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上):张翼德怒鞭督邮
《三国演义》的人物刻画,多是泼墨重彩,粗线条,大动作,以戏剧性的情节见长。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大都运用这种手法。所以较少西方文学中那种细微的心理分析,内心世界的描写。其原因在于一开始,中国的小说是为了说、唱、演才产生的,对象主要是听众,是观众,而非读者的缘故。因此更着眼于外在的,形体的,具有强烈戏剧冲突的属于视觉形象的情节,也就不足为奇了。读中国小说,尤其这本《三国演义》,要像在剧场里看戏一样,才能领略其佳妙之处。所以,在传统剧目中,改编自《三国演义》的戏码,共有158出,而统称之为三国戏者,为241出。由此可见这部古典文学,充满戏剧因素,这才引人入胜,让人欲罢不能。
张翼德怒鞭督邮,便是《三国演义》的第一出好戏。
当你看到那吆五喝六、不可一世的小官僚,被睁圆环眼的张飞,举鞭狠抽,皮开肉绽时,无不会赞一声:“打得好!”而感到痛快的。
如果没有欲救卢植,要杀董卓,动不动就开杀戒的前话,也许张飞把那位作威作福的督邮,绑在柳树上痛打,就显得突兀了。如果,他敢蔑视朝廷,侮谩命官,却不把那个小官吏鞭至半死的话,也就不成其为张飞了。这一段,有声有色的好文字,有情有景的好场面,特别是张飞大喝:“害民贼!认得我么?”那督邮当即魂灵出窍,六神无主,可惜敢如此对着长官,大喝一声者,千古以来有几人?一片唯唯诺诺,人皆磕头跪拜。这也是经过长期封建统治的国人,一个个被训练得乖巧懦弱,害怕惹事,对于身边突然冒出来的庞然大物,由于其体量,由于其气场,更由于自觉的或不自觉的“贱”,便油然而生害怕之心,双腿不觉会自动弯曲,从而产生奴才心理,哪敢抬头反抗。所以清人龚自珍才有“万马俱喑”的叹息吧?
人物性格就这样凸显出来了。
据正史,鞭督邮者,是刘备而非张飞,但这顿饱揍,若是写成刘备打,就不如猛张飞打起来令人过瘾了。
为什么老百姓津津乐道怒鞭督邮?
中国老百姓常常不怎么恨皇帝,因为皇帝离得太远,俗谓“天高皇帝远”是也。在戏曲里,在民间故事里,皇帝老子,甚至天上的玉皇大帝,总是被描写成一个可以被愚弄、欺骗、蒙混过去的智商较低的角色。最切齿痛恨的,倒是直接坐在老百姓头上拉屎的官吏。俗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这种情绪的反映。
骑在群众头上作威作福的小官僚最可恶。中国人的全部不幸,就是这种横行乡里、胡作非为的督邮之辈,实在太多太多的缘故。督邮,今天来看,也不过一个科级或是更为等而次之的草包罢了。然而他却打着皇帝的招牌,拉大旗作虎皮,来到安喜县为所欲为。正是这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残酷暴虐、巧取豪夺、吮吸民脂民膏的官吏,才是直接迫害老百姓的统治机器,也是老百姓最为深恶痛绝的。
《三国演义》起源于民间口头文学《说三分》,追本溯源,这部伟大作品,开始于唐末宋初,那些勾栏瓦舍说话人的群体创作。因为他们来自民间,所以,思想感情,与市井百姓,能够心心相印;喜怒哀乐,与升斗小民,必然同声共气,于是,爱其所爱,仇其所仇,善其所善,恶其所恶,无论是心中所想,口中所说,还是弦子所弹,鼓板所敲,无不反映着中国普通人最基本的心愿。平民色彩,是此书的最大特色;百姓情怀,也是这部小说生命力的所在。在旧时代,在旧社会,只有当官的打老百姓的屁股,哪有老百姓打官员屁股的道理?独有这部《三国演义》,不但打了,还是真打,读者或者听众,能不拍案叫绝吗?
然而,《三国演义》题材既是历史,必受历史的约束,样式又是文学,无法不做文学的铺演,历史小说之难,在于这种真与似真的天衣无缝。因此在人物塑造上,往往存有相互悖谬,不够统一的遗憾。独有张飞,自始至终是完整的,他的这种天然自成的可爱之处,最能被读者欣快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