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里的人,和一些仓促搬来的亲戚,静静地坐在黑下来了的堂屋里。有着一点点淡青色的月光照到茅屋的门前,是初八九里的月亮。小到五岁的老幺也在这里,把剃了不久的光头,靠在他妈刘二妈的怀里,宁静地张着小小的耳朵听着。他并不知道要听些什么,他不过学着其他的人,所有的人,那么听着就是的。远远似乎有狗叫。风在送一些使人不安的声音,不过是一些不确定的声音,或许就是风自己走过丛密的树梢吧。
“听呀,听见没有?你们听呀!”小小的声音从屋角发出。
“是有人在喊着什么吧?”
“是的,像是从东边渡口那里传来的。”
“见神见鬼的,老子什么也没有听见。”
“真像有点响声呢,不要做声,听吧!”
絮絮的语声没有停下去好久,刚刚有点使人听得不耐的时候,那老外婆,缺了牙,聋着耳朵的,头发脱光了的老外婆,战战地用着那干了的声音自语起来:
“唉,怎么得了!老天爷!算命的说我今年是个关口。水不要赶来就好。我一辈子经了多少灾难,都逃过了。这关口晓得怎么样。我并不怕死,我就怕这样死,子子孙孙这么一大群,我的尸骨不要紧,我怎么能放心他们……”
“大数一到,什么也管不了的,管他娘,管他子子孙孙……”
“你声音不好小点吗,你这没良心的杂种!你要让她听见了的!”
“叫她睡去。毛妹!你招呼你奶奶去睡在三姑妈床上。她今天一定累了。她走了不少路呢。”
“奶奶!奶奶!睡觉去!睡觉去!”
“你这丫头!我要坐在这里,我要等他们,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大妈!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们不知在什么地方?你说怎么样?今夜不要紧吧?我们家里……唉……”
“鬼晓得这些事!现在求菩萨也没有用了!”
“菩萨,我不信他就这末和我们做对头,过一年涨一次水,真的只是菩萨做鬼,我们一定要将菩萨打下来,管他龙王也好,阎王也好,哪吒三太子还抽过龙王的筋呢。我们这些人,这些插田的人,这些受灾的人,还怕打不过一个菩萨吗?救什么堤,守什么夜,让它妈的水淹进来好了!我们只去打菩萨,那个和我们做对的人……”
“大福,你这小子懂什么!菩萨又看不见,你尽瞎说八道……”
“真是过一年涨一次水……”
“哼,你们看吧,今年可不比往年……”
这些坚实的妇人的声音,平素是不常说话的,没有这么好的机会集在一块。手脚忙着的这些妇人,现在都陆续地说起来,忘记了适才的寂静。
夹在这些纷乱的抢着说的语声之中,那几个被做母亲的人压住不准出去的稍大的男孩子,时时吐着瞧不起的忿忿的声音,和那咒语似的老外婆的自语:
“几十年了,我小的时候,龙儿那样大,七岁,我吃过树皮,吃过观音土,走过许多地方,跟着家里人,一大群,先是很多,后来一天天少了下来,饥荒,瘟疫,尸首四处八方地留着,哪个去葬呢,喂乌鸦,喂野狗,死得太多了。我的姊姊,小的弟弟——吃着奶的弟弟死在她前头,伯妈死在她后头,跟着是满叔,我们那地方是叫满叔的,……我那时是七岁,命却不算小,我拖到了这里,做了好久的小叫化子,后来卖到张家做丫头,天天挨打也没有死。事情过去六十年,六十五年了,想起来就如同在眼前一样,我正是龙儿这样大,七岁,我有一条小辫子,像麻雀尾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水,水……后来是……”
龙儿不欢喜听外婆提他的名字,他听着那干着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诉说,有点怕起来,有点觉得在同不祥的事要接近了,他轻轻地向哥哥们的身边移去。
张着耳朵听的老幺,带着轻微的瞌睡,又张着眼睛从模糊的一些人影上,望了这个又望那个,望到外婆的影子时,想起她那瘪着的嘴,那么艰难地一瘪一瘪,顽皮又在那聪明的小脑中爬,他只想笑,可是今夜不知为什么,沉沉的空气压着他,他总笑不出来。
“砰”的一下,不知什么人碰落了什么东西,大约是茶杯之类从桌上掉下来,在泥土上碰碎了。话在这时都停住,人心里骇了一跳,并没有人追究。不安的寂静又蹿了进来。
风真的送来了一些小的声音。
外婆还继续着她的话,那些像咒语似的东西。
“我不晓得怪谁才好,死了的老伴是结实的,儿子是结实的,我们都没有懒过,天老爷真不公平,日子不得完,饥饿也不得完,我是不要紧,算隔死不远,可是一代又一代,还不是一样。从前年纪轻的时候,还只望有那么一天,世界会翻一个身,也轮到我们穷人身上来。到老了才知道那是些傻想头,一辈子忠厚,一辈子傻。到明儿,我死了,世界还不知怎么呢?一定更苦,更苦……”
“讨厌死了,唠唠叨叨有什么用?更苦,更苦,苦到尽头就好翻身了,怕什么苦……”
这个有点尖锐,有点愤慨的声音被一阵陡起的狗的狂吠吞噬了下去。人的视线便都集中透过那青色的,暗灰色的夜,从大开着的门里,望着那笼罩在烟雾中,望不清,消失了轮廓的苍茫茫的远处。在那巍然立在屋前,池塘边,路边的大桂花树下,走出一个人影来,“叱,叱”的他吼了两声,在屋外的广漠的夜色里。于是停了吠声,用鼻子嗅着的两条狗,跟在影子的身后走进屋来。
“呵,是三爷。”
“怎么样了,从堤上来吧?”
“该会退了一点……”
“二哥呢?……”
“怎么灯也不点一个,就打算天要坍下来,不想过日子了吗?”
“没有油了呀。还剩两支小蜡烛,就不留着急时候用吗?”
“到底怎么了?一些声音也没有听见,退了些吗?”
“退呵欠[6],人都到下头去了,下头打锣没有听见吗?汤家阙一带有点不稳当,那里堤松些。屎到了门口才来挖毛厕。见他娘的鬼!我不信救得了什么!管它什么汤家阙,李家阙,明儿看吧,一概成湖!”
“我们这里呢?……”
“三爷,底下还好吧,明天我们好回去吗?来的时候,忘记了那两只小猪呢。”
“有茶吧?说不定,汤家阙要是坏了,我们就不怕,水会往那里流,这里势子就松一口劲。不过,那边,那望不尽的一片田,实在冲了这里还好点,我们里边赶不上那边一半多。这才大家都去了。死到临头还分什么彼此!只是这里留的人也少了一点,我来叫人的,大福二福都跟我去吧,只要有一个小孔冒水迟一点看见,就会完场的。真不是玩艺儿!”
“还有那只乌云盖雪的猫……”
“救了下头,那我们家就要完了呀,我们能够住在这里一辈子吗?”
“水要再大了,这里也靠不住呢。……”
“下半年怎么得了呢?……”
“眼前就得了吗?”
