他也不会走下火线,只要有一口气,他就要拼杀,就要冲锋,就不会放下武器退出战斗。一个战士,在革命最需要他战斗的时候,他就是死也决不会离开战场。
想到这里,委屈的情绪消失了,而变成一种激动而又崇敬的感情:“党代表!”彭志超长叹了一声,“这很危险,在你身上,我,我不能冒险啊。”
“不,这不叫冒险,一个战士,面对着敌人的炮火向前冲锋的时候,谁能说他是冒险呢?这是勇敢!在党需要我们冲锋的时候,敌人的炮火再猛也要冲锋啊,更何况你的麻药不一定能买到。……弹片不取出来,伤口不能愈合,烧也许退不了……”
吴可征这些郑重而恳切的话,是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彭志超站在床前,盯视着吴可征那因高烧而红晕的脸,愣怔了好一阵子,党代表那沉静刚毅的神情,那充满自信热情的目光,使他产生了信心和力量。开还是不开呢?他的思想在经历着一场复杂而剧烈的斗争。
在他这种徘徊莫决,犹豫不定的时刻,吴可征又进一步给他鼓舞和力量:“志超同志,你应该相信一个共产党员的精神力量。你还记得咱们转战在白马山的时候,在暴风雪的夜晚,大家又饿又冷,郝大成同志说的那句话吗?他说,‘就是再困难我们也能坚持住!共产党员,革命战士的身体是肉的,可是精神却是钢的!’……”
彭志超为难地说:“党代表,你讲的是革命的需要,是精神的力量,可是,这里面还有个科学问题啊。”
“好吧,”吴可征说,“你既然这样重视科学,我就拿科学来考考你吧,你说一个战士,他的脚被子弹打穿了,应该怎么办?”
“那就应该立即包扎,上担架。”
“如果在激烈的战斗中,既不允许他包扎,更没有担架,而且还需要他跑路呢?”
“那是不可能的。救护人员应该救护他!”
“恰恰相反,不是别人救护他,而是需要他去救护别人,同时还要战斗,还要翻山越岭。……”
“这是不可能的!”
“用你的科学观点看来,似乎是不可能,但这却是事实,我可以给你找出证人来。”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人,除非他是铁打的钢铸的!”
“这个人离你并不远。”
“谁?!”
“郝大队长!”
彭志超不能不相信了:“我怎么第一次听说?”
“因为你到部队里来得晚。”吴可征兴奋地说,“那是一九二七年的夏天,在一个乌云翻滚的夜晚,县委正在开区乡党的负责人联席会议。国民党的一个连突然包围了县委住的大院。县委立即组织抵抗,因为这个大院是一家土豪的房子,有比较牢固的院墙,敌人一时冲不进来。可惜我们的武装人员太少,只有十几个农民自卫队在警卫,其余的人员,都是短枪,一直抵抗到拂晓。就在这一夜,各村寨都在响枪,国民党预谋的大搜捕大屠杀全面展开了,各区乡党的机关都遭到了敌人的袭击。我们的子弹都快打光了,同志们已经伤亡过半,县委书记也负了重伤。可想而知,如果在县委开会的干部全部牺牲,那给党的工作带来的损失是难以估量的!
“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候,敌人忽然乱了阵脚,惊慌得纷纷向两旁闪开。郝大成同志带着一支五十多人的自卫队,沿路打退敌人的数次拦截,从五十多里外赶来救援县委,他们把敌人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把被围人员接了出去。郝大成同志在冲进大院的时候,他的左脚被子弹打穿了。但他命令自卫队员抢救伤员,而自己背上县委书记,和被围的人员一道,又在重新围拢来的敌群中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敌人在后面尾追着,郝大成同志背负着伤员,边打边撤,终于摆脱了敌人,到了豹子山上。由于失血过多,他昏倒在一棵大橡树下。……
“在深山老林里,根本谈不上医疗条件,不用说麻药,就是连一把手术刀也没有。他的伤口化了脓,只能用布条蘸着盐水洗,可是伤口里面的烂肉刮不出来,伤口难以愈合。战斗和工作等待着他,于是他建议用布条拧成捻子,穿进伤口,把烂肉拉出来。看护的同志把用盐水泡过的捻子穿进了伤口,可是她怕郝大成同志受不了,不敢拉。
“郝大成同志急了,猛然坐起来说,‘怕什么?脚是肉的,可精神是钢的!’便自己揪住捻子的两头,在伤口里拉锯般地拉了三个来回,然后猛力一拉,把捻子拽了出来,鲜血随着拉出来的烂肉向外涌,……半个月,伤口就愈合了!……”
“天啊!”彭志超惊叹道,“这得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啊!”
吴可征继续说:“志超同志,部队急需要我回去,也急需要你回去。同志们在等着我们!战斗在等着我们啊!”
“好吧,”彭志超把牙一咬,下了决心:“五天之后我给你开!”
“不,最迟也不能超过明天!”
