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记得夕阳斜映着绿野时,蜻蜓怎样栖息在苇尖上吗?
还记得晚风拂过青纱帐时,空气中飘荡着怎样的一种气息吗?
啊,大眼猫,在那个难忘的傍晚,你曾经把我的心弦重重地撩拨……
2
小小的土圪垯,干土圪垯,打在我的脸上。
我只好眯起眼睛。从几乎关合的眼缝里,我看见你倚坐在麦秸垛旁,正瞪圆着你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嘲讽地望着我。你光润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儿;你嘻开的嘴唇中,露出了雪白的虎牙尖。
笑声。同班同学的笑声。天真无邪的笑声。烂漫友善的笑声。
那时,虽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思想感情尽管不能以“单纯”二字概括,但以“纯洁”二字形容,庶几近之。
忘记我对你说了句什么话,大约是叫了你“大眼猫”这绰号吧,你便抓起一把干土向我扬来,那年天旱,你扬起的实际是一把小土圪垯,干土圪垯砸在我的脸上,微微有一点痛,一种快意的、酥痒的痛。
啊,大眼猫,你再不可能再抓一把小土圪垯,砸到我的脸上了!
从少年时代向青年时代转换的时期啊,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荡漾着怎样的感情波环?
值得永远回忆的小土圪垯,那砸在脸上的小土圪垯,那种神秘的快意,那种朦胧的情绪!
3
我仔细地把二十二年前的你回忆:你的面容,你的身姿,你的声音,你的动作……
你不美。或者说你是美中不足,或者说你是不完全的美。
你出生在福建,所以你名叫施闽荔。但我只叫你大眼猫。这绰号经我的口一叫,很快便流传开来,同学们流散多年,许多人早已忘记了你的正名正姓,但一提大眼猫,没有想不起你来的。
你身材细长,皮肤并不白皙,是一种光润的淡黄色。你头发非但不丰厚,简直有点显得稀薄,而且你永远取最古板的齐耳直梳法,永远只用最便宜的黑漆发夹。总体来说,你远不如班上其他的女同学引人注目。然而,你有一件法宝,那便是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按比例,你的眼睛似乎超出了正常大小的一倍,尤其是你的黑眼仁随比例也大,亮晶晶、光莹莹如玉石然。你的双眼皮一眨,再一睁,你那双大眼睛一亮又一亮,啊,竟使我联想起月边的星辰,砚中的日影。你的一双大眼,加上你走路轻盈无声,和你嘴角总挂着的一缕略含嘲讽意味的微笑——真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大眼猫”!
大眼猫,我要固执地这样叫你,大眼猫!
4
按今天的说法,你也许是有特异功能的。
你的功课好得出奇。那时实行苏联式的五分制,学生有成绩册,不仅期考的成绩要登记在册,就是课堂提问时,也要把成绩册交给老师,由老师根据回答的情况当场填写分数。你竟然能让所有的栏目填满5分,连续两年获得优良奖章,只等高三的总评分一下来,便可领取金质奖章了!
然而,你似乎学习得并不吃力。你课余常捧着大厚本的小说读。记得你总是用一个东德制品,一个当时很令人稀罕的塑料书夹,把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封面套进那书夹中,惬意地读着。那书夹是橘红色的——可爱的、令人回味无穷的橘红色。橘红色有防鲨的作用——奇怪,我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记得高三上学期,寒假前,一天放学之后,你坐在座位上读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你脖子上围着个脖套,同那书夹一样,也是橘红色的,而冬日的夕阳照进玻璃窗,给你的全身也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橘红色。橘红色的大眼猫!为什么许多年过去了,我在教室中一瞥而留下的这个印象,竟还是那么新鲜?
一次上物理课,物理老师讲着讲着,忽然停住,几步走到了你的位子跟前,生气地瞪视着你。全班同学都往你那里看。原来你把一本小说放在了膝盖上,正低头看得上瘾。物理老师当即让你到黑板前解一道极难的题目,而你竟轻而易举地用了一种代数解法,取代了烦琐的物理公式推导,得出了准确的得数。那位胖墩墩的物理老师怎么说的——到底是做得对,还是做得不对呢?他呼哧呼哧地笑了,对你挥挥手说:“施闽荔,你有权不听我讲课,你看你的小说好了!”而你,竟然也就回到座位上,微笑着把那用橘红色书夹夹住的小说,挪到了书桌之上,甩甩头发,坦然地看起来!全班同学不禁一阵窃议……
5
大眼猫,在学校五楼的图书馆,那书架排成的小胡同里,你曾狠狠地把我嘲笑。
我们都是“图书馆小组”的成员,那是若干课余活动小组中,人数最少的一个。每天,由两名成员,帮助图书馆的老师应付借还图书。闭馆后,可以享受一番特权:任意翻看所有书架上的图书,并可破例一次借阅两册。
我和你那次正好一起活动。面对着一排排的文学书籍,我不知该从哪本读起,抽出一本来,翻翻,再抽出一本来,翻翻。这时,你在我身旁“扑哧”一声乐了,你指指图书室那头的玻璃柜说:“你要看的,在那儿哩!”