“枕头底下还有一个蝈蝈儿呀,我不该把它放在枕头底下的。水来了,它一定跑不了呀!……”
三爷的影子,从影子上也可以看见那壮大的胸脯和臂膀的,他立起来,站到门边,沉沉地说道:
“安静点吧,不要慌,事情来了急是不中用的。我们走吧,二毛三毛也去,小孩子眼尖,去帮着看看也好。幺表弟人不好就不要去。”
都是巴不得要去的,坐在家里听女人们叽叽咕咕真急死人,水要来也要看着它来,几个精灵的影子,跳动着,摸摸索索去找短褂。今年真是个凉快的夏天,露天打赤膊就有点不行。
“到底怎么样了,不看见总不放心……”
“看见了也放不了心呢,你去吧,什么也不看见,模模糊糊一片望不见头的大水,吼着流来,又流去。夜晚听着,任你心硬的人也有点怕。”
这个大汉子三爷,强壮的,充实的农民,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绰号叫张飞的三爷,有使人信赖的胆量和身躯的人,也在一些女人们面前说怕,无形添重了人心里的负担。
“是什么时候了?我一定跟你们去。我不愿留在家里,今天家里有鬼。唉,真怕人呢!”
“放屁,不准你跟去,你有什么用,在家里管着龙儿同菊姊,家里有鬼,外头才更有鬼呢。”
站起来的三姆,忿忿地坐下去,菊姊就走到他面前。
大福他们轻轻地跳到屋外。外面风凉,天上有朦朦的月亮,还有密密的星,天河斜斜地拖着。
“天河里也涨水的吧?……”
“那织女牛郎也要逃荒啰……”
“什么时候好回来?……”
“哪有一定,大约天亮吧。”
“我是不怕,我活了七十多岁了,看得真多,瘟疫跟着饥饿跑,死又跑在后面。我没有什么死不得,世界是这样。我们这样的人太好了,太好了,死到阴间不知怎么样,总该公平一点吧……”
三爷带着几个孩子,快步地跑向桂花树的那边去了。两条黄狗跟在他们后面,跑了好远又跑了回来。
一些眼睛从黑暗里送他们远去,大家都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龙儿悄悄地把手放在刚才大福坐的长凳上摸着,本来想喊他爸一声,又想跟哥哥们跑去,都没有做到。现在看见他们走得不见了,他们一定走到那堤上了。他白天在堤上看见那黄色的滚滚大水,水上漂着些桌子,床,红漆的箱和柜,还有鸡有狗有人蹲在那屋椽上面,他不懂得大人们指点时心里的怜悯,他只感着新鲜有趣,望着那些在急流之中漂去的东西,饭也不想吃。可是在现在的空气底下,压得很紧的,他虽说还在想那些有趣的发现,那小小的摇篮也在水面上漂着,却不能生出一点快乐的心肠,转而有点黯黯的情绪,为那些在黑夜里也不能停下不漂的东西,担着很大的心事。
“我晓得,有钱的人不会怕水,这些东西只欺侮我们这些善良的人。我在张家做丫头的时候也涨过水,那年不知有几多叫化子,全是逃荒的人,哼,那才不关财主们的事,少爷们照旧跑到魁星阁去吃酒,说是好景致呢,老爷在那年发了更大的财,谷价涨了六七倍,他还不卖,眼看野外的尸身一天一天多起来……唉,讲起来都不信,有钱人的心像不是肉做的,天老爷的眼睛,我敬了一辈子神,连看我们一下也没有,神只养在有钱的人家吧……”
老鼠从里房跑了出来,又跑到对过那间去了,声音很响,碰着一些东西,把刚刚要睡的老幺又骇醒来。
“有些事情是奇怪,这老鼠就有点灵,水还没有来,它就懂得搬家,家里忽然不见这东西,就一定有祸事,你们不信,你们听我说吧,从前……”
好说一点故事的大妈,无意中抓到了这个题材,不等别人问便开始她一半听来,一半加花的像是神话的东西。几个女孩用不安的心情听着,假使在平常,这一定是一个很热闹的谈话,但因为大家,虽说平常也欢喜听点闲话,在这时,心里悬着大的黑暗的时候,却一点表示不出有听这些话的需要和趣味。所以故事说不到几句,便停下了。突然停下之后,屋子里更加重了空虚和不安的空气。
风远远地吹来,一直往屋子里飞,带来了潮湿的泥土气,又带来一些听不清,却实在有点嘈杂的人语声,远远的,模模糊糊一些男人们的说话。接着,隐隐约约在树叶之中,现出闪闪的火光,一群人,围着火把向堤那边走下去了,火光里晃动着那些宽阔的臂膀的粗影,那些使她们熟悉的爱着的一些厚道的农人的臂膀。他们这时还保持着农人特有的镇静去防御那大灾难的到来,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是他们妻儿最可信赖的人。她们那希望的寄托者随着火光走远去了。
堤横在这屋子左边两三里的地方,所以一转身,那火把便看不见了,只听见远方有人在大声喊。暗淡的月光映在人的暗淡的脸上,风在树丛里不断的飕飕杀杀地响。人心里布满了恐怖,巨大的黑暗平伸在脚前面,只等踏下去了。
狗在桂花树前边突然地大吠起来,不断地,一声比一声凶的吠着;一个,两个,四个影子,高高矮矮地现了出来。狗没有停止它的狂吠,屋里发出紧张的声音:
“什么人?”
“唉,可怜,可怜一点,是牛毛滩逃来的……”
朦朦的月光下,认得出是两个妇人和两个小孩。
“呀,牛毛滩!牛毛滩,是前天夜里坏的事吧……”
“离五六十里远的地方呢……”
“那里比我们这里低些吧……”
“喂,进来吧,你们那里是怎么坏的事?”
有些人走到屋门边,那两个牛毛滩的妇人走了进来,小孩累得一点力也没有了,蹲在门边。
“前天夜里,天墨黑,下着小雨,我们什么也没有抢得,全淹了,屋都冲走了。我们那小屋算什么,抵不住一个浪。我们隔壁人家,连人带屋一块冲走的哪,只迟了一步,他们想抢一点东西哪。昨天一个人只吃得半碗稀饭,今天还没吃东西,……”
“好,我替你们找点来,大约还有点饭剩下的。”
“你们的男人们呢?……”
“你们到哪里去呢?……”
“牛毛滩还在水里吗?”
“真是多谢,有一点点给孩子们,也就好了。男人留在牛毛滩上面……”
有个女人把鼻子不住地缩着,像在哭。
“住的没有了,吃的没有了,穿的也没有了,连做工也没有地方了,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怎么能走呢,等水退呀,水把稻淹坏,把泥土泡涨,还得守着它呀,我们是靠在这上面,总不能不做这行事……”
“你们到哪里去呢?”
