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说伙计——”丁悦纯下班回来推开门一进屋,把上衣脱掉往炕上一甩,顺手拉亮灯,拍拍正站在炕沿边哈腰擀面条的姜婷婷肩膀头,神秘地说,“李晋他们组织人秘密签名,要集体请愿返城呢,你听说没有?”
姜婷婷把摊开的面饼缠卷到擀面杖上,用力一压一压地擀着,漫不经心地说:“我忙着呢,别拿旧闻当新闻来我这卖弄,像谁不知道似的!”
“你先别擀,”丁悦纯拽住姜婷婷的一只胳膊,“你既然知道,有什么感冒没有(知青们说俏皮话、卖关子,流行把‘感想’说成‘感冒’)?”
“我不擀你替我呀?”姜婷婷嗔怪着拨开丁悦纯的手,继续表现出一种不感兴趣的样子,“人家秘密搞的,把咱这些当年积极扎根闹革命的小老爷们儿、小老娘们儿都甩一边了,不碍咱的事儿!咱吃饱撑的呀!听着这耳朵进那耳朵冒,感那份冒什么呀,他走他的返城路,咱走咱的扎根桥,命里该着呀。”
丁悦纯听出她悲观的语调,往旁一坐叹口气:“李晋这小子办这桩事儿不够意思,也不和咱们通通气儿,毕竟是坐一趟火车来的,还他妈的哥们儿呢——狗屁!”
“你别这么说,谁让咱们早结婚来!我不是说了嘛,命里该着。”姜婷婷见丁悦纯坐在炕沿上生闷气,知道他一上火就嗓子疼,嘴边起泡儿,缓和下赌气的口气,把卷在擀面杖上圆圆的、薄薄的大面饼摊在面板上,从面板角的小碗里捏一小撮面粉,均匀地撒在面饼上,瞧着丁悦纯,用手往额上推推耷拉下的一绺刘海儿说,“和你通气儿有什么用啊,上边文件里不是说过嘛,未婚知识青年够条件的可以办理病返、家变返城,我想了,结婚了,怎么也不好弄……”
“那不是过去的大规定嘛,他们现在是请愿大返城!”
“大返城也不会带你这扯老婆带孩子的,把心放肚里吧。”
姜婷婷把大面饼又卷在擀面杖上使劲一擀,惊醒了炕头上睡觉的小娃娃:“哇哇哇……哇哇哇……”
“哎哟哟,”丁悦纯急忙俯过身把小娃抱起来,在地上边走边摇晃,“宝宝不哭不哭,妈妈给你擀面条儿呢……”
这娃娃是姜婷婷去年麦收结束时生的,刚满周岁没几天,取名早早,这是丁悦纯琢磨起的,他受一些上海知青思想感染,只恋爱不结婚,觉得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总不能这样轰轰烈烈下去,说不定一早一晚会有个准说法时再定砣,没想姜婷婷抽调到场文艺宣传队因美貌遭到王肃的暗算,担心再出意外,在心理上不想结婚的时候结了婚,就用“早早”这个名字来表示了对这段人生旅途的感叹,也是对那段不愿回顾的往事的怨恨。
姜婷婷转过身,指指早早带遗憾地说:“悦纯呀,就死了那条返城的心吧,袁大炮两口子发的那誓言不是离谱儿的,只要结婚一安家,就像钉子砸进木头一样,铆在这里了,咱就只好在这里献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哎——哪里黄土不埋人?煞下心好好在这儿干吧。”
“婷婷呀,这玩意儿我琢磨了,李晋这回带头请愿闹返城,可能有门儿,咱不能傻乎乎地擎着,依我看,既然他们跑腿子闹返城,咱们结婚的也要找窍门坐这一班车!”丁悦纯把怀里的早早摇晃睡了,贴在姜婷婷的耳边上,话音很轻,语气却很重,实实在在落进了姜婷婷的心窝里。
“什么窍门儿?”姜婷婷停下手里的活儿,反转过身来,挓挲着两只面手挺腰立眉地和丁悦纯对了面。她虽然成了孩子的妈妈,仍不失当年宣传队舞台上的花容月貌,身体胖了点儿倒更显得匀称协调,那高高凸起的胸部、纤细柔韧的腰肢、浑圆有力的大腿……充分体现了女性那玲珑的曲线美,那红润的面颊上的清眉秀目更透着健康和甜美……一些来农场写生的画家、拍照的摄影家常缠着她不放,悉心捕捉她的一举一动做素材。有位摄影师还拍了她的照片发表在一期刊物上做了封面。
丁悦纯把孩子放在炕上,在姜婷婷面前轻轻打个手响:“这窍门儿就是——离婚!”
“离婚?”姜婷婷睁大了眼睛。
“对!”丁悦纯放大了音量,“是假离婚。”
姜婷婷问:“假离婚?”
