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赴风暴中心是种颇为奇妙的体验。
躲在胖同事的肚皮里,半空中下窥,整片港口所在的断崖,都在风暴来临前的低气压中瑟瑟,有纷扬白纱,自龙骨盘旋直下礁石,隐没在雨云中,神圣而又荒凉。
庞抱膝凝望,不由好奇:“你们不是做物流中转吗?风暴来了,不应该先去避险吗?”
九头蛇变回了人形,正试图把一头蛇发用梳子固定住,闻言错愕:“避?往哪避?”
“维京港不仅仅是个港口,它的所在,也是四战之地,兵家必争。”青央走过来,粗暴地薅住蛇女的长发,顷刻之间,那些纠缠涌动的幼蛇尽数石化。
九头蛇愤怒:“丑死了!不要你打蜡!”
青央听而不闻,转身,凝视庞贝,“它能够存续到今天,靠的可不是防风布、固定桩,是我们这群亡命之徒。”
九头蛇点点头:“清除掉可能威胁到维京港的自然现象,是我们的工作。”
“清除?”庞微微一愣,“你是指……”
底下的波浪已然滔天不止。
“听说过蝴蝶效应吧?”青央耸肩,“一只蝴蝶振动了一下翅膀,于是美洲刮起了一场风暴。”
“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只蝴蝶,折断它的翅膀。”
庞:……
好一会,她震惊地回过神,喃喃,“你是说,你们在……修改时间?”
“那你们不是永生不死?不是无所不能?那你为什么还要工作?”她惊讶,“你们……不已经是神明了吗。”
九头蛇乐了:“蚂蚁也觉得人类是神明,你说人类为什么工作?”
青央摇摇头,“无可厚非。人类文明的低维度,注定让他们对一些高维度的科技常识产生困惑与恐惧。而这不是一件坏事,有利于蚂蚁逃过人类的屠杀,也有利于他们种族的生存。”
“你们的种族灭绝,就是对上了高维度的文明。”吃瓜已久的胖同事忽然开麦,“第一次交流成功展开后,你们越发无知者无畏,开始要求与该文明签订平权盟约——以至于现在,连能够流传的资料都几近覆灭。”
里头的三人被胖子的腹腔共鸣震起一身鸡皮疙瘩,九头蛇与青央同时发作:“闭嘴。”
人皮飞艇委委屈屈,不说话了。
“难怪说是你救了我……”庞恍然若失,“可是,你们不是能操纵时空吗,为什么不……”
她忽然住口,自己也被这个想法的荒谬震惊。
“那个文明很强,直接抹去了你们那片星系的时空戳。”九头蛇说,“如果不是我们这种专门打捞的人,还能从碎片中找着一些蛛丝马迹,普通人甚至都不会知道有你们这个文明。”
庞贝彻底愣住。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其实即便是之前,她也从来没有把那片生长了二十余年的地方当成家,没有归属,无从亲密,与母亲更是形同陌路。
那个世界从来都没有接纳过她。她尝试二十余年,在一片荒漠中扎根,近乎绝望的执拗。
可现在,那片荒漠不见了。人生往前,无尽迷雾。
她还活着,人生却已截然不同。
九头蛇心肠诡异的软,居然给她递了张纸巾。她接过来擤了擤鼻涕,抬头:“所以,我对你们有什么用处?”