“先同她回娘家去住两天,还有哥子在,今天听说到乌鸦山去的路断了,内河里水更大,淹得更怕人,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才好,她不是这里人,她是我兄弟媳妇,我们是妯娌呀。男人还只想到我们是去乌鸦山呢……”
哭的那个女人更忍不住大声地抽咽起来,是个年轻的女人,在微弱的光下,看得出是个朴实的乡下女人。
“明天想转去看看……”
“转到牛毛滩去吗?……”
“是的,只有再转去。只要这里不来水,转去还有路,……”
“这里也靠不住,我们的人都出去了。不晓得明天又是个什么世界呢?……”
“真的我们这里也靠不住吗?……”
“那我们家里只好打算丢了……”
“那我们到什么地方住呢?……”
“路断了怎么得了呢?……”
“老板还只以为到乌鸦山去呢。”
一些哽着的,忍着哭的女人的声音都很尖锐地叫着,老外婆望着她们,不安地问:
“外面坏了吗?你们哭一些什么?”
没有人理她。各人的心都被一条绳捆紧了,像吹胀了的气球,预感着自己的心要炸裂。她们望着远方,不敢祈求,也不敢设想,她们互相安慰,自己向自己安慰地说道:
“大概不要紧吧……”
就在这个时候,从堤那边传来了铜锣的声音,虽说是远远地传来,声音并不闹耳,可是听得出那是在惶急之中乱敲着的,在静夜里,风把它四散飘去,每一槌都重重地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锣声,那惊人的颤响充满了辽阔的村落,村落里的人,畜,睡熟了的小鸟,还和那树林,都打着战跳起来了,整个宇宙像一条拉紧了的弦,触一下就要断了。
“我的天呀!你们听见吗!……”
屋里跳出一个人,他发疯地冲到屋外去了。
没有人还来辨别,都不自主地随在后面,不说话的时候比说话更可怕。
除了老外婆,人都涌到桂花树的外边。小孩叫着在人群中挤。狗也挤在那中间。
近些的地方也敲起大锣,人在那面叫着:
“到堤上去,带你们的锄头!要救住,男人们不准躲在家里,不准赶先逃走,我们要救堤,……”
“带锄头去,带火把去……”
远近都有狗吠,鸡也叫起来了。堤那边有小火球在闪。风送来远方的叫声,一定有许多人在无次序地喊……
“求老天爷保护,保护呀,地藏王菩萨,龙王菩萨……我们这里水来不得的呀!水来不得的呀!……”
不知什么人跪下去了,哭着叫起来。
邻近的人家,也一堆一堆站在屋外边,同样地发着惊人的绝叫和哭声。
小孩们无主地哇地大哭起来。身边的狗响应着别方,无所顾忌地吠了又吠。
在远远近近惊惶的女人们的叫声之中,响起了更加猛烈的锣,大的火把现出来了。嘎的声音拼命地在叫:
“伙计们!都来呀,到堤上去!”
“救住,救住我们的堤,我们的家在这儿,我们的妻儿……”
“快跑,快来呀,伙计!……”
“火把举高些……”
人群的团,火把的团,向堤边飞速地滚去。
另外的地方滚去另外的团,另外的火把,喊的声音从那里又滚开去。
沸腾了的旷野,还是吹着微微的风。月亮照在树梢上,照在草地上,照在那太阳底下会放映点绿油油的光辉的一片无涯的稻田,那些肥满的,在微风里噫噫软语的爱人的稻田。
喊的,哭的,不知所措,失去力量的那些可怜的妇女,在喊了哭了之后,痴痴呆呆地噤住了,但一听到什么,那一阵比一阵紧的铜锣和叫喊,便又绝望地压着爆裂了的心痛,放声地喊,哭起来了。极端的恐怖和紧张,主宰了这可怜的一群,这充满了可怜无知的世界!
火把滚向堤边去了,锣声一点也没有停,女人也冲到屋外,挂着眼泪,嘶起声音跑。
“三姆!你不能去的!……”
“妈呀!……”
“不要管我,我要去,我等不得了!……”
“我也要去!……”
“妈呀!……”
“弟弟呀!……”
一群人跑着,疯狂地朝坡下跑去,头发披在肩上,后面跟着一群,留着焦急的喊声、哭声和在急乱中哄着小儿的声音。
隔壁家里又跟着跑去一些人,隔壁的隔壁家里也跑去许多……于是堤上响着男人们的喊叫和命令,锄锹在碎石上碰着,锣不住地敲着。旷野里那些田埂边,全是女人的影子在动,一些无人管的小孩在后面拖着。她们都向堤边奔去,有的带上短耙和短锄,吼叫着,歇斯底里地向堤边滚去。
天空还是宁静,淡青色的,初八九的月光,洒在茅屋上,星星眨着眼睛,天河斜挂着,微风穿过这凉快的夏夜。
老外婆,战战抖抖,摸到屋外,唇儿艰难地动着,像无所感受地望到一切,她喃喃自语地说:
“算命的说我今年是个关口……”
二
飞速地伸着怕人的长脚的水,在夜晚看不清颜色,成了不见底的黑色巨流,响着雷样的吼声,凶猛地冲了来。失去了理智,发狂的人群,吼着要把这宇宙也震碎的绝叫,从几十里,四方八面的火光中,成潮地涌到这铜锣捶得最紧最急的堤边来。无数的火把照耀着,数不清,看不清的人头在这里攒动,慌急地跑去又跑来。几十个人来回地运着土块和碎石,有些就近将脚边田里的湿泥,连肥沃的稻苗,大块地锄起,不断地掩在那新有的一个盆大的洞口上。黄色的水流,像山涧里的瀑布,从洞口上激冲下来。土块不住地倾上去,几十个锄头随着土块捶打,水有时一停住,人心里才松一口气,可是,在不远的地方,又发现了另一个小孔,水哗哗啦啦地流出来,转眼,孔又在放大,于是土又朝那里倾去,锄的声音也随着水流,随着土块转了地方。焦急填满了人心,有人骂起来了:
“他娘的屁!这堤就要不得!……”
有人在大声喊:
“骂你娘的,看是什么时候!只准一条心,死守住这条堤!我们不能放松一点呀!”
命令的声音在嘈杂里喊叫:
“不准围在这一块!上面!下面!分些人去呀!留心看着!……”
“喊那些堂客们回去!喊她们快走!跑来寻死!”
那些女人,拖着跑掉鞋的赤脚,披散了长发,歇斯底里地嘶着声音哭号,喊着上天的名字,喊着爹妈,喊着她们的丈夫,喊着她们的儿子,她们走到堤边,想挤进去,又被一些男人们的巨掌推开来:
“妈的!你们来有什么用!”
有些男人向着黑暗处,那些涌来的女人,送着惨痛的声音:
“大姐!桂儿的娘!赶快带着桂儿逃吧!不要管我!”
水还是朝着这不坚固的堤无情地冲来,人们还是不能舍掉这堤,时间已不准他们逃得脱了。除了死守着这堤,等水退,等水流慢下来,没有别的法子。锣尽管不住地敲,火把尽管照得更亮,人尽管密密层层地守着,新的小孔还是不断地发现。在这夜晚,在这无知的,无感觉的天空中,加重了黑暗,加重了彷徨,加重了兴奋。在那些不知道疲倦的强壮的农人身上,加重了绝望,加重了彻天彻地的号叫,那使鬼神也不忍听,也要流出眼泪来的号叫。时间在这里停住,空间紧压了下来,甚至那些无人管的畜群,那些不能睡,拍翼四方飞走的禽鸟,都预感着将要开演的惨剧而发狂,不知所以地喧闹起来了!
