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裆巷这个名字实在不大文雅,叫起来也拗口,似乎总给人一种下作的感觉。小伙子出来追大姑娘,丫头外面谈男朋友,人家问起来“家住什么地方”,裤裆巷,说出来面孔上总有点难堪兮兮。其实,苏州城里稀奇古怪的地方名字多得很,狗屎弄堂猫屎街,照样出状元,住大老爷。
裤裆巷原本不叫裤裆巷,叫天库巷,响当当的名字。传说很早以前,这地方地势低湿,阳气不足,老百姓里多有患风湿病的,唐朝周真人为民禳灾,在此地建坛,一时间香火兴盛。城里城外不少人家贪图这里风水好,有仙气,都来建房落户头,开店肆办作坊,才有了这条街,取名天库。
天库巷难得一块风水宝地,来造房子落户的人家,自然全是头挑的货色。头挑的料作,头挑的匠人,头挑的格式,头挑的做工,你比来我比去,你造三进我砌五进,你用陆墓金砖,我用黄杨紫檀,你雕梅兰竹菊,我刻凤穿牡丹。一时间深宅大院,雕花大楼,一宅宅竖起来。雕梁画栋气势峻峨,砖雕库门玲珑剔透,镂花长窗雕工精致,着实有水平,着实叫人眼热。小巷在高墙大院夹峙中,愈发显得进深、威风、气派。自此,天库巷日益发落,到唐朝白公刺史辰光,苏州城里老百姓唱苏州城“苏州七堰八城门,七塔八幢九馒头[1],三横四直泊舟航,三宫六观十八坊”。天库巷方圆左右的老百姓唱天库巷“入阊门,进天库,井挑巷,巷挑井,店肆开,人客来,茶社酒坊闹稠稠”。这种土里土气的民歌民谣虽说不如文官才子写的什么“朱户千门室,丹楹百处楼”,什么“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的句子有味道,但不过土也有土的滋味。
天库巷经过几朝几代,到了明朝某年某月某日,一位巡抚大人路经天库巷,天上下雨,地下潮湿,石卵子打滑,轿夫跌倒,巡抚大人从轿子里跌出来,一手捂住额头,一手捏牢裤裆,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哎呀裤裆”。这个狼狈的跟头和这句有失身份的话,偏巧被弄堂里一个烟花女子听见,熬不牢“扑哧”一笑,这一笑,笑出一桩风流事流传下世。老百姓不喜欢这位巡抚大人,便“裤裆裤裆”叫开来,嘲笑大老爷。裤裆巷里现今的住户,一到热天乘风凉,就要听乔老先生讲这段故事,讲得活灵活现,煞有介事。说是老古书上看来的,旁人没有见过什么老古书,虽是将信将疑,却也没根据反驳。
据说天库巷被叫做裤裆巷之后,风水败了,名声臭了,街巷里茶坊酒楼、馒头浑堂自然不少,可是堂子、赌场愈加多,后来人称裤裆巷十家店肆三堂子。说是那辰光,浪荡公子卖×货,满弄堂晃荡。
到了清朝乾隆年间,苏州吴世恩金榜有名,中了头名状元,回来就买下裤裆巷三号那宅房子。苏州城里好宅大宅多的是,可以说条条弄堂藏金屋。吴世恩的老宅在马家巷,中了状元买新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体,可是,状元买宅,东不看西不买,南不拣北不挑,偏生看中裤裆巷里这宅房子,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吴世恩中了状元,后来做了大夫,专门教太子读书,在皇帝面前十分得宠。有一回,皇帝和他拉家常,问起他苏州的老宅在玄妙观之东还是之西。吴世恩心想皇帝真正不得了,中国这样大,皇帝连苏州玄妙观的方位肚皮里也清清爽爽。一时心急慌忙,讲在玄妙观之东。皇帝龙颜一开笑了。等事体过后,吴世恩回想起来,吓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家的老宅在马家巷,明明是玄妙观之西,怎么会讲出在玄妙观之东呢,这不是犯了欺君之罪么。