“上道。”九头蛇笑得意味深长:“我们缺个人形罗盘。”
“罗盘?”她一愣,脚下一个踉跄,胖飞艇不知不觉间,已经飘进了风暴入口——
四下风云骤变,千亿银河倒转,时光激扬,像是她终其一生无法走出的噩梦。
她抓着九头蛇的胳膊,脸色发白。
“很好。我也没时间给你自怜自哀。”青央吐了口气,“对高维时空而言,低维物质登陆就会被湮灭,你是非常稀少的活体。而低维的物质之间存在超维感应。如果我们要抵达低维时空,你可以帮我们精确地定位出口。”
“……怎么定位?”她皱眉。
庞贝忽然拉住她的手,轻轻念了句什么。
那句话像是往她的脑袋里浇了勺沸水,她当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脑细胞被外部调动,过往翻转成旋涡,每一处细节都满是獠牙——记忆被青央读取的同时,新的信息也被接入,她像是站在一个更广阔的的维度上,回望自己的人生。
六岁,第一次学会离家出走,之后直至成年,反复使用。
六岁,母亲的家人借走她工作数年的积蓄,之后经年不还,那一年最难的时候,母亲甚至付不起房租。
十岁,与同学不和,迷恋网游,母亲责怪她只会给家里添麻烦,动辄拳脚相加。
十岁,母亲遭遇下岗,四处求职,最后得到一份清洁工的工作。
十三岁,人生第一次打架,赢了。有小男生开始给她写情书。与班主任争吵,从此不再听课,也不再同家里谈论学校。
十三岁,父母争吵到几乎离婚,母亲努力再三,终究没能攒够首付买房。
十七岁,考入重点高中,奖学金被拿来垫付学费。仍旧与父母争吵,父亲愤怒下说出“我宁愿你考不上”。
十七岁,母亲还有一年就要被强制退休,意识到将来养老需要她,对她态度软化。然而数年伤害,积重难返。
二十二岁,她走提前批进了军校,在校成绩优异,被选入外星交流计划。
二十二岁,母亲重病,唯一希望是等她成功,偿还往后的医药费。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原来那些经年累月的争执,不过是一个被社会凌辱惯了的人,对一个还未进入社会的人的不忿罢了。
我跪了那么久,你凭什么站着?你凭什么不被驯化?
“啧。”一旁的青央撇嘴,“你以前活得好像一条狗啊。”
“……”
青央颇有兴趣地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团暗金萤火,她歪头,“不过……也不是不可以修改,怎么样,想不想再活一次?”
“早回不去了。”她嗤之以鼻,“少骗我。”
“回不去的只是那段时空。”青央很认真,“但记忆是可以重塑的。”
“不想午夜梦回的时候有点开心的念想吗?”她循循善诱,“只需要一个很小的改变,可能就是多年前放学路上,某个岔路口不经意的选择……”
庞贝忽然看向她,笑:“可我觉得,我没什么选择需要改变的。”
“我需要改变什么呢?和过去那个世界握手言和?我做不到。”
“你见过粪坑里的石头吗?拒绝被驯化是件很困难的事,我可能失败了有上千次,但一千零一次,我还是会说那个‘不’字。我宁愿当块石头,也不愿和周围一样变成屎。”
”还是承认自己弱小,选择跟外界求助?“
“何必呢,那些平庸一生的废物不过是比我多荒度了几十年的光阴,指望这群畏畏缩缩的两脚羊能有什么像样的见解?那些被欺凌的人,有多少是他们的父母老师帮得上的?”
“又或者,自欺欺人,强迫自己多看到过去好的一面?”
“我从来都不感谢过去,那不过是温室里的花朵的想象。“庞耸耸肩,”对我来说,过去很不好,想起来是不开心。可是,就因为如此,我才想要脱离。就算路途遥远,就算我失败,坠落,死亡……就算在这个世界上,再留不下丝毫痕迹。”
庞长出一口气,“我试过了,没有遗憾。至于那些生活在幸福泡沫中的人怎么想,既然他们并不能共享我的人生,凭什么要求他们共享我的感受?那没有同感的人怎么想,我又何必要在乎?”
风眼内,青央神情悲悯。
“都是噩梦,一直凝视,有什么意义。”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来赋予我意义。”庞摇摇头,“对视至少能让我对过去脱敏。能逼着自己,再往前几步。”
那一瞬间,飞艇外的星河,波涛如雪碎灭。
她眨眨眼,四顾,发觉自己仍在荒海孤舟中,没有港口,没有风暴,没有会飞的豹子……
青央在船尾抱臂:“你通过了。”
“……啊。”
“共鸣测试。”青央望向她,“以前的人类样本,一百万个上来一百万个都会动摇。动摇会让你与原来的时空产生共鸣,而在高维时空中产生这种共鸣,一旦超出阙值,意识会瞬间湮灭。”
“你倒是个怪胎。”
庞眯起眼,“你们用这种共鸣来导航?”
“不好用。太多一次性的,还得不停地重找。”青央淡淡地说。
一瞬间,气氛僵到无以复加。
庞忽然觉得眉间一冷,她拿手一碰,粘下来只冰霜蝴蝶。
青央的神色当即变了。
“阿央,这次的样本,倒还有趣。”空中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