“是啊,”丁悦纯眉飞色舞地说,“一离婚不就成了光棍汉、小寡妇了吗……”
姜婷婷气嘟嘟地截住话:“你说话真难听,一股厕所里的臭气味儿。”
“难听怕什么,真是的!”丁悦纯继续表白,“那样就可以跟着签名坐李晋这班车了。”
“你就这么信李晋?要是不成呢?”
“嗨,你说这几年怪了,我就信服李晋这小子,屁格郎叽,都是正经事儿。”丁悦纯说,“要是不成,咱就办假病退!”
“假病退不成呢?”
“复婚在这里过日子!”
“嘿,一步一步还挺有招呢。”姜婷婷干脆坐到了炕沿上,挓挲着两只面手,“你说说怎么个假法吧?”
“哎哟,亏了你还在文艺队当过演员呢!这个假,就是假戏真演,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看出破绽,要严丝合缝,”丁悦纯搂住姜婷婷的脖子,“咱们找个由子就吵吵闹闹假打仗,让队里人都知道,舆论造出去了,就以感情不合为理由办离婚手续,这就是假戏真唱,啊?”
姜婷婷推开丁悦纯:“假戏真唱?你是不是要玩邪的呀?办了离婚手续还能是假的?”她有点半信半疑,“你是不是见李晋他们玩命似的要返城红了眼,要甩下我们娘们儿跑呀?”她心里知道,当年调到场文艺队以后,王肃对她施淫威,糟蹋了她,场里队里不少人都知道,曾闹得自己一时不愿见人,丁悦纯能不能……
“哎呀呀,真小心眼儿,女人心,针鼻儿那么大个心眼,”丁悦纯冷不防伸出嘴亲了一下姜婷婷的脸蛋儿,猜出了她的心思,挖心掏肺地说,“自打给王大愣老婆子输血起,队里人就说我自私,我内心真承认,在爱情问题上我更自私,家里说话你别介意,我要是不担心王肃打你的鬼主意,担心别人撬了我的行,我是不能这么早结婚的,所以才想法做你工作,开垦这片处女地,撒下种子跑马占荒……”
“去你的,别没正经的!”
几年来,丁悦纯内心痛苦过,一直在姜婷婷面前掩盖着内心,佯装自己不介意王肃曾猥亵奸污过她。
他确实爱她。
“婷婷,你这么漂亮的媳妇我怎么能舍得撒手呢,就是假离婚了,我也得三天两头找你幽会,”丁悦纯双手抚摸着姜婷婷的脸,像当年谈恋爱惹气了姜婷婷时一样哄着说自己的打算,“返城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办复婚手续,在城里办这手续简单得很,拿着离婚书再换个复婚本,几分钟就完事儿。”
“要是返不了城呢?”
“那就在这里复!”
“早早呢?”
“就商量判给我,送到我妈家。”
“我才舍不得呢,这么点儿。”姜婷婷瞧瞧熟睡的早早。
“舍不得就判给你,你带着,辛苦点儿,反正也不会多长时间。”
“这倒是个法儿……”姜婷婷脸上的阴云散了,“悦纯,要是弄成了,日后回想起来真有意思,生活也像演戏一样。你说那薛文芹和钱光华两口子的婚事,那薛文芹就能干得出来,她是装疯卖傻成眷属,咱再假戏真唱闹离婚,够热闹的。”姜婷婷说着说着“噗嗤”一声笑了,“别光咱俩弄这个景儿,让薛文芹、马广地、梁玉英他们也试试……”
“可也是,”丁悦纯一拍大腿,“让他们享受享受咱俩的专利!”说着一犹豫,“那不就要返城风前刮离婚风了嘛?”
姜婷婷想起下乡以来遭受的精神痛苦与磨难,感慨地说:“刮就刮,上山下乡这场运动也太折磨人了。”
“是!”丁悦纯“砰”地推开门扬长而去。
姜婷婷尾随着追到门口,门扇在墙角“咣当”两声开着,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知青大宿舍和家属房的窗户上灯光闪闪,发电机房的机器轰鸣声震荡着夜空,声音是那样单调,场区夜空是那样寂寥……丁悦纯的影子已消逝在夜幕中,她知道是去找薛文芹、梁玉英、马广地了。丁悦纯跑走的刹那间,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似乎没什么要说,思绪纷乱起来。
她挓挲着两只面手,倚着门框想喊又没喊出来,转身回到屋里,把擀好的大面饼叠成长条儿,拿起菜刀要切成面条,心里仍然纷乱得很,觉得像是外面有人在向屋里窥视什么,上炕拉上窗帘,一边慢慢地切面一边回想着往事。
这拉上的碎花布窗帘垂挂了一年又一年,真真切切地注视着这对知青因奇特原因过早扎根安了家的婚后生活。蜜月过后,短短的夫妻生活就出现了要破裂的危机。那是一天收工时,丁悦纯和一名北京知青发生了口角,那知青理亏词穷时,蛮横地挖苦了两句:“你他妈的咋呼什么玩意儿,老老实实戴王肃给你的绿王八盖子去吧!”丁悦纯气恼得一口气跑回家,越想越气。当时,他只了解王肃对姜婷婷有淫心,自己又确实从心里爱她,只以为这事知道的范围很小,没想到连一个普通的小知青都用话来埋汰自己,面子丢得太大,饭不吃、觉不睡。姜婷婷莫名其妙,越劝越拧劲儿,连睡觉都一反常态,抱个枕头与自己调头而睡,在被窝里蒙头憋气。姜婷婷打听了几个知青,虽都没说实话,也明白了个大概……
这样持续了一天,两天,三天……他不和姜婷婷说话,也不同枕。姜婷婷眼睛哭肿了,嗓子哭干了,仍不见丁悦纯的笑脸和言语。她的思想开始强烈地翻腾着:上王肃当的事情,当初你丁悦纯也不是没有所闻,而且抢早结了婚,不然的话自己还可以向组织提出调离小兴安农场或要求办返城,他现在要是提出离婚可怎么办呢?再走没结婚前计划过的路?