吴世恩吓得嗦嗦抖,神经倒还清醒,马上寻出理由告假回苏州,急急忙忙到玄妙观东面和马家巷差不多位置的弄堂里寻房子,先寻到北面一条肖家巷,看见一宅现成货,可惜这宅房子太小。吴状元北京城里做大官,苏州城里名气响,回老家自然要讲排场讲气派了,耀武扬威。看不中肖家巷这宅房子。也幸亏得当初吴世恩没有买下这宅房子,倘是买下来,后来一位名闻天下的女人赛金花就不可能住到肖家巷来了。吴世恩看不中肖家巷的房子,再往南去,寻到裤裆巷,三号那宅房子,一看就中。当时家人有所犹豫,告诉说,裤裆巷风气不灵,名声不好。吴世恩怕的是“欺君之罪”,而不是什么名声风气。家人好心不得好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嘴。吴世恩买下房子才算定心,一身轻松回京城。
老法里的规矩,男人进京做官,大房要守老家老宅的。吴世恩在裤裆巷买的大宅,自然是归大房住。那辰光的做官人,一般有个三房四妾,不稀奇的,也是一种风气。只讨一个女人,总归好像没有派头,乡下人兮兮的。吴世恩做了大官,除了大房守在苏州老宅,二房三房随去北京,住在西单米氏胡同,也是显赫得不得了的大宅。四房小姨太太就在苏州城里偏僻一点的地方另外买了一宅房子,买几顷田收租,安几个下人服侍,消消停停,福享终身。不过这份福气,现今的小姑娘恐怕是不肯要的。拿现在的话来讲,就算有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貂皮大衣迷你裙,一日到夜关在屋里,戴给啥人看,穿给啥人看。不过那辰光的女人,像吴世恩四房这种小家人家出身的女儿,修到这等地步,着实让人眼热煞了。
大房安顿在裤裆巷三号,自然要比四房风光得多。
裤裆巷虽然风气不好,民居住宅是不差的。三号这一宅,做状元府,一点不推板[2]。想起来吴状元一举成名,京城里做大官,这种人家买下来的房子,总归不会是蹩脚货。
吴家大宅,光是大门就气派得不得了,八扇头的墙门一字排开,墙门木料全是上等银杏木。进大门一方天井,天井后面又是八扇墙门排开,穿进去是门厅,也就是现在讲的门堂间。
门堂间西面有一过道。方砖铺地的过道夹在高墙之中,幽深阴暗,延进去二百多公尺长。过道中央原本有一口暗井,住家怕小人出事体,老早就封起来不用了。过道南北通,把大宅分作东西两落。东面一落总共六进,前面四进分别为门厅、轿厅、大厅、女厅,这四进的房子格式大致相同,全是三开间的门埘。这种老房子的开间,不像现在房子的开间,头二十平方碰顶了。老早辰光这种大开间,一间小至三四十平方,大至七八十平方,气势庞大,派头十足。开间墙头大都是木板壁,也有粉墙,门前一排走廊,走廊有落地排门窗。走廊前一方天井,厅后各有一座清水砖雕门楼,用来隔开前后两进。厅前门框上各有四字题款,门厅上方一幅匾额,是道光皇帝亲笔题的四个字:“吴大夫第”。用金粉写在红木匾额上,轿厅上的“祖孙鼎脚”也是皇帝题的款,大厅上是“天赐纯嘏”[3]。女厅后面有一座小花园。园中有假山鱼池,早先还有一幢五楼五底的房子,坍塌以后,改成一条旱船形状的宅屋,旱船后来遭难焚烧以后,就再也没有造起来,那一块地方也就空落了。再后面就是灶间,也有三开间门面的地盘,东西各有两口三眼灶。据说吴家顶兴旺的辰光,光上灶下灶就有十来个下人。
西落总共有三进。第三进是住宅,有六开间。住宅往前,叫纱帽厅。这纱帽厅是全宅顶好的房子,前后各有一方天井,前大后小。纱帽厅前面那一进叫鸳鸯厅。鸳鸯厅有四开间外加一隔厢,房间也全是红木地板,镂花长窗。除了东西落以外,还有一些零碎房屋,质量稍许蹩脚一点,是账房先生和其他下人住的。整个住宅区后面有一座大花园,叫凤池园。园中亭台楼阁,湖石假山,荷花鱼池,九曲小桥,长廊花窗,样样齐全。据说吴家顶兴的辰光,光光被称做“富贵花”的牡丹花就有三十五墩。
