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凭霄没有回答,只是来到庞的面前,十指舒展,轻轻地拢住了她的手掌。
那动作似有安抚力量,方才惶惑的少女沉静下来,瞳孔缓缓放大——仿佛枕畔有罂粟盛开,月光清凉,而她记忆中有一个无比笃定的世界,被折成纸船,沿素银波纹远去——
船渐远,逐暗,化为天际的一个黑点,再被海中跃起的鲸鱼一口叼走。
鲸鱼摇头摆尾地潜回意识深处,庞的眼神重新找回焦点。
“你做了什么?”她疑惑。
叶凭霄耸肩:“收走了你印象最深的一个梦。”
庞颇好奇:“是什么?暗恋对象?”
叶凭霄望天再望地:“没什么,你不必再看它了。”
庞抹抹鼻子,什么也记不起来,却没来由地红了眼眶。
青央在一旁插话:“印度的传说中,世界起源于梵天的一个梦。而对我们而言,梦,是一种坍缩了的高维空间。”
庞皱眉:“你说它是种投影?”
“是,也不是。”青央踱步,将庞带入船舱,“对高维空间而言,低维处处是它的投影。但梦是少数的,可以追溯出高维性质的影子。”
庞恍然大悟:“……黎曼曲面!”
“……”青央咳嗽一声,说下去,“低维空间中,万物有形,速度有限。而一旦超越光速,物理规则便全然改写。而我们追溯高维空间的方式,也是超光速。”
“这需要很大能量。”庞摇摇头。
“是。但投入不多,我们需要的只是从心所念。”
“……什么意思?”
“你可以先试试。”青央漫不经心地冲她一笑,“来,进入我的梦。”
青央在她面前晃手指:“我就出去一趟,睡着了?”
庞抬起眼,是夜,城市万家灯火,长街车辆喧嚣。
做为一个没见过雪的南方人,庞对雪景颇为新奇,不时解开手套围巾去兜雪,兴冲冲的。叶凭霄跟在后面,捧一碗关东煮,吃几个就被青央抢一个,也不生气。
雪夜的城市,慵懒而宁静。冷风在指尖脸颊流连,反而有一种暖融融的世俗感,像是街边卖板栗的小摊、天桥上随风摆动的藤花。
她在大雪纷飞的街边站定,呵了口气,白雾散入风中。
数万年了,她再没有过这样惬意的时光,仿佛回到校园时代,与舍友一同穿过漫长步行街,那时候,日头很烈,时光很慢,一切都是抓不住的美好。可那个时候,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么下去。不曾风雪长途,不知纯真可贵。
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那段时光,渐渐变成旅人在冰霜长夜中,逆风举起的火炬。有那么一刻温暖而明亮,但也就仅仅是那么一刻。
它终究会熄灭于无穷的长夜,包括被它温暖过的记忆。
恶意是会过去的,善意也是会过去的,不会过去的只有人生的夜晚。她见过多少人行至半途,困兽犹斗。丢下多少以为一生不会丢下的梦想、操守、快乐,带着一身伤痕,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庞在一旁看她:“你很重视这段回忆。”
她吓一跳:“你醒的?”
庞:“没有,只是合理推断……这样漂亮的场景,从来就只存在于记忆的美化中。”
小姑娘老气横秋地背着手:“无论事后我们多么追捧某段回忆,我相信,身处当中的时候,记忆里最多的都是一地鸡毛。留待若干年后织成给外人看的袍子罢了。”
青央看她一眼,忽然开始笑。
地球人有个值得称道的优点,无论过去是好是坏,她都不纠缠,不痛苦,不在意,不追溯,只全心全意,看向未来。
叶凭霄在一旁一人吃掉了剩下的关东煮,凑过来:“你的梦?就这样?”
青央白她一眼,点点头。
叶凭霄苍蝇搓手:“不如……”
不如加个菜。
于是嗖地一声,小姑娘庞就硬是从现代都市的街头流落到数千年前的中土大唐——那个人们建立起高高的土台,参拜日月山岳,相信人与精怪并存不悖的世界。
那天日光很好,和尚笑得温和:看见什么了?
“凡人以血肉献祭的一生。”
“何解?”他伸出手,拨香炉中的灰,湛蓝的眼眸中无喜无悲。
“人都是被‘人’的概念驯养的生物。”仍旧异端,却不害怕以异端身份生存的少女大喇喇地拍开他的手,“在人之外的标准,他们看不见,不愿理解,不肯听闻。所谓轮回,不过一群人颠颠倒倒,将世间万类的苦统统尝试一遍,其实觉知一切都是假的便可脱离。可太多人困于不觉知。”
“轮回,怎么说?”僧人不紧不慢。
“放任万物发展,必然有蛮横勇武者居上,居上者反过来觊觎权位,巧取豪夺。而铲除了勇武者后,勇武者对待弱小的那一套,就会被反过来用在其他弱者身上。人们始终不肯对比他们低等的生物报以悲悯,却不断对比他们高等的生物要求宽恕。”
“太苦了?”
“是。苦到不打算去救。”少女伸个懒腰,躺下来,“你说普度,何苦要普度众生?独善其身,远远地躲在某个不知名的村庄,种一池莲花,多好。”
“嗯。”僧侣笑笑,闭上眼睛,又打坐。
“不对吗?”
“不经四季,花如何开?不染尘垢,如何分出黑白?”
“可你普度谁去呢?”少女百思不得其解,”我不过是个吃梦的,他们的梦已经很让我痛苦,太多的傲慢,欲望,妄想,可偏偏太少的操守和良心。”
“再少,总有那么一点点的。”僧侣想了想,慢慢叹了口气,“或许现在看不到,或许机缘不充足,你要去培养,要去给他们播下种子。或许未来哪一天,再坏的人,也能看到自己心上,属于人类的那一点点。”
“十万重泡沫,三千里绮罗,谈何容易?”
“日光去地,何止十万里?日光何惧?”
少女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睛。
僧人鸡同鸭讲完最后一句,垂目片刻,缓缓起身:“到时辰了,法会结束。”
少女提着裙子跳起来,冲下台阶好几步后,忽然伸出手,接住了墙角葡萄架下,那一点日光。
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