李晋听说赶来了,马广地、潘小彪,还有郑风华,连场党委肖书记也赶来了。大家心有灵犀,好一通批评和开导丁悦纯,才使他渐渐好起来。姜婷婷呢,总觉得自己是恋爱期间受的侮辱,且为上当受骗,丁悦纯不但不同情,反倒产生嫌弃之感,是抛弃了爱情,认为自己恋错了人,满肚子是委屈加委屈,后来在薛文芹、韩秋梅等拐弯抹角的劝说下也想开了,不管怎么样,自己总是有男人最嫉恨的污点,便一下子抛弃了自己花容美貌的优越感,兢兢业业操持家务、带孩子,也格外地留心和疼爱丈夫,总想找出一种补偿,赢得两爱无猜的感情。倒也见效,人心都是肉长的,随着日月的流逝,丁悦纯感动了,特别是有了早早以后,夫妻感情越来越浓。但,这次猛又提起离婚,也不知是真是假,丁悦纯那番话之后,一片小小的阴云飘上了姜婷婷的心头。
她在愣愣地发呆:丁悦纯说得挺好,这离婚能不能弄假成真呢?
不由分说,丁悦纯拽来了薛文芹、马广地和梁玉英,姜婷婷停止了往锅里下面条。
“喂——”丁悦纯拿出在知青大宿舍和李晋学的讲故事的本领,富有感染力、煽动性地讲完李晋如何接到串联大返城的信,各地知青如何借“拨乱反正”之际如潮似涌地请愿返城,李晋如何正秘密组织“签名信”……之后,讲了自己和姜婷婷如何商量假离婚也坐这班返城车,接着催问:“想返城都无疑了,你们就看我这一招儿怎么样吧?”
亮闪闪的灯光下,他们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小板凳上,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傻了眼似的,对丁悦纯突然抛出的这个话题,一下子都拿不准主意。
是啊,离婚是夫妻关系破裂的象征,尽管是假的,何况来的几个人的婚姻对象又特殊,薛文芹和梁玉英是和“坐地炮”结的婚,马广地是和山东“盲流姑娘”结的婚,对方原来的户口本来就都不在城里,不像丁悦纯两口子来自同一城市,又都是知青。即使这是个返城的窍门儿,他们又都是窍门里的难题,何况对方都是计划让黄土埋在这里的,又都不在场,怎么好表态呢?
“哎呀!”丁悦纯打破沉闷的空气,一拍大腿,瞧瞧姜婷婷点划着他们说,“我家这口子,一点就通!我看你们这套号的,不甘心在这里一辈子,有了机遇还不赶快抓住,就是一辈子顺着垅沟找豆包儿吃的货!同意不同意,你们倒说话呀?怎么的?”
梁玉英问:“这事准成吗?”
“嘿,”丁悦纯又是一阵夸夸其谈,然后竟打起保票:“没错,要是不成,我爬出十里地给哥们儿看!”
“即使能成的话,对我来说也不是简单的事情,”薛文芹也开了口,“我得好好寻思寻思。找窍门儿,别让窍门儿咬着,咱们要好好讨论讨论。再说,我那口子又不在,别让他一时弄不清楚心里结成疙瘩,以为我不想和他过了或三心二意了,日后夫妻间留下裂痕不好收场。”
丁悦纯说话霸道起来:“你不就是老公公落实了政策,当上了小学校长,又分到了当年王大愣那套房子吗?眼皮子浅哪!你要回去,你老公公可以调转工作回城里,那人有本事,到哪儿都是块料,这些年,城里教师缺得很!”
“你这人,”姜婷婷对薛文芹的话引起同感,“你让人家说话嘛,钱光华怎么办?又不是知青。”
丁悦纯:“活人能叫尿憋死!”