吴宅状元府,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处处看得出显贵的门第形式,表示出宅主人的地位等级。
吴世恩买下这宅房子,回到京城,心想欺君之罪已不存在,何况这宅房子是不差的。后来也就不大过问了。不晓得房子再好,风水不灵,吴家大房搬进来以后,大房里是一年一年败落下去,一代一代下来,养儿子居然全是单传,全是险介乎的事体,到了第四代上竟然绝了子孙,从其他房里嗣过来一个儿子传宗接代。说吴世恩的孙子也中过状元,其实那个不是大房里的孙子,中了状元就拿过来算是状元的嫡传了。吴家人丁不旺,家门不兴,以后再也没有出过什么状元,做过什么大官。子子孙孙倒是出了不少浪荡公子,吃着祖宗,花着祖宗,坍祖宗的台。吴世恩九泉之下倘使晓得全是买下这宅房子之过,不气煞也要悔煞了。
裤裆巷虽说历史复杂,三教九流,各式人等全有,现今可全是规规矩矩正正派派的人家,做的规规矩矩的事,寻的正正派派的钱。何况现在年纪轻的人,讲究实惠的多,倘是裤裆巷有花露水,来几个海外爷叔阿伯,冒几个万元户,照样娶得着城里顶漂亮的女人,人家保证不会嫌避你是裤裆还是裤脚管。
可惜裤裆巷什么名堂也没有,石卵子铺地,青砖头打墙,笔笔直直一条弄堂,一眼望到底,不像裤裆,倒像直筒裤的一条裤脚管。
裤裆巷实际上可以算得上是一条街,不像那种丝瓜一样纤细纤细的弄堂,两边人家出门碰鼻头。裤裆巷宽宽敞敞,虽说面子上笔直,一点不打弯,夹里芯子却是九曲十八绕。一扇扇门面,大大小小,拱形方形圆形,外面看看不稀奇,踏进去却是别有洞天,世界全做在门洞里厢。一扇大门进去,一通通出去,十七八亩地的也有。六七十间房间,三五十家人家,一二百口老小,全扣在一个门洞里,进门方能看见大石库门里面套小石库门,小天井里面通大天井,绕过来串过去,通过来弯过去,小人玩躲猫猫“官兵捉强盗”倒是一等的好地方,幼儿园、儿童乐园里觅也觅不到的。倘是东洋人来打仗,根本用不着挖地洞,用不着打什么地道战,地面战也蛮有打头了。
世界做在门洞里,哭哭笑笑,全关在一扇门里。早先的店面开间现今全封掉改建了,弄堂里店少人少,自然冷清,有拾破烂收旧货的,卖鸡蛋卖绍兴乳腐的,修洋伞修棕棚的,日日夜夜串过来串过去,拉直了喉咙穷喊,愈发显得弄堂里幽深。
早先的房子,自然是尽足当时人们的要求造起来的。即使顶蹩脚顶普通的民居,起码也有三开间门面,一方小天井,碰到达官贵人、殷实富户,一般像那种两落七进两落五进的大户头只住一户人家。自然称心,自然惬意,自然热天凉笃笃、冷天暖烘烘,自然宽宽舒舒、清清爽爽。现在一个院子轧进十七八家二十几家,一代一代还不停不息地衍生出来,住房狭窄,水卫设备落后。常常是十几家合用一口水井,一个早上用下来,井台上一塌糊涂,有几个鸭屎臭的,还在井台上刷马桶,臭水往阴沟里一倒,一点不讲道德,拆了烂污[4],要居委会干部揩屁股。旁人讲几句,总还有理由犟辩,上班来不及,扣奖金啥人赔,小人要读书,迟到了立壁角啥人肉痛。住户的马桶天天夜里排在过道里,有吃饱了饭没有事体做的小猢狲,偷马桶盖当飞碟甩。碰到环卫所清洁工有思想问题不上班,住户就要自己拎到厕所里,倒马桶倒痰盂倒夜壶。这种事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总不大高兴做,赖得掉总要赖掉,苦煞了几个老太婆,串弄堂过马路,颠颠晃晃,抖抖嗦嗦,拐到厕所上气不接下气。
住户轧[5]兜不转屁股,想想早年这样的地盘只住一家人家,称心煞了。至于古辰光什么样的人家住这么大的地方,大家也不想去弄清爽,弄清爽也不会多出一间房间,一个平方也不会多。