围着这几十里的远处,渐渐高上去的地方,四方几百里地的人,也从深夜里惊醒起来,在黑暗里,呆呆地透视着这方,倾听着断断续续从风里送去的这方的惨叫。他们不住地走去走来,不住地叹气,心被不安和怜悯冻住。他们祈祷着上天,他们怕那水跨过了堤,淹死下面的人,跑到他们脚下来。他们经受不了,他们怕看这巨大的惨剧,他们希望在命运里得到饶赦,唉,这稀有的,这非人的灾祸,是怎样铸成的呵!
半圆的月亮,远远地要落下去了,像切开了的瓜,吐着怕人的红色,照着水,照着旷野,照着窸窸响的稻田,照着茅屋的墙垣,照着那些在死的边缘上挣扎着的人群,在这些上面,反映着暗淡的陈旧的血的颜色。
人还是在忙得手足无措的当儿,从下面,他们早就担了心事的汤家阙的那方,猛然响起了紧急的锣声,接着便是同样的号叫响应着这方。风一阵一阵地送来,加强起来的喧闹,送到这些麻木叫喊着的人群里了。人们不觉住了声来听,在惊诧之后又叫喊起来。
“唉!只怕那边还要危险呢!……”
又有人在大声喊:
“不要管!留心看着!不要放松!住不得手呀!”
“再燃几个火把!”
“喊那些堂客们滚开!”
下面的锣声好像更紧更急了起来。
拖着,拖着,那些有能耐的男人,不放松一点,紧张地,谨慎地填好一个小孔又一个小孔,抵死地守着这段堤,算是又挨过一段时间。天上换了一批星斗,月亮沉下去了。女人们还是越聚越多,像热锅上的蚂蚁,有些跑回家又跑了出来,在田野里跑着,喃喃着。有几个大半是丈夫不在堤上的,带着儿子,祖母们带着孙子,四散地朝高处跑,磕磕撞撞,不平的路常常把她们绊倒。牵着小孩的摔倒了又爬起来,摸摸索索地再往前跑,她们哭得更厉害。
突然,远处的锣声一下沉寂起来了,沉下去的锣声,同响起来的锣声一样的骇人一跳,有人喊着:
“你们听听呵!……”
只听见比什么还使人伤心,还使人害怕的惨厉的哭叫,虽然刚刚只能使人听到,然而这里为自己在惶急之中的人,都猛然打起战来了。
“天呀!可不是汤家阙坏了!……”是个男人哭着声音喊。
好些火把从堤上伸向河里。
“低了下去了!低了下去了!好了!好了!”
于是旷野里传递着福音:
“低了下去了!低了下去了!好了!好了!”
人心在这时都松了一下,才叹出一口气来。然而却又为那渐渐减少,渐渐消灭了的远方的哭声而痛苦着。人人心里来回只有一个思想:
“唉,汤家阙,汤家阙,……”
小孔立刻少了下来,水势比较轻了一点。女人们的哭声和号叫,也像消去的浪潮,逐渐地低弱下来。而新的嘈杂的喧闹又普遍开去。她们记起了什么似的,喊着名字,四处寻找她们的亲人,远远近近地呼应着,可是什么也听不清。人在人里面挤着。有些男人退出来,在挤着的黑影里,寻找老婆。那些操作整夜没有停一下手脚,没有进一点饮食的人,突然感觉到疲倦,垂头地坐在堤边,为一种过分的软弱,又为一种侥幸而颤着。有的在百忙之中,忽然想起一件难过的事,拍着大腿,骂了起来:
“妈的!我说什么这样难过,是鬼把我的烟管抢去了!……”
在这些不定的嚷声之中,有个更大更坚实的声音在吼着骂:
“猪猡!你们闹什么!快活吗!死还在眼面前呢!妈的臭屁,这纸扎的堤!你们就不怕了吗?……”
另外有声音在喊:
“伸火把再看看,水到底低了多少呀?……”
“没有多少,两尺,顶多三尺吧!……”
“不相干,再低也不相干,这全是窟窿的捞什子堤,终究保不住,迟早要被冲去的!各人还是赶紧逃命吧。……”
“逃命,那末容易!水比你跑得快多了!……”
“管他娘,好生看住,今晚总不会怕了的;喊那些堂客们带着小鬼们跑,坏了,让她们活着,守住,让她们回来……”
“上面的来头还大得很呢,这不是一两天可以退去的水,知道是什么鬼作怪……”
“好吧,先喊她们滚……”
于是旷野又沸腾起来,新的不安,新的恐怖,新的号哭占据着。男人都发气地吼,赶着那群无知,无理性的女人们跑,女人发狂地跳着,不知所以,拼命地嘶叫起来。
“妈的,你们这些堂客,你们滚呀,留在这里送死!……”
“打着她们走!……”
“啊哟!怎么得了呀,阿毛的爹呀!……”
“我的亲人呢,你在这里我是不走的呀!要死死在一块吧……”
“妈的,动不动就哭,老子×你娘!……”
“告诉她们,她们先走,天亮了,我们再跑。就打算真的没有救了吗?明天会好好地筑起来,一处一处修好。不怕了,她们再回来。告诉她们,求她们,妈的,真要人命的女人!……”
“要你们走呀,堤明天会修得好的……”
那些被骂着的女人,一批一批的,在无可奈何之中,含着眼泪,含着一线希望,扶老携幼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带着哭和叫,带着骚扰和不安,向原野的四方伸去,到一些高阜上,到一些远的山上,那些原来是睡在宁静中的,于是那里的一切,连小小的草儿都张着耳朵起来了,□着眼睛去望天空,那无感觉,那似乎又为地下悲惨着的天空;望树叶,那萧萧响着的,那似乎在哭泣着的茂叶。接着,那些不知高低,惶急跑着的赤脚,在哭声之中,在小草上面大踏步地踏过去了。昂不起头来的小草,便也叹息起来。
留下的,还是惶急和吵闹。急怒的骂詈随着小孔在增加。一种男性在死的前面成为兽性的凶狂,比那要淹来的洪水更怕人地生长起来。有一些为几阵汹涌着的水而失去了镇静,为远远近近的女人的号哭而心乱,而暴跳起来,振着全身的力,压制着抖战,咬着牙,吐着十几年被压迫,被剥削,而平时不敢出声的怨恨来。有一些还含着希望,鼓励着,督促着他们的同伴:
“不怕了!好了!这儿好了!留心那边!……”
“快天亮了!天亮了,县里会派人来修堤,那就不怕了!……”
“不准看着,都要动手呀。急,中什么用?拿出臂膀来呀!”