“要离,我就不是假离,真离!”梁玉英不知什么时候眼圈儿湿润了,憋了许久的莫大委屈和耻辱一下子激怒得她脸红一块紫一块,嘴唇颤抖几下又忽地张开,气呼呼地说,“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我实在受不了张家父子的气啦……”她说不下去了,呜咽起来。
马广地从炕沿上站起来:“怎么?他们虐待你?”没等梁玉英回答,就撸胳膊挽袖子表示起来,“怎么?看咱们知青眼眶子青呀!你说,我有招儿。”
梁玉英擦擦眼泪:“张小康不是个东西,他爸白披一张人皮,还当他妈咱们队的队长哩,能把你气死!”
梁玉英的哭,梁玉英引出的话题,对在座的来说都是新闻。当时梁玉英定这亲事时,她爷爷与陈工程师被郑风华请来帮助创建小煤矿。那时,这里还是连队建制,王大愣是这里的大连长,张小康的爸爸是副连长,梁玉英的爷爷亲自参与了这门亲事,并不完全冲着他家这个小官儿,主要觉得人家朴实,小康让人一打眼又是本分孩子,老人家想,管他是“坐地炮”还是知青,反正孙女回不去城了,只要嫁正经人家过日子就中啊。如今,梁玉英怎么这般委屈呢?
“马广地,你坐下,”薛文芹让丁悦纯抢白了几句,解除尴尬找到了话题,扒拉一下马广地问梁玉英,“玉英,这张家父子不那么驴性霸道呀!”
梁玉英发泄说:“他们要是讲理,真有点儿驴性霸道的脾气,吵一阵子,闹一通的,哪怕摔碟子砸碗,雨过天晴,过去也就好了。他们是‘打闷雷’,蔫古咚地坏,让人不好大吵大闹当面说,长了难咽这口气!”
还没等梁玉英说出缘由,众人已开始各自打抱不平了。这几年,也可以说近一二年间,知青中出现了一种情绪倾向,如外界有对准知青的不善来头,全队,甚至全场的知青可以很快联合起来,怒气一致冲外。内部呢,知青来自的区域间,知青与农场职工和干部之间,常联合起来,这里有“大联合”,又常有“小联合”,知青群就像一堆一点即燃的干柴,稍有星星之火,即能引起熊熊烈火、动刀动枪的武斗。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引起派性吵闹殴斗。省里有位来搞调查研究的理论家称,这是文化大革命派性武斗的继续,如不采取适当措施,这些知青成堆的国营农场和生产建设兵团,迟早要酿出不好收拾的大乱子来。他的一番话当时就引起了肖书记的思考。
“他娘那个腿的,张队长土拉土鳖那个熊色,还敢和龟孙儿子一起虐待知青牌的儿媳妇。那阵子他扯个嗓子要对知青‘再教育’,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我就觉得不是味不舒服,浑身起鸡皮疙瘩……”丁悦纯又气又纳闷儿又觉得不奇怪,“那些年,他跟在王大愣屁股后头像没头蝇子不紧不慢瞎哼哼,郑风华当书记以后,他除管点生产外,什么都他妈的好好好,是是是,装他妈蒜!”
薛文芹接话:“什么装蒜,我看根本没水平!”
“我没说吗,”梁玉英擦干眼泪,“你们也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浮皮潦草的能看出个啥,一肚子臭下水!”
“梁玉英——”马广地又耐不住了,呼地又站起来,“你快说,杂种×的,他那个小样儿!王大愣怎么样,不他妈的尿罐子不叫尿罐子,成了瘪瘪壶嘛。捏瘪他就有咱哥们的劲儿,他要是无理做损,让他尝尝咱对付王大愣的厉害!”马广地治人有损招儿是全队出了名的,格外凝聚了大家打报不平的心。
姜婷婷忘记一切似的,捅捅梁玉英:“玉英姐,急死人了,怎么回事儿?你快说。”
“你们是不知道,这两年,我是让他们打掉牙往肚里咽,我几次想和他们掰扯掰扯,都怕丢面子。谁知他们越来越甚。”梁玉英终于揭开了鲜为人知的自己内心痛苦的谜底,“你们也知道,那年,我爷爷来帮着办煤矿,是张小康他爸圈弄我爷爷要我和他儿子成亲。我小,没主意,嫁到了他家。谁知他家娶媳妇的目的是为了传宗接代,让我给他家生儿子,谁料我偏生个姑娘,他们一家成天阴着脸,常又摔又砸、指桑骂槐。有一天,他家一只老母鸡下了个软蛋,老婆婆打得鸡满天飞,嘴里还骂着:‘你这个没本事的,没能耐倒趴我家这个窝。’”
“混他妈蛋!这一套封建脑袋,还对咱知青进行再教育呢。”薛文芹气哼哼地说,“生姑娘怨媳妇吗?张小康和他妈混蛋,张队长也混蛋吗?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你家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种上谷子还想收芝麻?”