只有乔老先生顶稀奇,一肚皮的货色没有人要听,闷在肚皮里,痒得要命。有一次,屋里来了两个亲戚,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兴趣,揪住机会像说书一样开场,那宅房子,起先是哪家的状元府,后来传给侄子是个大学士,再后来传给孙子某某状元,再后来一个不争气的子孙一夜之间把一宅状元府输脱。这座大院是什么大官造的,后来得罪朝廷,贬官革职,房子给一个什么太监的什么亲戚买下来……讲得活灵活现。裤裆巷里户户宅宅的根底,老先生好像清清爽爽,天晓得是真是假。乔老先生的孙子乔乔,听这种老古董听得发腻发酸,但总不可以塞牢自己耳朵不听,也不可以封牢阿爹的嘴巴不许讲,就贼忒兮兮插嘴问阿爹,你讲太监,老法里的太监,真的要割卵的?弄得乔老先生面孔上青一块白一块红一块紫一块。乔老先生自己也总算是个有知识的人,少年时候背过四书五经,青年时代读过梁启超康有为,中年辰光做过几日官府文书,老来还要看看《吴越春秋》《清嘉录》,却修了这么个孙子,台坍光。
吴宅状元府到底什么时候造起来的,现在已经弄不清爽了,卖到吴氏手里,以后就没有再改换宅主人,吴氏家族后来虽然败落下去,出了几个不肖子孙,但是这宅房子总算还是保下来了。到了解放来的辰光,吴宅的当家人是状元第六代的媳妇吴李氏。吴李氏娘家也是大家,传说是武英殿大学士顾鼎臣的后代。解放前,吴李氏有个阿哥在政府里做事体,解放辰光逃到台湾,临动身特为跑来劝妹子,卖掉大宅,同他一起去台湾。吴李氏从小受足家训,晓得进得吴家门,就要为吴家想,生为吴家人,死为吴家鬼,所以死守老宅,不肯离开。解放后的开头几年,日脚倒也蛮太平,时常有苏州城里老人家来来往往,过年过节政府也有人上门拜访,吴李氏庆幸自己没有听阿哥的话。到了1956年公私合营,一家人家不许有这么多房子了,要合营,吴李氏也想得通,反正屋里人少,这么多房子也住不了,再说公私合营是为国家好,也为老百姓好,反对剥削,大家过新社会的生活,人人有责任。吴李氏没有什么意见,自留了一小半房间,余下的全部合营了。后来听说苏州城里有差不多的人家房子全是捐献给国家的,吴李氏出门碰见居民委员会的干部,还有点难为情呢。公私合营到“文化大革命”前这几年里,吴家出卖了一部分私房,其余的房子除吴家自住两间外,都出租给别人住,吴家后代子孙靠这点房子吃饭过日脚,倒是一座吃不空的宝山。“文化大革命”一来,人人碰着扫帚星,个个晦气触霉头,吴氏大宅更加逃不脱,充公。吴李氏老太太吃住没有着落,赶进一间六平方的小灶屋,贴贴洋火盒子,寻点辛苦钱混日脚。
其他住户倒不曾关账,算是受剥削的人,房子照住,不过不是住吴家的,而是住公家的,公家收房钱,比吴家收得少,住户倒也乐得。原先大家不满吴家收的房钱太贵,看见人家纺绸褂子一披,鹅毛扇子一摇,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6],餐餐七荤八素十样经,实在气不平,眼皮薄,肚皮里喊不公平。到“文化大革命”风头上,踏人家一脚,揭发金子宝贝绫罗绸缎,实在杀瘾。现在看看吴家子孙,三五六口轧进一间小屋,过这种平头百姓过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日脚,细皮嫩肉变作粗皮老肉,见了人点头哈腰,低眉顺眼,作孽兮兮,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也想不明白这种变世的日脚是啥人作出来的。