黄四楞的到来,暂时打断了医生和病人的争执。吴可征没有让黄四楞喘口气,就急切地询问着部队的情况。由于黄四楞不善于描述细节,吴可征不得不一句一句地追问:
“四楞,你说大队长带着三中队,第二天就下了山?”
“是的,我和他一块下山的,到了山下,我们就分开了,他们向西到崖头沟去,我就向南到这里来了。”
“史少平他们有消息吗?”
“大队长派陈大雷找他们去了。”
“摆脱了敌人,大家情绪怎么样?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的事有些什么进展?”
“大家情绪很高!”黄四楞忽然神态一变,他想起了荒山野营之夜,他和黄国信的争辩,琢磨着说,“有的也不高,赵铁牛就想回九里十八坪去。”
“黄特派员怎么说?”
“他呀,”黄四楞愤愤地说,“我看他的情绪就不高,他现在又主张什么分散隐蔽,流动游击啦。”
“什么?分散隐蔽?”吴可征忘记了伤口的疼痛,焦急地猛然坐了起来,“你再想想,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说,部队分散目标小,容易隐蔽,是保存力量的好办法。”黄四楞极力思索着当时的情景,“宋少英、罗中队长都不听他那一套,可是有人听,还说他讲得有道理呢。”
“大队长呢?”
“他指挥部队设营、吃饭,又安排岗哨、检查武器,又给我们做思想工作。……什么事都得他管,忙得连口气也来不及喘。”黄四楞脸色一沉,难过地说,“大队长难啊,他瘦了!”
“瘦了!”这两个字锥子般地刺进了吴可征的心里,眼前升起一阵潮雾,忽而用不可反抗的口吻说:“彭医生,不是明天,今天你就得给我开!”
二
木板床因为有支架妨碍不能做手术,吴可征躺在门板搭成的“手术台”上。他仍然发烧,但两天来的休息、滋养和细心的照料,使他的体力恢复了不少。此时,他的心情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怀着战斗的豪情,抱着必胜的决心,抖擞起全部精神,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战斗。
可以想象得出,肉体的痛苦将会怎样地折磨着他,但他此刻却没有想到这些。黄四楞的到来,完全把他的心引到南屏山去了。他十分担心黄国信的错误思想,加上他所处的特殊地位,将会给部队带来严重的后果。
在这样严重的关头,他恨不能立刻飞回部队去。他想到了郝大成、宋少英、罗雄那些亲密的战友;想到了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那些战士们;想到了坚强的党支部。他相信一定能够排除各种阻挠和干扰,沿着井冈山的道路前进。
吴可征通过自己的想象:他仿佛看到了那紧张、艰苦而又充满欢乐的战斗生活;他仿佛看到了同志们那亲切、振奋、乐观的面影;他想象着自己不久就可以回到这个战斗集体中去了,内心里充满着战斗的渴求和喜悦。
山村的茅屋里,弥漫着碘酒的气味。彭医生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气氛严肃而又紧张,很像是激战前的沉寂。
黄四楞扶着党代表的身躯。由于心情过分紧张,手术还没有开始,他的额上已经滚动着明晃晃的汗珠子了,好像开刀的不是党代表,而是他自己。
彭医生握起在沸水里煮过的手术刀和镊子。他说:“党代表,我教你个减少疼痛的办法,你若是受不住了,就把毛巾咬在嘴里,……”
对于一个医生来说,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想出各种办法减少病员痛苦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对于吴可征来说,那是绝对不需要的。
吴可征不由得微微笑道:“你就放心吧。”
“扶好!”彭医生用眼睛对黄四楞说。
一阵剧烈的疼痛,随着尖刀的刺入,从创口传到了肺腑,扩散到全身!吴可征咬紧牙关,握紧双拳,全身一阵颤抖、痉挛,不知是冰冷还是火热,他收紧了全身。
彭医生向吴可征的脸看了一眼:“疼吗?”
“……”吴可征紧咬着牙关没有回答,那挂满汗珠子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意思是说:“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
“多么坚强的人啊!”彭医生心头涌起一股钦佩的热浪,但他立即制止了这种冲动的感情。
黄四楞的汗珠子向下滚动着,这个粗壮的黑大汉,有些受不住了,他的扶着党代表的手在颤抖着。
“嗯,四楞……你可要沉住气啊……”吴可征断断续续地安慰着他。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
吴可征全身一震,眼前一阵昏黑,飞溅出无数金星般的火花。
“好了!”
吴可征在昏晕中听到彭医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说,“这真是一场战斗啊!”这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微弱而又模糊。
“老彭,我们把敌人打败啦!”吴可征的声音只是在喉咙里喃喃了一下,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在这场同“疼痛”这个敌人的恶战中,他耗尽了全部精力,安然地睡了。
黄四楞提在喉咙里的心,才算落了地,用胳膊肘子抹了抹脸上的汗。……
彭医生用镊子夹着黑色的弹片,举在手里看了看这个被征服了的“仇敌”。他觉得一阵晕眩,便赶紧靠在床上,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在这场激烈的搏斗中,他也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活了四十年,今天才彻底地认识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精神力量。有些事情初看起来,是不可能做到的,可是,只要有坚定的决心,有坚强的意志,有坚忍的毅力,就会产生出惊人的力量,就会创造出人间奇迹!
