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里,关羽被神化了。但在陈寿的《三国志》里,这是一部史书,评他“刚而自矜”,这四个字,是对他的准确评价。
刚正,刚直,刚强,自然是好的品质,但若不能刚柔并济,一味地刚,则易折,所以,“福者祸之先,利者害之始”,好事也能变为坏事,这两者存在着辨证的互为因果的关系。
自矜者,骄傲也,老子说:“不自矜,故长。”“自矜者不长。”上至圣人,下至凡庸,几乎无一幸免,不过程度不同而已。所以毛主席告诫曰:“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其实,岂止于落后呢,关羽最后连脑袋都骄傲掉了。
人类天性中有许多弱点,骄傲便是一种很可怕的弱点。而骄傲者,常常是被吹捧得不知天高地厚,才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而忘乎所以的。因此,在骄傲者的周围,总有一批吹鼓手。在关羽的吹捧队伍里,第一名大捧家是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金,下马银,对于自己的估计,渐渐失去一份实事求是。忘了自己曾经是一名马弓手,而真当上汉寿亭侯了;第二名大捧家是诸葛亮,连他在华容道放走束手待擒的曹操,也成了正确的错误,不敢予以追究,这不使他更加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嘛;第三名大捧家是孙权,非请人到荆州说媒,要把关云长的女儿娶过来做儿媳妇,结果关老爷还不赏脸,吼了一声:“虎女安配犬子”,把媒人赶走了,孙权吃了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这一来,关云长益发的趾高气扬,哪把东吴看在眼里;第四个大捧家,还是曹操,关云长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其实离许都尚远,曹操虚张声势,赶紧提出来要迁都,以避其锋。这就等于把关老爷的虚荣心,哄抬到一个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位置上。
最后,关羽被吕蒙打得只剩下十几个残兵败将时,连早年被围土山,约三事的暂时妥协,也办不到了。因为他已经被大树特树为盖世英雄,英雄怎么能低下高昂的头,此刻不但无路可退,连拐个弯也不行,只好“英雄”地走向死亡。
所以,鲁迅先生在一篇《捧杀和骂杀》的杂文里,尖锐地指出过,骂,倒未必会骂死人,但捧,却是可以致人死命的一法。我们知道,曹操捧关羽,是做样子给大家看,看俺曹孟德是多么礼贤下士,襟怀宽阔,求才若渴,热忱感人。说穿了,不过是在延揽人心,扩大影响,其真意仅仅是在宣传自己而已。诸葛亮捧关羽,是求一个内部安定团结的局面,在他实施政策过程中,不至于被这个自视甚高的刘玄德的把兄弟干扰捣乱罢了,还是为自己方便。孙权捧关羽,那目的更简单,只是想麻痹对手,把荆州夺回来。因此,天底下的捧角者,无不有自己私底下不可告人的意图。这世界上,不但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找不到一个纯粹是为艺术而艺术,为酷爱吹捧而吹捧,无欲无念在那儿拍他人马屁的捧场者。
凡过高地估计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因此做出不能切合实际的自我评价者,这其中,一种人,是他自己,被一点成绩冲昏头脑,把“圣明”二字,连忙写在额头上;一种人,美人迟暮,壮士已矣,历史早掀过他那一页,仍抱着旧日情结,动不动翻出旧账。这两类人,是最经不起所谓“帮衬”之类的吹捧,高帽一戴,便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等着登基了。于是捧救世主的,与当救世主的,加冕以后,便一块儿光芒万丈了,这也是那些捧场者企盼着的理想世界了。
而关老爷因此获得了骄傲的资本,一直到走麦城为止,这过五关、斩六将的胜利包袱压了他一辈子,成了无法摆脱的负担。其实,要是能够清醒那些对于自己的吹捧,其中有许多泡沫成分,就不致于神志昏迷了。肥皂泡在阳光下,虽然也能色彩斑斓一会儿,但终究一个个要破灭的。如能明白这个,留给后世笑话,也许会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