“我以为他非打即骂哩,”马广地一听泄了报复的气,“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他阴他的脸,她指她的桑骂她的槐,我听说咱这个队里不少‘坐地炮’都这个熊德行,你就给他来个装聋作哑,该吃吃,该喝喝,日子一长就好了。生姑娘生小子不都跟他家姓张嘛……”
“你想哪里去了,马广地呀,”梁玉英气呼呼地说,“我在外屋烧火做饭,孩子在炕上哇哇哭,他们一家三口没事儿似的,谁也不抱一抱。”
姜婷婷一听来了气:“不抱你就抱,以后你就给她来个啥也不干,光带孩子。”
“可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心疼,这半年我就这样了。可是——”梁玉英说着眼角缓缓地滴出了两颗泪珠,“张小康不是东西,他爹妈也混账,想逼我退出他家!张小康这个王八犊子已经在外边胡搞了!”
“真的呀?”姜婷婷问,“和谁?”
梁玉英含泪点点头:“那个北京知青马丽娜。”
“准吗?”丁悦纯问。
“准!”梁玉英气愤地说,“让我堵住了。前天上午,张小康以为我不能下班这么早,把马丽娜领家里去了,一见我,两人都惊慌失措,马丽娜接着一阵呕吐,我一看像是怀孕的样子。到了晚上,我和张小康折腾一宿没睡觉,再三逼问,他承认和马丽娜睡了觉,而且有了孩子。”
姜婷婷气得直咬牙:“你没和他爸和他妈说吗?”
“嘿,他家一窝混蛋!我和他妈说,你猜他妈说啥,还是那句屁,说谁家养鸡下软蛋呀,不好好下蛋就换一个。”梁玉英气愤过劲儿已经没有眼泪了,“他爸更不是个东西,还派咱队卫生所小王陪着马丽娜去医院做孕检,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
“简直不像话!”薛文芹已经气急败坏,“谁不知道马丽娜下乡前在北京是不正经的小码子。”
“为了要硬皮儿蛋,也不管他妈的码子不码子啦!”马广地由不以为然变得气哼哼了。
薛文芹:“他们是真要逼着玉英让位。”
“让就让,”梁玉英满不在乎地说,“也不是他妈的什么好位子!就是这窝火气受不了呀,这不叫骑咱脖子上拉屎嘛!”
“我说玉英,”姜婷婷知道女人挨欺负的滋味,赌气说,“离就离,不再受这窝火气,就随进李晋这签名大帮里争取返城。凭你这样,回城再找个好的气气他们这帮玩意儿!”
“没那么便宜!”丁悦纯一跺脚,气得嘴里溅出了唾沫星子,“我们不到二十岁就来到这里,受北大荒天寒地冻的气,受王大愣、王肃仗势欺人的气……到今天,受到头了,还受他们这份儿气,依我说呀,就是他妈的不离,不能那么便宜他。话说回来,就是离,离开这个屎窝,也得正儿八经地折腾折腾他们——知识青年醒来了,不是好熊的!”
“喂——伙计们,”马广地□□眼,学着那个省里来搞调查的理论家的口气,装做文绉绉的样子,奚落在座的,“你们坐而论道,言之无物,拿出什么招儿来了?小知识分子狂热性,痛快痛快嘴而已!”
姜婷婷推一把马广地:“你看你,大家伙儿都气这个样了,你还阴阳怪气,卖什么关子,有什么招儿快说说。”
“我说的名堂就是‘明离暗不离’。”马广地恢复了本来屁溜溜的面貌和口气,“这帮老屯不懂,你明着就和他们宣布:张小康,我和你离婚!大闹他家一顿,把结婚证书揣在兜里藏好,不要办离婚手续,我们也给你造舆论说离了……”他说着一挥手,“签名返城,他妈的!等回家安置好,我带头来,再约上李晋、丁悦纯,组织个杀回马枪小分队,状告他重婚罪不说,还得把马丽娜打出去。折腾够了以后,一定得判他张小康两年徒刑,说走咱就扬长而去!”
梁玉英擦掉两颗欲滴的眼泪点点头:“是个招数,我也是想,折腾够他们,也不能和他们过了。广地老弟,要出这口气全靠你们帮忙了,要不的话我死不瞑目呀。”
“行,到底是马老弟有道道,”丁悦纯说,“你就明离暗不离,签名返城。”
梁玉英一咬牙说:“我再好好琢磨一下,怎么个和他‘明离暗不离’法。”
姜婷婷劝梁玉英:“反正已经这样了,你也不要再伤心了,琢磨好了,再来商量商量,弄把握,让他们上钩。”
……
大家又发表了一通议论,话题才转到是不是参加李晋搞的签名返城搞假离婚上。
“说我顺地垅找豆包吃就说吧,我就不凑这个热闹啦。”薛文芹冲着丁悦纯表白,“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俩都是知青,钱光华是个‘坐地炮’,又是独生子,光他也好说,还有个老头儿和老太太。再说,回城以后,住房问题呀、他爷俩工作问题呀……城里两眼一摸黑,没人,事情难办。反正眼下日子过得还行,钱光华对我不错,老两口对我既像儿媳妇,又像亲姑娘,难得有这么个和和气气的家。再说,我在这儿做扎根派,你们返城成功了,回到城里也忘不了这近十年的艰辛日子,回来看看时,我家就当接待站了。”
姜婷婷点点头:“我看薛文芹说得在理,挺实在。人家这个家在队里是有身份有头有脸的,小日子过得挺红火,不走就不走。”
“好,”丁悦纯长吁一口气,“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接着问马广地:“马老弟,你什么打算呀?”