那玻璃柜里,全是“小人书”,是教师工会为教职工借回去给子女看准备的。
我生气了,冲你一皱鼻子说:“去你的!”
你指指我双手的动作,振振有词地说:“瞧,你拿着一本书,不就光知道翻插图吗?”
的的确确,我每抽出一本书来,总是迫不及待地翻查插图,仿佛那本书值不值得我借回去读,唯一的因素就是插图吸引不吸引人似的。
“你甭管,这是我的习惯!”我依旧翻着手中的书,寻找着插图。
“多么幼稚的习惯!”你竟毫不掩饰对我的鄙夷。
你把我激怒了。我把书往书架上一插,扭身冲着你,几乎是气势汹汹地反问:“那么你呢?你是什么习惯?”
“比你的高明。”你不慌不忙地把我刚插进去的书又抽出来,一边翻动着一边示范地说,“喏,先要看版权页……”
“版权页?”
“对。其实从咱们上小学起,每一册课本上都有版权页,但是老师从来没领着我们读过……你用过上百册课本了吧?可我敢跟你打赌,你就从来没注意过版权页……”于是你指着那本书的版权页,具体地给我讲,掌握版权页上的那些概念有什么意义。比如说,从何年何月第一版的字样上,可以了解到这本书是从什么时候印成这个样子的;从印刷次数和印数上,又可以了解到这本书的遭遇,初步判定它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你又对我说:“会翻书的人,其次就是翻看目录,翻完目录,可以翻翻序、跋,有的书,翻到这里就可以丢开了,因为可以发现它或者编得不大高明,或者过分专业,或者这类著作不宜从它读起,或者它的内容跟你读过的另一本书类似,或者它已经过时,或者……”
“或者它证明大眼猫是大学问!”我心里虽然不得不佩服,嘴里却偏要占个上风,“还证明大眼猫能逮大尾巴耗子!”
“坏蛋!”你操起身旁的鸡毛掸子,扬起了胳膊,我笑着跳开了,结果碰倒了书架前的三角梯。图书馆的靳老师闻声走过来,问:“咦,你们干吗呢?”
你用鸡毛掸子麻利地掸着书架,笑嘻嘻地对靳老师说:“我们开始打扫卫生啦!”
你呀,好一个狡黠的大眼猫!
6
可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钢华,提醒我不要受你的影响。钢华这个名字好怪,而占用着这个名字的是个女同学,就更让人觉得怪而有趣了。
钢华的爸爸、妈妈,都不姓钢,事实上“百家姓”中也无此一姓,然而钢华就叫钢华,她还有个弟弟,叫铁旗,这两个名字体现着一种破除旧传统的革命精神。是啊,为什么人们非要随父母特别是随父亲姓呢?多少当年到延安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一走到延河边上就另取了与父母姓氏无关的新名,那的确是一种清新的风气。钢华的父母就是当年奔赴延安的知识分子,钢华当我们班团支部书记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是一位级别相当高的负责干部。她的母亲好像是个副处长。那时候,我们这些高中生相互不大打听别人的父母是干什么的,我们一起学习、嬉戏,我不记得谁因为“血统高贵”便格外受到尊崇,也不记得谁因为出身不好便特别受到歧视。
钢华和我同座。当时我们教室里用的是一种苏式的课桌,桌椅是联结在一起的,为了使学生进出座位方便,桌子的前半截有可以掀开的前盖。这样的座位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没有任何学校使用这样的桌椅了,起码在扫除时提供了方便,更何况不易损坏。大眼猫,你还记得我们使用过的那些结实耐用的课桌椅吗?