“不要怨天尤人,等好了咱们再算账;他妈,有他们赚的,年年的捐,左捐右捐,到他们的鸟那儿去了。可是,现在不要骂,把堤救住了再说……”
远远鸡在叫了,近处的鸡也叫,东方的云脚上,有一抹青色的东西,是快天亮了吧。
可是愤怒的人们忽略了,有几处地方崩溃得比较大了,人都朝这里使劲,没有拿锄拿耙的便用喉咙帮忙,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所造成的空气怎样的使人心跳。
一处地方忽然被冲毁了一个缺口,他们来不及掩上,水滚滚地流进来,水流的声响,像山崩地裂震耳地随着水流冲进来。巨大的,像野兽嘶叫的声音吼起来:
“天呀!完场了呀!咱们活不成了……”
“快些,把土掩上去,不要怕死!”
有些人发疯地,本能地四下跑去,大喊道:
“救命呀!救命呀!天老爷……”
有些人挑着土块,奔到缺口,把土倾上去,土又被水冲开,人也落在那当中。
缺口渐渐地大,田边渍了好深的水,人在水里用力朝外面跳,男人们也惨厉地叫起来:
“救命呀!呀!我的妈呀!我要死了咧……”
有人还在喊不准闹,还在喊救堤,可是人都不再听这些了,充满着的是绝望,是凄惨,是与死搏斗的挣扎,是在死的深渊中发出求援的呼号。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混合着,他们忘记了一切,都只有一个意念,都要活,都要逃脱死。
天这时微微在发亮,慌乱的人影朦朦糊糊可以看见一点了。人像失去了知觉似的,不辨方向地乱跑。发亮的水朝这里冲来,挟着骇人的声响,猛然一下,像霹雳似的,土堤被冲溃了几十丈,水便像天上倾倒下来的卷来,几百个人,连叫一声也来不及便被卷走了。还有几千人在水的四周无歇止地锐声地叫。水更无情地朝着这些有人的地方,有畜的地方,有房屋的地方,带着死亡涌去。于是,慢慢地,声音消灭下来,水占领了这大片的原野,埋在那下面的,是无数的农人的辛勤和农人自己,还有他们的家属。
天慢慢地亮了。没有太阳,愁惨的天照着黄色的滔滔的大水,那一夜淹了汤家阙,又淹了一渡口的一片汪洋的大水,那吞灭了一切的怕人的大水,那还逞着野性,向周围的斜斜的山坡示威的大水。愁惨的天还照着稀稀残留下的几个可怜的人,无力的,颜色憔悴的皮肤,用着痴呆的眼光,向高处爬去。
三
经过那么一个夜晚的一渡口,还逃出了一些人,赵三爷和侄儿大福踉踉跄跄逃了出来,在一个路口遇着了,还遇着一群一群逃散了,又集合的那些邻近茅棚里的人,有一些女人,也有一些小孩。大家看见了都抱头大哭,都为过分的悲痛和恐慌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家更觉得亲切了,都不愿分开,集在一团,慢慢地向长岭岗走去。这是失去了精神,失去了勇气,只剩饥饿的一群。
水在他们后面,房屋还半睡在水里,大树梢从水里伸出来映在太阳底下,摇摆着茂叶,还有一些人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一些求援的声音。他们涉过几处渍有浅水的地方,一群人这么慢慢地走去。
沿路有一些人家,都走出来担心地絮絮叨叨地问。也有一些不说话,只沉重地将怜悯的眼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走了一会,因为几个女人和孩子嚷着走不动,于是便停了下来,坐在一块有坟的乱岗上。唉,女人们真颓丧得异常难看了。
天空没有云,蓝粉粉的,无尽止地延展开去。下面是水,黄滚滚的,无穷尽地涌来。剩下的地方,剩下的人,拖着残留的生命,无力地爬着又爬着。
这坐在乱坟岗上的一群,约莫有三十多个人,一半女人和小孩,一半是男人。他们坐了一会又向前走,沉默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多,女人们啜泣的时候更多,小孩不懂事的时时吵饿:
“妈呀!肚子饿!……”
“要走到什么地方才有东西吃呢?……”
“我走不动了呀……”
叫娘的人,有些是没有了娘,被亲戚或隔壁婶婶带着的。又有一些离开了儿子的女人,都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他们,那些男人哄着他们,抱着他们走:
“快到了!没有好远了!到了买馍馍给毛毛吃……”
吵饿的被哄住了,又有一些哭着要妈要爹的,这情景真使一个强壮的人听着也伤心,这都是些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从死亡里逃出的一些男人。他们心痛,又得忍着,有几个还用希望鼓着大家的勇气:
“狗狗!妈妈在前边,妈妈替狗狗买粑粑去了。乖的狗狗不要哭……”
“张大哥!你抱抱王和尚吧,他妈抱不起他了……”
“唉,三爷!到了长岭岗又怎么办呢?你宽心些吧,我看见你家三姆早就带着龙儿走了的,她们一定朝她娘家去了,是朝太阳山那边去的。我不以为她完了,还好,过了一阵又会遇着她了……”陈大嫂拖在她老板和赵三爷的后边,看见赵三爷那么一个强壮的农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悄悄不断地叹气和揩眼泪,不觉忘去了自己也失去家里人而安慰着别人起来了。
“唉,不会活的,她这几天总是见神见鬼,兆头就不好,奶奶成天说今年是个关口,唉,她七十多岁了,一生吃过多少苦,得这么一个结果!唉,龙儿……我们那么多一家人,就只剩得我和大福两个人了!”望着大福,三爷一双迟钝的眼里又挤出两颗眼泪来。
活泼的大福,为大家消沉在悲感里的空气压着,说不出什么话来,想着爸和妈,想着弟弟妹妹家里一些人,只有用怜悯又要别人怜悯的眼光回答他的三爷。
亏着这里面有一个年轻的汉子王大保,和一个四十多岁,在三富庄做了二十年长工的李塌鼻,他们没有失去一点勇气,也没有失去理智,平时并不得人信仰,人们这时却都听信他们的话了。
“哭有什么用,死的死了,哭得转来吗?不死的总得鼓着气想法,未必也死去吗?”
“不要哭,跟着我来,到了长岭岗愁他们不给我们吃。这几个,吃得起的,那里有三条街,一百多家铺子,三富庄,马鞍山的大户都有人在那里,有县里派来的镇长,有分局长,有兵警,有学堂。哼,老子们家破人亡,就留下这条命,还得算算账呢!……哭什么,不要哭了,男子汉!日子长呢,哭成得个什么事……”
“住在长岭岗,吃在长岭岗,等老婆来,等儿子来,只要没有死,慢慢地他们也得逃来的。水总有天会退的。屋子冲走了,地总在啦,那屋子值个什么钱,值钱的是老子们自己,两条毛腿,两张臂膀。今年算完了,就苦一点,世上哪有饿死的人,明年再来,有的是力气,还怕什么……”
“别处我不晓得,三富庄我清楚,打开他们的仓,够我们一渡口的人吃几年呢。看他们就真的不拿出一点来,忍心让我们饿死。……”
“塌鼻!你莫吹,你有本领,不会连条不破的裤子都没有。你做了二十年长工,插田,种地,打杂,抬轿,没有饿死,算你的运气,还把你的东家当好人,你这猪猡!”