马广地一挺胸脯:“你们知道,我马广地道道多点儿,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有啥都存不住。要说返城,我是早也想晚也想,可我这个盲流子媳妇韩秋梅还真不错,户口办不进城怎么办呢?”
“办不进城能咋的,你老子是矿上的劳资科大科长,还愁没办法?再说,煤矿上和过去你不愿下井的时候可不一样了,那时是打眼放炮人工采煤,现在是一色的西德进口采掘机,又安全挣钱又多。过去老娘们干家属工,现在有几个上班的?你要是一个月挣上几百,比上四五个人在这里的工资,她上什么班?也要有个人在家伺候你呀!要不要户口能咋的,卖口粮的、卖粮票的有的是。再说,现在咱那里政策变了,只要男的有工作,三五年就给女的办一次户口……”丁悦纯说了这么多,还怕马广地不放心,“我知道你小子不愿下井,现在百废待兴,招工的地方有的是。我看呢,你是小心眼太多,大心眼太少……”
“这,这……”马广地被丁悦纯奚落得有点不好意思,支吾两句说,“给点儿空嘛。”然后自我解嘲地开玩笑,“没结婚你们都说我是媳妇迷,结婚了就是媳妇至上,我得回去和那口子商量商量。”
丁悦纯催战似的:“速战速决啊,别给我粘粘糊糊。你小心眼多,这种事儿免不了耍小心眼,靠你当主力呢!”
马广地挨贬又挨褒,脸上有了光彩。这话真说到他心眼深处了,搞这种事情真的少不了耍个小心眼,弄虚又作假。有时真真假假、有时假假真真和领导和有关部门打交道。马广地也真愿意干这种活,愿意在小聪明胜利面前享受喜悦,一拍丁悦纯的肩膀头:“我一会儿回去就做那口子的工作,不信让她跟我回城还能不干,你听我信儿吧!”
梁玉英、薛文芹又插言叙说一阵子。姜婷婷知道他们都没吃饭,下上面条,放上小炕桌,一人一大碗,就着胡萝卜咸菜,都吃得满头大汗散伙了。
送走客人,丁悦纯让姜婷婷放被睡觉,见她动作迟缓,这才发现她脸上像飘荡着两片小阴云,看那样子要是再有点儿风,还会下雨呢。
“喂——”丁悦纯紧紧搂住姜婷婷,在她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又要吻她,她没兴趣地躲了一下。丁悦纯忙问,“这是怎么啦?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姜婷婷挣开了丁悦纯,让他坐在炕沿上,两眼直盯盯瞧着他,像在谈判桌上那样严肃:“这么讲吧,要说返城离开这个地方,我巴不得又巴不得。你说句心里话,能不能像马广地那样鬼头蛤蟆眼耍小诡计,说是假离婚,最后弄成真的。你可要实话实说,到那一天,我也不在乎,可必须让我心里有数。”
“哎呀,你这个人呀,怎么针鼻大个心眼呢?说我别像马广地鬼头蛤蟆眼儿,我像马广地你不就放心了吗?人家马广地对媳妇是一百个头的。”丁悦纯有点急咧咧的样子了,“我也是快三十的小老爷们了,和你离了找谁去呀?上哪儿去找你这么漂亮的媳妇去呀……”他说着又要去亲姜婷婷,让姜婷婷一下子推开了。
姜婷婷酸溜溜的口气挖苦道:“哎哟哟,男人这玩意儿,我算看明白了,大官儿王肃,小官儿王大愣,玩一个女人又玩一个。那香水梨算个什么东西,王大愣就能和她搞呢,驴头马面,也就是个女的呗,可能就是换个新鲜呗……”
“噢,”丁悦纯生气了,“你——你,好呀,拿着我和那些驴马烂子比,想离婚还非得返城呀?好心不得好报,你把我看哪去啦?我老丁是那样人嘛!”他说到气急处,使劲拍了拍胸脯。
要说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丁悦纯有过离婚念头,可也闹不太真,只听外边风言风语说姜婷婷让王肃给睡了。肖书记等来批评数落时,透露了办案人说的王肃对姜婷婷调戏未成。丁悦纯脑袋里混乱之中往洁净处想,眼睛使劲儿一闭那过去的事情就像演电影一样,统统过去吧。现在脑子里确实没这杂念了,一是结婚后很快有了早早,他还偷着去化验过血型,自己和早早的一样,都是A型。二是结婚以后两人感情很好,姜婷婷处处体贴关心自己,尤其是姜婷婷进入少妇期后,比婚前瘦伶伶像根棍时更惹人爱了,丰满、俏丽、潇洒,离了,还真舍不得这么漂亮美貌的媳妇。左想右想,自己安慰自己,不管是王肃把自己的老婆睡了、搂了还是调戏了,反正王肃那个老鳖犊子也被枪毙了,再说,确实是姜婷婷上的当,真有大不幸,也应该同情她、体谅她。毕竟和张晓红那老婆不一样,那是像大饼子一样,硬往王肃身上贴……越想越觉心里宽阔,那种让人耻笑“受王八气”想离婚的念头再也没有露头。
“那玩意儿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的肚子里都是些什么下水。”姜婷婷仍气嘟嘟的。
“唉,真他妈好心当驴肝肺!”丁悦纯长叹一声,气得跑进外屋,拿来姜婷婷切面条的菜刀高高举起,把左手放在炕沿上,满脸憋得通红,两眼圆溜溜瞪着姜婷婷,“姓姜的,上有天,下有地,屋里头顶上有灯,我发誓……”说着举刀的手就要往下落。
姜婷婷吓得扑上去,双手紧紧抱住丁悦纯的手夺过菜刀,腿有点儿发颤了,脸色吓得也有点儿泛白,但嘴上还是有点儿硬:“好好好,我信了,我信了,你别拿着这一招子来吓唬人!”