三
山村的夜晚,寂静而又神秘,群山沐浴在银灰色的月光里。
粗糙的自制的方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红豆般的火舌在跳动着。整个小屋里散射着微弱的光亮。彭医生、黄四楞坐在方桌边,吴可征背后垫着被卷,半躺着,弹片取出来之后,他已经能转动了。
“老彭啊,我们后天就可以走了吧?四楞可以等我们两天,咱们一道回南屏山。”
“不行!”彭志超做出毫不让步的架势说,“这不能像开刀那样,那是越快越好,你无论如何得疗养一段时间,伤不合口,我们不能走!这是我当医生的权力。”
吴可征看看彭医生是那样的坚决,也觉得他讲得有些道理,不想再跟他争下去,便无可奈何地说:“那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呢?”
“党代表,你就安心养伤吧。”不善于表达感情的黄四楞说,“我回去向大队长报告一下,叫大家放心,过十天半个月我们再来接你。”
“不要派人接了。”彭医生说,“你回去对大队长说,这里乡亲们很好,有好几个青年小伙子提出来,要送党代表回部队,二虎就是头一名,然后他们就留下当红军。大队长工作忙,担子重,这里都很好,不用叫大队长挂心。就是……”
“就是什么?”吴可征笑笑说,“你是不是想告我一状啊?”
“对,”彭志超故作严肃地绷着脸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就是你不安心休养。”
“那好吧,我认错了。”吴可征说,“那你把灯端过来,我给支部写封信,明天一早,就叫四楞同志回去。”
“不,你不能转动!”彭志超关怀地说,但他看了看吴可征为难的神色,然后说,“你说吧,我给你代笔!”
“这不好,大队长和同志们以为我连信都不能写,会不放心的!”
“四楞同志回去还说不清楚吗?”彭志超打开了药包,从里面抽出了几页毛边纸,仔细地铺在灯下,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截铅笔,“你说吧。”
吴可征口述着:
党支部并大成、国信同志:
我的病情已经明显好转,弹片已于昨天取出,身体已能转动自如。由于彭医生的坚持,只好请他代笔。……
写到这里,彭医生把笔停下说:“你可真会争取主动,倒先告了我一状。”
吴可征也笑笑说:“这叫‘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赶快接着写吧。”
……很想念大家,不久就可以归队和你们并肩战斗了。
这几天,彭医生借给群众治病的机会,做了很多社会调查……
“还写这个做什么?”彭医生又停下了笔。
“为什么不写?这叫赏罚分明嘛。”吴可征又继续口授。
……我也想了很多很多。我们按照井冈山的道路,找一个有利于革命力量发展的地方扎根,我们这个决心是对的。
……根据我们在这里了解,四岭山区是个扎根的理想的地区,那里有受大革命影响的群众,有党的活动,这就是我们扎根的基础。同时,新的军阀混战,使敌人无暇顾及这样的地区。但那里情况还是比较复杂的。一定要作好调查研究,作好充分准备,创造进入这个地区的有利条件。
井冈山根据地的发展和兴旺,充分证明了井冈山道路是中国革命唯一正确的道路。我们应该坚定不移地走井冈山的道路……
“党代表,你说到这里,我对黄特派员还有个意见。”四楞愤愤地说。
“有什么意见,你说说。”吴可征很喜爱地看着这个憨厚耿直敢于向领导提意见的同志。
“那天行军的夜里,围着火堆,大队长叫我们大家谈革命理想,说得我们可开窍啦。可是黄特派员总是对建立根据地抱怀疑态度,还说我们别说扎不下根,扎下根也脱不了叫敌人连根拔!……”
“哦?还说些什么?”吴可征深感事态的严重。
“别的我记不清了。一句话,我看他是看不起穷山沟,看不起我们这些黑泥脚杆子。……”
“四楞同志,你说得很好,以后要学会动脑筋,是对是错都要好好想一想。这种怀疑态度不只是看不起穷山沟,更主要的是对革命前途的悲观失望。……”吴可征同志分析着这些情况,心里很是不安,伤口在隐隐作痛。忽然他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黄国信啊,你可不要成为嵌在这支部队身上的弹片啊!”吴可征对执笔待书的彭志超说,“你继续往下写吧。”于是他那斗争的决心,必胜的信念,全都顺着彭志超的笔尖闪耀在纸上:
不愿意过艰难困苦的生活,不愿意做深入细致的群众工作,那就不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那些“左”倾盲动主义者,在事实面前遭到惨败后,又产生了悲观失望情绪,看不见新的革命高潮即将到来。我们一定要同悲观失望情绪展开斗争;一定要同各种错误思想展开斗争。同志们啊,我们在革命最困难的关头,要坚信胜利一定属于我们。透过浓密的硝烟,我们将看到革命胜利的壮丽远景!
祝同志们工作顺利!
吴可征把信重复地看了几遍后,签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