“×你的娘,怎的骂我,你才是猪猡,我做奴才,是没有法,混一碗饭,也是没法,你以为我是甘心的?别人不起来,我一个人有什么用?现在我们是一伙了,没有法,家被水冲了,又不是懒,又不是抢,为什么他们不给我们吃?他们拿了我们的捐,不修堤,去赌,去讨小老婆,让水毁了我们的家,死了我们多少人,他们能不给我们吃吗?又不是我们情愿这样,又不是我们装着这样。我们怕什么,逃水荒的人多得很,只要我们在一块,想法,不愁饿死的,你们放心,包在我塌鼻身上……”
“我们一定不要哭,快点走,到了长岭岗我们去找他们的局长,或是团上的人,有人问话,塌鼻你答应……”
慢慢地讲着一些以后的计划,大家心里都活动一些了。望见那长岭岗的炊烟的时候,是快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又遇着从汤家阙逃来的一伙人,于是合在一块向前走。
长岭岗的镇外,挤满了一群群拖儿带女的家族,饥饿把他们都弄瘦了,有的靠在树根上,有的蹲在石块上,望着一群新的逃来的人。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一渡口吗?先来过一些了……”
“呀!有个穿蓝布衣的女人吗?幺妹要在里面就好了!……”
“我的天呀,我的妈该会还活着!……”
“你们是哪里的,来了好久了吗?”
“唉,他们饿得真不像样了……”
“世上哪里没有饿死的人,以后你看吧……”
他们再往前进,朝镇里走去。
越走,越看见那些与他们同运命的人越多了。从脸上的颜色可以辨别来到的新旧,来得越久的,就越憔悴。
展在眼面前的情形,使大家心里预感着失望,可是空肚子里为一种火燃烧着,他们只得鼓着力往前走。
“喂,你们往哪里去?”憔悴了的群里有人在问。
“到镇上去,找镇长,局长也好,先给我们一些吃的,我们是昨夜晚上遇难的。”
“他管你吗?我们的人都不准上街,他们比防土匪还怕我们呢!”
“真的吗?那我们怎么得了呢?……”
小孩吵着,女人们又哭起来了。
街两头站了许多刚从县城里调来的荷枪的兵士,还有一些镇上团防临时加的团丁。
墙上贴了碗大的字的告示。认得字的人便解释着给其他人听:说是已经上呈文到县里去了,不久就有好消息来,要这些人安分地等着,如有不逞之徒,想趁机捣乱,就杀头不赦……
他们没有法,只好留在镇外,走到几家人家去敲门,讨一些东西吃,但是门总喊不开。也有一些茅棚,这里总又住满了人,还是他们拿出了一点粗粝的荞麦粑粑来,和着水,大家贪馋的一下就吞光了。一些庵观,神庙里也住满了人。他们找不到可以住宿的地方,只好和其他的许多人一样,一团团地守在几棵大树下。接着,一批,一批的又来了,三个五个一群,十个八个一群,几十几十的一群都来了。有的遇着家里的人了,有的遇着了亲戚,邻近的人,欢喜和着悲哀,笑和着哭……
太阳从东边上来,从西边下去,时间在痛苦、挣扎、饥饿、惶惶无希望里爬去了,水还霸占着所有的低凹的地方,有些人与畜的尸身,漂着,漂着,又沉下去了。有些比较高的地方,成了岛屿,稀微的烟从那里冒出,还留有待救的人。附近的农民,有的给冲走了,有的没有工做,坐了用树干做成的小船,划到低的岛屿上去,带出那些声音都叫嘶了,在死的边缘脸色变苍白了的人。这些被救出的人,成群地走向长岭岗,也有些走到另外的村子去。总之,无论他们走到哪里,便带去了不安,那些稍稍有些积蓄的人家,收藏好了他们的家财,装出贫穷的样子,用恐惧不安的眼光来观察这些善良的人群。
淹灭了一渡口、汤家阙的水,又扩大了它的地盘,沿堤崩溃了许多地方。长岭岗上,其他的许多村镇,都不断地增加了流离失所、饥饿的群,日夜沸腾着叫号和啜泣。哭着亲人,哭着命运又喊着饿的声音,不安更增加了。到县城去的路已经断了,但用帆船却又带来了一些军火,并没有带救济来。装满了的帆船又向着县城驶去,装的是长岭岗上几家大店铺的老板和家眷。马鞍山,三富庄……的人也全去了。逃来的人有些走到别处去,别处的又转到这里来,处处都是一样,一样的无希望。
被骇着的,带着不安躲到城里去的长岭岗上的一些人,到了城里,才知道城里也是充满着不安,不过这里从省里领来了更多的军火,又有厚的城墙围着,也就放心多了。城外的附近乡下,麇集得更多的灾民。那城里的比长岭岗更有钱的人,坐了小火轮,怀里扎上珠宝,逃到省里去。留下些绅董,慈善家,在进行着一些打电报的事,等赈济的米粮来。他们设了一两个粥厂,先到的人还可以领到一碗薄粥,后来的就得不到什么了。于是打架的事,因为不平而挨枪托和刺刀打的人实在不少。
长岭岗上的王大保带了几个汉子和几个女人几个小孩悄悄地也跑到县城里去了。临走的时候和他们约好,那边一有办法,便带信来叫他们也去。李塌鼻和赵三爷,陈大叔,张大哥还留在这里,等城里的信。
农民们的忍耐精神,和着施舍来的糠,野地的果子,树叶,支持着他们的肚皮,一天一天地挨了过去。弥漫着的还是无底的恐慌和饥饿。
虽说是在悲痛里,饥饿里,然而到底是一群,大的一群,他们互相了解,亲切,所以除了那些可以挨延着生命的东西以外,还有一种强厚的,互相给予的对于生命进展的鼓舞,形成了希望,这新的力量,跟着群众的增加而日益雄厚了。
“你们吵什么呀,不怕的,等着吧,真的不想办法,让我们这多人饿死吗?”
慢慢地他们有了组织了。一个小村举出一个头目来,头目聚在一块,商量着一些事,到镇上去,镇上跟来了好些人,也带过一些苞谷粉,带了一些安慰来:
“这都是没法的事,天灾……”
“镇里只有这一点,不是不想法,人太多了,分不过来……”
“镇长亲身上县里替你们请米粮去了,你们应该安心地等着……”
“这水太大了,别处比我们这里还大,几百年没有的事,真是菩萨发气……”
“现在替你们带了这些苞谷粉来,出大价钱买的呢,以后这些还会大涨价。……”
“你们放心,县长也是爱民的,总有办法来的。镇长太太前天夜里还替你们上城隍庙烧香来呢。”
“县里,省里都在募捐,说还要募到京里去,外国人那里也要募捐,……”
“募捐是什么?”
“募捐就是化缘呀……”
“……”
果真发生了效力,多量的安慰的话,和少量的苞谷粉,把这些生命养活着,而且梦想起来了。
“京里,京官们才真阔呢,他们拔一根毫毛,我们都要肥起来了。……”
“外国人是些什么人呢,也化缘去,大约都是好人吧。……”
“镇长总算好,县里的知事,大约也是清官吧,为民父母,不爱百姓是不好的呢。……”
“说别处的水还大,真是天灾,唉,没有见过,连听也没有听过的大水……”
也有一些不平的叫声,塌鼻和一些别处的年轻人常常在群众中讲着这些话:
“说镇长好,知事好,他们为什么不把他们的仓打开,分给我们一点呢?……”
“募捐,等他们募捐,等他娘的×,老子们要饿死了!……”
“烧她的鬼夜香,烧到她的野老公怀里去了;那堂客,老子看见过的,颠着屁股,花狐狸精似的,县里的一个三等土娼,哪个不知道!”