等到大家还过魂来,轮到处理吴宅的辰光,街上已经在唱“属于八十年代新一辈”了。大家心里有数,房子姓吴,自然应该还给吴家,可是住户不过门,赖死赖活不肯搬。房管所来劝劝,弹开三公尺,单位里动员,讨价钱,要我搬开不难,你给我多少平方,新房旧房,公房私房,楼房平房,有没有抽水马桶白瓷浴缸。单位哪里来的平方,有几个平方,就要打破几个壳郎头。住户自有自己的苦衷难处,挖屎丢烂泥,寻死觅活,样样做得出。碰着吴家的人,嘴里还不清不爽说什么现在变世了,叫工人阶级困马路,房子让给官僚老地主。说得吴家七十八岁老当家吴李氏心里寒丝丝,牛牵马绷讨还了两大间一隔厢算数。房管所立时三刻上门,要求吴李氏老太太作价处理其他房间,叫老太太开价。吴老太太刚刚经过脱胎换骨,触及灵魂的“锻炼”,现在魂虽然归来,却是惊魂未定,看见公家的人,已经有了三分惧怕,叫作价就作价,叫她开价倒是开不出,随便公家给多少,多给多拿少给少拿,房管所乘机杀半价,杀得辣豁豁。吴老太太总共拿到万把块钱,心里也明白吃了大亏,嘴上却不敢讲出来。
吴老太太早先嫁到吴家里,做少奶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油盐酱醋柴,自是不闻不问,房子家当愈发一窍不通。及到落难,起先还有六个平方轧轧,后来索性扫地出门,住到原先屋里一个下人家里,同那家一个老太婆轧铺,过了头十年苦日脚。起先叫她扫马路,冲厕所,老太太实在做不动,总算碰上几个心肠软的,叫她领点洋火盒子贴贴,弄点纱头拆拆。一个月寻个十块八块,咸菜汤泡泡饭。现在一次头有了万把块钱,手发抖,心发荡。
吴家落难辰光,大女儿吴方圆已经出嫁,女婿屋里成分好,女儿自然要同娘家划清界限的,讲出了绝话,从此不再来去。不过划清也好划不清也好,娘家的屎粘在女儿屁股上,揩不清爽,女儿女婿为了老娘,也吃足了苦头。大儿子吴方已经成家立业,有了两个小人,一家大小四口,被赶到乡下做农民去了,一去不复返。近几年到乡下去查查,说根本没有来过,二十年不通音讯,不知死活。小儿子吴圆,那一年已经二十四岁,还没有娶女人。读书读成个书憨大,连考三年考不取大学,算是败了状元人家的面子,弄得神经兮兮。后来捏了一纸命令,一火车乘到东北树林里做苦力。人家嫌他成分不好,浑身冒酸气,分一间木板房给他,独吊吊地住在大树林里。这间木板房,风一吹,嘎嘎响,雨一落,嗦嗦抖。门关不上,窗合不拢。有一日,一只老狗熊推开门进来白相[7],老狗熊朝吴圆笑眯眯,抬抬手,吴圆吓得尿撒了一裤裆,神经就有些混乱了,不过还是会吃会做,就是一直讨不到女人,有空闲就坐在木板房门前,盯了木板房看,发痴发呆。到后来,吴圆调回来,已经四十出头了,又是一火车乘到苏州,进门看到老房子已经退还,立时嘻嘻笑出来,笑得收不拢场,笑得隔壁邻居汗毛凛凛,笑得吴老太太在边上哀哀地哭。从此,吴圆脑子一阵清爽,一阵糊涂。
清爽辰光,上班下班,吃饭困觉,讲话办事,一点没有两样,糊涂起来就不好讲了。大家都说,吴圆这世人生全作掉了,再好也是个废人了。吴李氏老太太一世人生熬下来,落到这般下场,一碰就要心酸流眼泪。不过日脚总比“文化大革命”好过多了,那辰光弄得一门心思想寻死路,幸亏隔壁邻居劝她,说你死了要拖累儿子的,才打消了她的念头。吴老太太女儿吴方圆,就住在本市,晓得老娘现今的情况,有好好的房子,没有好好的人传,自要动心思的。吴方圆今年也毛五十岁的人了,前几年算是同老娘划清界限,不来往,现在要她老面孔上门来还有点难为情,先叫小儿子来讨老外婆的口风。吴老太太头二十年不曾同自己骨肉一道过日脚,吴圆虽然回来,又是这剐腔调,想讲句贴心的话也没有人听,刹生头里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外孙,一口一声外婆,叫得亲亲热热,又高又大,一表人才,活脱脱像两个娘舅,老太太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记恨什么“划清”不“划清”。