丁悦纯傻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瞧瞧姜婷婷,脑子里忽地闪出一个主意:“喂,这样吧,咱俩签订一个假离婚协议书。”
“假离婚协议书?”姜婷婷缓缓挑起眼皮,“什么意思?”
丁悦纯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子信笺,从贴身兜里抽出笔,伏在桌子上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假离婚协议书
为了达到拨乱反正返城的目的,经双方同意,特签订此假离婚协议书。以感情不合为缘由,假打假闹离婚,返城后重新复婚,如果谁撕毁协议,要记住灯前发的誓:灯灭人灭,天打五雷轰!并以此向亲属、朋友揭示其道德品质之败坏,使其遗臭一方,难以另娶另嫁,终日不得安宁。
离婚书办好后双方撕毁以示无凭。此协议各持一份为据。
协议夫妻:丁悦纯 姜婷婷
一九七×年×月×日
姜婷婷从丁悦纯手里接过协议书,把“灯灭人灭,天打五雷轰”读出了声,又想起刚才拿菜刀要剁手指头的情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丁悦纯瞪大眼嗔怪,“怎么样?”
“哎哟,你是真有戏。”姜婷婷脱鞋上炕,“我要放被睡觉了。”说着忍不住嘿嘿嘿笑出了声。
“好!”丁悦纯盖上自己手指,“来,你也来一个。”
姜婷婷坐在那里只笑不动,丁悦纯也脱鞋上了炕,把着她的手沾了下印泥,在名下狠狠摁了一个手印。
姜婷婷一番认真,变得不好意思了:“你学《白毛女》里的地主黄世仁的狗腿子穆仁志逼杨白劳卖喜儿呀?”
“我是舍不得媳妇,要不惜一切代价买下,不是卖!”丁悦纯笑了。
丁悦纯借姜婷婷嗔怪地用手指点他脑门儿的时候,冷不防把她搂进怀里亲吻起来……
说是秘密签名,这么敏感,这么牵动每个知青心的课题,就像窗户纸上开初只有针尖大个眼儿,忽拉一下子就被阵风吹大了。何况各地知青请愿、返城的消息和动态,以信的形式雪片般飞来,不仅仅是李晋组织的秘密签名这一桩,就丁悦纯、马广地好端端两对夫妻叮叮咣咣又吵又打,也引起了知青和干部们的关注。
“田排长,”袁大炮用筷子往嘴里扒一口面条,没等嚼咽下去,把思考了好几天的问题抛了出来,“李晋这帮小子鼓捣什么签名返城,能成不?”俩人结婚至今,一直是在“革命”的气氛中生活,不管是工作还是家庭生活中的问题,不管谁先开口,都先考虑突不突出政治,是不是革命者该说的话,办的事情,就连互相呼唤都称官职,外人看像是装的,像是演戏,却又那么一丝不苟的认真。脑子里即使真这么想,却偏顺着所谓“革命”道上说,他俩是你看透我,我也看透了你,谁也不肯把这窗户纸捅破。
“这些天,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田野这话,是俩人结婚以来第一次沉思不答。袁大炮呢,总觉得田野是北京知青又属老三届,自打认识到结婚就高看她一眼,总想从她那里讨个有远见的预见性。可是,王肃的事情、林彪事件等等等等吧,都预料错了。这次,他还是对她的见解寄托希望。
袁大炮:“说说,你怎么想的。”说着放下了碗筷。
“我想呀,”田野也放下了碗筷,把思考了几天的政治见解抛了出来,“请愿集体返城,可以说是胡扯,中央不会下令怎么用一列列火车送下来,再怎么一列列火车接回去。再说,这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倡导和组织的,他老人家才逝世这么几天,那纪念堂前整天不断流地瞻仰他老人家遗容,这边就要否定?不能,不能,这不同那些小事情,全国一千多万知青呀,还得了啦……”
袁大炮觉得有道理,又纳闷儿:“不过,这招生、征兵、招工又不断从知青中抽人,说是返城如病返、家困是严点,毕竟中央是有文件的,这不是好兆头吧?旺旺的一炉火,这儿撤点儿,那儿撤点儿,撤得人心不稳,影响巩固知青上山下乡的伟大成果呀。”
“这种事情呀,就得这么理解,征兵、上学、招工那是革命事业的需要。至于允许办返城那是有严格条件的,一种是病退返城,不能坚持在广阔天地扎根干革命的,上级领导的意思很明白,别给贫下中农造成负担;第二种是家变,爹死一个剩娘,娘亡一个剩爹,又是独生子女下乡,需要回去照顾,这是为体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所以我说,李晋搞的那一套,是应和全国一股反上山下乡的逆流……”田野觉得自己高瞻远瞩,不会看错这问题。
“是啊,”袁大炮似乎让田野引导得也开了窍,“去年,我参加省里召开的知青工作座谈会,还强调巩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成果,要求各级组织安排好知青生活呢。”
“所以——”田野拿起筷子欲吃又停,往桌上“啪”地一摔,精神振奋起来,“弄不好,李晋这帮小子就是破坏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罪魁祸首!”