“土娼还不懂,你这猪猡,是卖×的,听说要一吊钱一夜呢。……”
“呸!要命!……”
“动不动天灾,菩萨发气,就真是菩萨发气,可不该发我们的气!为什么他们那些拿了钱不管事,刮尽了地皮,成年打仗杀人的人不倒霉呢?……”
群众又动了,可是那些头目压着,这些做头目的人,多半是家里好些,认得字,在本乡就是做着头目的角色。他们常常骂他们:
“妈的,你们这群饿不死的王八!你们嚼些什么,想不安分吗,骂他们,……你们要连累大家的!假如他们不管了,我们才真不得了!……”
“不要听这起王八龟子的话,他要害你们的!再敢这么胡说八道,捆起来送上镇去!……”
头目们虽说这么骂了他们,却不敢捆他们。饥饿的群里,相信着塌鼻们的话,却又愿意依赖着头目。镇长们,不好;有钱的,也不好,实在他们是不好,可是怎么样呢?难道真的造起反来吗,那是杀头的罪呀!
过了一阵,镇长在许多焦急和希望的怀念中,从县里回到镇上来了。没有带米粮来,也没有再带军火。群众又鼓噪起来,压也压不下去,不安胀遍了原野。吵的声音,骂的声音,抱怨的声音,叹息的声音,有许多人暴跳得发狂了,饥饿和绝望填满了人心,于是头目们又到镇上去。镇长颜色惨白,不是为了没有米,是为了没有请下军火来,才使他这么不安的。镇长说:
“喊那起流氓安静些,我自然得想法呀,要闹是没有用的。县里请米请什么都没有,城外面挤满了灾民。别处的捐谷又没有到,难道我情愿你们挨饿吗?你们回去,明天再来,我有办法。要嚷可不行,哼,要闹就只好给卫生丸他们尝……”
办法是这个样子,可以让几个头目带一批人出去,到很远的地方,那些没有水,而有米粮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大财主,大善人,去好些人都吃不穷的地方,留在那里,等水退了,等到可以做活了再回来。
于是好些头目活动起来。群众走到他们面前,做出可怜的神气,软着声音说:
“我跟着你,随你到那儿去,唉……”
“好的!你肯安分吗?你有几口人?出去不比在本乡,得听我的话!……”
“哼!你是什么地方人,我怎么不认识你!你当是耍吗,我带起人出去,是担着身家性命的危险呢!我还要找保的,你们想走就走?……”
“这个不公平!我们就该死在这里吗?……”
“这么多的人,总不能全走呀!……”
于是陆续有几个领了证书的头目,带了五六十人一批,或七八十人一批,坐船走了。陈大嫂夫妇被带走了,他们同他们的那头目,总算有点远亲。塌鼻没有人要,骂这长工是坏蛋。赵三爷,大福,和以后遇着了的二妈和老幺,这残余的一家人,也很想能出去混混,却碰了大钉子。这些穷人真不懂世情。
别的地方,各处乡村以及县里也是这样办,邻县也是这样办。可是灾民太多了,送出去的不过百分之一。这些似乎是到了一些好地方去了,一些可以羡慕的地方去了。剩下的呢,用空肚皮装着幻想和欺骗,等着巨大的捐款,米粮和钱财,会从远方送来。这可惊的大得无数的饥饿的群!
四
时间慢慢地爬走,水也慢慢地在有些地方悄悄退去了,露出好些一片一片的潮湿的泥滩。四处狼藉着没有漂走的,或是漂来的糜烂了的尸体,腐蚀了的人的、畜的肢体上,叮满了苍蝇,成群的乌鸦在盘旋,热的太阳照着。夏天的和风,吹去吹来,带着从死人身上发出来的各种气息,向四方飘送。瘟疫在水的后面,在饥饿的后面追赶着人们。
人们还留在那些地方,从各处聚拢来的,一天一天增多的人,又不觉地在减少,因为死神在这里停住了。先是一些吃奶的,含着瘪了的奶头,在枯了的母亲的怀内死去了。接着一些老的侥幸从水里逃出来的,也慢慢死去。而女人们,没有了力,流着仅有的泪哼着哭着。余下来的一些家属,一天一天地零落起来。一些男人,那些肌肉消失了的男人,有着坚强忍耐的求生的欲望的人,同饥饿斗争,同瘟疫斗争,同女人的眼泪斗争,同一切凄凉的使人心伤的情景斗争。他们还留着一线希望,这希望使他们一天一天地瘦起来,然而却一天一天地清醒起来了。
在太阳地里,在蓝的天空下,在被人蚕食着没有了绿叶的大树下,在不能使人充饥的大石上,常常聚满了大群大群的怕人的人。破的衫裤在肮脏突出的骨骼上挂着,头发好长,黑的脸上露出饥饿的像兽的大眼睛。他们曾经被一些告示,被一些甜蜜的话,被一些希望,被一些和着糠的树叶安慰过的。现在呢,他们了解了,了解的是没有希望。假若他们还要在这里呆着,那呆在那后面的,便是不绝的死亡!他们在无处可用他们的劳苦的时候,他们便在这些地方,在一些饿得半死的人旁边,吐着他们的不平。
这时又从城里来过了一些人,镇长杀鸡杀鸭地款待着。是一些来调查的人,是一些参观的人,还有一些搽脂抹粉的太太们在当中。他们用好奇而有点怯的眼光在人群中探视。他们发出同情的惊诧的叹息。他们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的小匣子向着他们不知做些什么。他们向他们解释,要将这使人害怕的水灾的情形,照在相片上,拿到外边去,好募一些捐来。可是这些应该使人欢喜的话,已经失了作用。在这群农人中,受了许多欺骗的心中,已经填满了坚决的自信,不再在这些寄生于他们的人们身上,露出乞怜的颜色,和被骗起的欢容了。
从城里又传来了些更不好的消息,别的地方也有一样的消息传来,便是那些不为饥饿和瘟疫逼死的一些人,有一些又被枪托和刺刀大批大批地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那里本来就是烟火弥漫的地方,就是大屠场,这些饿着的,不死于水的人,便在炮火之下牺牲了。从这里逃出来的人,带回更大的恐慌,超过了水,超过了饥饿,人们在战抖里发狂了,许多消极的怨天尤人的诅咒慢慢变成了有力的话语。
现在在长岭岗上,极目所见的,是饥饿的群连着饥饿的群。在人群的头上浮动着男人们的嘈杂的嗄声,和女人们无力的强嘶出来的锐叫,无次序的传递着:
“一定要死了,路在哪里呢?……”
“不要做梦了。决没有人来救我们的,活着像猪一样的活着,死去像猪一样的死去吧。……”
“什么募捐,傻子等去吧!哼,他妈的屁,到手的肥肉还肯放手吗?还不是赈在他们的腰包里去了……”
“你们,×你的娘的这群饿不死的王八蛋,饿死了同他们有什么相干……”