不多几日,吴方圆的小儿子姚克柔就搬进来同外婆一道住,陪老太太过日脚了。户口也迁到老太太的户口簿上,姚克柔改为吴克柔。
吴克柔迁进吴宅的辰光,还不满三十岁,插过队,做过工人,结了婚,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女儿已经六岁,儿子也已四岁了。
吴克柔头脑拎得清,听老太太谈了房子的事体,立时上到房管所长门上评理,人家拿出老太太签的字据,白纸黑字,出门不认账。吴克柔弄不过房管所,就去打官司,一级一级告上去,事体弄得蛮大,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判下来。听吴克柔的口风,这场官司不是三万五万应付得过去的。其他住户看看现今的政策,心里七上八下,晓得这桩事体早点晚点总要弄清爽的,只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像当初吴家一样,被人家扫地出门了。
吴家1981年讨还的两大间加一隔厢,就在鸳鸯厅这一进里。鸳鸯厅另外还有二开间,住了两户人家。吴老太太刚住回来的辰光,邻里关系自然有点尴尬。老太太想想早先吴家一家也不过五六口人,住这么大的地盘,除了纱帽厅接待高级客人,住宅住人,其他几进全是不派什么大用场的,每天自有下人打扫清爽,锁好门。现今只还给她二开间一隔厢,想想是气不服的。吴克柔打官司,强调起来理由充足,别人驳他不倒。可是,三五六口七八口,轧在一间屋里的平头百姓,热天蒸馒头,冷天贴大饼,想想比比,同样不服气,理由更加充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爿世界上的事体,下世也弄不明白了。
苏州城里同吴家这宅房子大同小异的建筑,大街小巷处处有,只不过近几年拆的拆,坍的坍,不少地方已经面目皆非,光彩全无了。有的房子虽然还在,可是不再住人,派派其他用场,被什么工厂无偿占用,堆堆破货废料,被什么单位廉价收买,准备拆了旧房用这块地盘造新楼房。相比起来,裤裆巷三号这宅房子还算额骨头[8]的。不过额骨头再高,也难得原模原样了。这种早年的大型建筑群,原来都是有规格的,一般一进三间,门前一方天井,东落西落当中有一条进深直通的过道。可是现在,三号这宅房子,已经不是老面孔了,头二十年来,房管部门和住家,旧物利用,见缝插针,大间隔小,小间扩大,角角落落里,还造起来像模像样的房间,大到十来个平方,小到三五个平方,用来放自行车,堆旧家具,当灶屋间,做吃饭间,甚至有人家做新房的。
其实像这种地方,这种房子,早已经不是老面孔了,索性再修修补补,改造改造,通自来水,增加点卫生设备,也还可以混几年住住。凭良心讲,这点房子,旧虽旧,还是蛮像样的,有地板房,有落地长窗,雕花楼板。乔老先生的口气,老法里的东西就是比现今的像腔,看看,这扇窗,精雕细刻;看看,这扇门,风格细腻。好像房子是他自己造的,讲起来骄傲得很。这宅房子,不是明朝末年便是清初造起来的,扳扳指头,三四百年了,人也传了好几代了,房子怎么不要破落。前两年这里的住户曾经选代表到房管所申请大修。房管所开始派人来看了倒也一口答应,纳入计划之内。可是后来突然来了个通知,这一带的住房,上头有统一规划,住户一律不许自行改造。房管所没有权,私房也不许动,已经动过的就算了,以后再要动,对不起,动一动,罚款,事情弄大了,还要追究刑事责任,拖到法院去判。
老百姓骂归骂,怨归怨,怕还是怕的。罚钞票,吃官司,不是寻开心的事体。轧就轧一点,苦就苦一点,中国的老百姓反正是能吃苦,也不怕吃苦,并且会苦中作乐的。就这样,日脚一天一天过下来,看看倒也蛮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