袁大炮一听,也似乎来了革命的灵感:“看来,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有罪魁祸首,就会有抓罪魁祸首的英雄和闯将,我们立功的时候就要到了!”
“那当然了!”田野问,“你记得前几天张队长领着咱们班排干部学的那篇《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的联合社论《学好文件抓住纲》吧?”
“记得。”
“有段话记得?”
“哪段?”
“‘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我们都要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田野说完又重重的重复:“那叫‘始终不渝’呀!”
袁大炮一拍桌子:“看来,这上山下乡运动就要铁维护没冒了,他妈的这帮小子到农场来了,还想闹那套无政府主义呢,华主席不会答应的。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田野忽地站起来,不减当年当红卫兵时的威风:“我们要站在斗争最前列,用实际行动捍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成果!”
这一口号,也唤起袁大炮的激情:“好!站在最前列!”也忽地站了起来,想说一句让田野和他一起对着毛主席像宣誓,见田野紧皱眉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似的,也随着坐下,有心无心地吃起了面条。
这小夫妻俩自从参加“扎根边疆六十年集体婚礼”结为伉俪以后,一直是在一些响亮的口号下并肩战斗,开会前愿意带头站起来呼口号,比如“扎根六十年炼红心”、“批林批孔当尖兵”、“反击右倾翻案风立新功”……夫妻双双努力着,真诚地合作着,人称“革命口号夫妻”,场和农垦系统甚至省的这类座谈会、誓师动员会、经验介绍会没少参加。一年又一年辛苦地、挖空心思地努力着,总觉得比张晓红付出的多多了,该提拔了,该重用了,这个雨点却一直下不到头上。因此,夫妻俩虽都闷头用筷子往自己嘴里扒拉面条,心却又往一处想了:李晋迎合全国大返城逆流,与他斗争是大斗争,这样就容易做出大功绩,不信就不能提拔重用!他张晓红干什么了?不就是靠背毛主席语录上去的吗!
“袁排长,”田野也自觉比袁大炮强,像开动员会似的,“这回立功的时候到了,这回估计肖书记、郑风华想找咱俩这样的都难找到,战功面前让他们看着办去吧,不提拔、重用咱们用谁?我就不信他们同意支持知青呼啦一下子都返城,见鬼了!”
袁大炮更加振奋了:“田排长,你说得对,要是知青都返城,农场不就黄摊了?这不仅是捍卫上山下乡伟大成果,还是一场保卫农场生存的战斗!”
“这回,你上挂下联很实际,水平有提高。”田野夸奖后,紧握拳在袁大炮面前一挥说,“这回喊出的口号是:集中火力打先锋!”
“不明朗吧?”
“这回是咱俩心里的口号,不能明朗不能喊,”田野津津乐道地说,“集中火力就是咱俩,或者再团结一些人,集中对准李晋这小子。打先锋就是他们大闹返城,咱们大喊扎根,站在扎根农场干革命、捍卫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伟大成果的最前列!”
袁大炮问:“用不用请示请示肖书记或先和郑风华透透气儿?”
“不用不用!”田野摇摇头、皱皱眉,“你要请示他,等到这场捍卫战胜利了总结起经验来,他们就揽领导有方的功了,靠咱俩或再带领几个人杀出一条路来,让他们明显看看是咱们自觉革命的功劳!”
袁大炮眨眨眼,一竖大拇指头:“田排长,还是你有政治头脑!”
田野:“记住:口号是集中火力打先锋!”
袁大炮:“明白,集中火力打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