“真是,不如一块死了干净,好免掉许多手脚呀……”
在大树的枝桠上,有个黑脸,裸着半身的农民,他大着声音吼着:
“乱吵一些什么鬼?杂种们!想法子呀!不准闹!听我来讲!……”
大家的头都转到这一方了。人群里有人在喊:
“是呀!我们要想法子呀!听他说……”
“张大哥呢,你应该替我们想想法呀……”
“我也要说呢,我一辈子怄的气会把我的肚皮炸破呢!……”
“不准吵,吵些什么!让他先说。你姓什么?……”
对面树上爬上了一些张着饥饿和愤怒的眼睛的人。那裸着半身的汉子便又大声说:
“现在明白了吧,杂种!我们,鼓起眼睛看去,凡是看得见的地方,再走再看去,只要是有田的地方,只要有土地,就全有我们在。告诉你,就全有我们胼手胝足,挨冻挨饿的在。老子走过好几省,年轻的时候,抬过轿,吃过粮,看得多了,处处的老鸦一般黑,哪里种田人有好日子过?水要淹死你,旱要干死你,土地是我们的命呀!好容易这年的谷子收了,他妈的衙门里的人来了;老子一股儿种了他妈的三斗六升田,喝稀饭还不够,哪里容得他们左捐右捐;再不是,东家老板来了,他们一动也不动,不出种谷,不出肥料,坐在高房子里拿一半现成的还不够,还要恃凶来讹诈,哼,你敢哼一声吗,有牢给你坐的!你坐了牢,你的娘,你的老婆也是死呀!哼!老子现在是明白了,饿鬼,告诉你们吧,老子们不好生想个长久的法子,终归是要饿死的。还要留下些儿子们孙子们跟着饿死呢!……”
“是呀!哼,他讲得不错!……”
“二姊,真是这样呢,唉,我们太可怜了……”
原野沸腾了起来,都喊着:
“我们得打算打算才好!……”
对面的树上有一个人喊起来:
“为什么不打算呢,讲什么空话,眼前比什么还要紧呢。我们的人死去又死去,我们的肚子空着,我们吃死人也不够呀!我们的皮肉是硬的,我们的心总还是人的,我们总不能吃活人呀!……”
“呸,×你的娘,你去吃活人吧!……”
“吃活人,有什么稀奇?”那裸身的人又说,“我们不就在被人吃着?你想想,他们坐在衙门里拿捐款的人,坐在高房子里收谷子的人,他们吃的什么?吃的我们力气和精血呀!真是杂种!老子们被人吃得这样瘦了,把娘老子也吃了去,还糊涂,还把别人当好人,等别人来施恩,还打算有人来救我们?哼!等着吧,把肠子饿了出来,你看有没有米会送来?告诉你,我们的人这么多,饿死几千几万不算什么,还愁不剩下一些来再做奴隶吗!……”
“啊呀!真是怕人得很!我们被人吃得怕人呀……”
“怕什么人?起来!跟它拼,全不过是死呀……”
“对呀!全不过是死呀……”
然而,这时镇上已骇疯了,家家都紧紧地把门关上。从街的两头,冲出一些带枪背刀的兵士。他们赶散着人,大声地呼叱:
“你们这些饿鬼!吵什么!敢再闹,老子们把点颜色给你们看才知道,老子又没有开米行,堆在那里;镇长法子也想尽了呀!又不比往年,今年涨水的地方,你们怎么会知道,大得很呢。以为就只是你们吗?你们这几个值什么!……”
赶散了的人们在兵士走后又聚了起来,而且更嘈杂的嘶着声音不断地在叫。
镇上又派人到县城去请示办法,到底应该怎么样来解决这些叫化和流氓呢?县里不管他们的事,只留下大批的军火,在县城的四周守着,不准他们进来,常常有枪的响声。他们是照着省城的办法办的。
所有地方的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谁说得定不会一天比一天更明白更团结起来呢?
到了晚上,等那些兵士全退入了镇上去后,在月亮底下,他们更多地聚在一处了。那裸身的汉子爬上一棵大树,大声地吼着:
“傻子们,不要再上当,再听他们的话了。他们今天说想法,明天说想法,到底法子在什么地方?说募捐,说赈济,他妈,日子这么久了,募到他们的口袋里去了!他们没有开米行,哪个见过的?那些米行的米呢,他们藏起来了,他们要有好价钱才肯卖呢!我们的东家老板,他们的谷子不是装满了仓吗,怎么不拿点出来给我们吃,从他们的祖宗就都是靠我们过活的呢!……”
“他们仓里多得很,别处我不晓得,三富庄我是清楚的,只要他们肯打开,够我们大家好久吃呢。……”塌鼻也吼了起来。
“肯打开,你做梦!他们锁得紧紧的呢,他们恨不得再加上铁墙,恨不得能悄悄运起走呢。莫说三富庄,什么地方没有好些在那里,可是我们只有树叶吃!告诉你们,要我们自己动手去打开呢!放在那里不去吃,却要饿死,真是孬种,现在,起来呀!起来!……”
“起来!走,他妈的,拼一拼吧,左不过是一死!现存的放在那里,为什么不抢呢!……”
“起来!走呀!……”
“到什么地方去!猪猡,乱吵些什么!好好再商量呀……”
“伙计,有道理,你再说呀!……”
“蠢东西!真是孬种!你们要抢些什么!老子是不抢的,老子们不是叫化,不是流氓,是老老实实安分的农民。现在被水冲了,留在这里挨饿,等了他妈的这么久的救济,一批一批的死去了,明儿我们都会死去,比狗不如!告诉你,起来是要起来的,可是不是抢,是拿回我们的心血。告诉你,只要是谷子,都是我们的血汗换来的。我们只要我们自己的东西,那是我们自己的呀!……”
“是的,那是我们的呀!……”
“走,去拿回我们自己的东西!……”
“到三富庄去,那里有我几十年的血汗……”
“李老板家里去吧,我们几代人都做他们的牛马的……”
“猪猡,又乱起来了,不准吵!我们不能乱来。我们要在一块。我们要一条心!听他说呀,他比我们有道理呀!他说的都不错呀!伙计,你有本领,你再说!”
“对的,我们都听你的话,我们要怎么样呢?……”
“孬种!怕什么,老子们有这么多,还怕个什么,大家一条心,把这条命交给大家,走,去干,老子们就成了。我告诉你们……”
这嘶着的沉痛的声音带着雄厚的力从近处传到远处,把一些饿着的心都鼓动起来了。他的每一句话语,都唤醒了他们,是他们意识到而还没有找到恰当的字眼说出来的话语。他们在这个时候,甘心听他的指挥,他们是一条心,把这条命交给大家,充满在他们心上的,是无限的光明。
于是天将朦朦亮的时候,这队人,这队饥饿的奴隶,男人走在前面,女人也跟着跑,咆哮着,比水还凶猛地,朝镇上扑过去。
一九三一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