钢华大约不会对那种桌椅留下美好的印象。她总梳着两条粗短的辫儿,圆圆的、黑黝黝的脸庞上,架着副近视镜,因为鼻梁比较扁,那近视镜总往下滑,故而她总得不时地伸出手指去托一下。她身材比较粗,臀部特别大,所以进出那样的座位,很不灵便。按她的形态动作,可以很自然地给她取上个诸如“河马”“大象”一类的绰号,然而我们谁也没有给她取,包括我这个最善给人取绰号的人。倒不是因为她是小干部,怕她,而是那时候的高中学生,实实在在比较的有教养,谁都懂得,倘若绰号会伤害到别人的自尊心,那就一定不要取。大眼猫,你承认吗?你的绰号,非但没有伤害到你的自尊心,反而使你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尽管你常常在我这样叫你时,佯装出气愤的样子……
回忆起来,钢华实在是个有许多可敬之处的团支部书记。记得那时候实行劳卫制的锻炼标准,各个班级之间进行着竞赛,看哪个班级率先实现全部通过劳卫制标准。已经有两个高三班走在前面了,我们班再不能落后!然而钢华的跳高和跳远,怎么也达不到标准!记得那个阶段,每天放学以后,钢华都要换上运动衫,在操场的沙坑前,顽强地练习跳高和跳远,她的脸上,常常是热汗沾满了沙粒。
大眼猫,你记得吗?有一回,我们一起走过去劝她:“钢华,别这么拼了,小心拼出病来!”钢华的一条短辫散了,正用手编着,她啐出嘴里的沙子,咬咬牙,发誓般地说:“不!我是团支部书记,我得带头!”后来,她果然达到了跳远的标准。当时的规定,好像是跳高跳远算一类吧,有一项达到标准,便算通过,我们都衷心地为她高兴。在她的带动下,几个原来始终达不到标准的同学,也终于通过了。当我们班同学敲锣打鼓,围着操场游行,然后到党支部去报喜时,大眼猫,我们谁心里不佩服钢华的带头作用呢?
钢华啊,那时的你,充满了怎样的一种自我感觉?你一定觉得,这个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社会主义事业,天然是为你而存在的,而你,也天然是它的组成部分。你头上的天空,是那般的晴朗,你脚下的土地,是那般的坚实,难怪你挥手打拍子领着同学们唱歌时,眼里闪着那么灿然的光,声音是那么厚实嘹亮!当时你领着我们唱过些什么歌?《华沙工人歌》、《青年近卫军》、《社会主义好》……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山楂树》、《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唱得幸福落满坡》……
然而,大眼猫,钢华对你有看法,很真诚的看法,不挟带任何私怨私嫌的看法。你是团员,你在另一所中学上初中时就入了团。我不是团员,可我诚心诚意地渴望入团。我对钢华说:“让大眼猫当我的介绍人吧,我们俩都是图书馆小组的……”钢华拢起一双浓眉,那真是只有男人才该有的一双浓眉,眉尖长得接到一起了。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便严肃地对我说:“她当介绍人不合适。你没看出她的问题吗?她那个人主义要不克服,会走上邪路的!”
我不大懂钢华所说的个人主义是什么东西。大眼猫,现在我仔仔细细地回忆,也回忆不出你究竟有哪些个人主义的表现。难道你在物理课上看外国小说,便是个人主义吗?然而,你的物理学得比任何一个同学都好啊!还有,我记得你热心地参加了学校第一届图书推荐月的工作,为了推荐苏联小说《海鸥》,你一遍又一遍地到各个班级去朗诵这部小说的片段……
对了,当有一次我为你辩护时,钢华给我举例说:“她干吗讽刺人家马甘霖笨?这不是个人主义是什么?!”可是,我分明记得,恰恰是你,大眼猫,主动提出来给马甘霖补习物理的,马甘霖要你给他讲解当天的习题,你把他的课本一把抢过来藏起,斩钉截铁地说:“你要想会,就按我的来!”你先给他补以前的课,使他原来混乱的概念渐渐清晰起来,然后出了几道题让他做。你批改时,看见他做对了,便仰头哈哈地笑着说:“开窍了!开窍了!”看见他做错了时,便用笔杆敲着本子说:“笨笨笨笨笨……唉呀,怎么能这么笨哇!”然后便一边改正一边跟他讲解。当时我也坐在教室里,等你一同去图书馆,全部过程看得清清楚楚,而钢华只是正当你嚷着“笨笨笨笨笨……”的时候,进教室来拿一样东西,然后又走掉的。难道,这便是你个人主义的证明么?一瞥之中,几个语音,便能在小干部的心中,滋生出坏印象的萌芽!生活啊,你的一分一秒中,为什么竟孕育着这样的悲剧?
7
钢华自己做了我的入团介绍人,严格地说,不是介绍人,而是联系人,因为直到高三毕业,她也不认为我已达到了团员标准,并不正式介绍我入团。
然而钢华确是诚心诚意地希望我进步的。她借给了我两本书,一本是冯定的《平凡的真理》,一本是杜鹏程的《在和平的日子里》,两本书都经她细心地阅读过,上头写着许多的眉批,记载着她的心得。她劝我一定要认真地读,读完同她一起讨论。
大眼猫,你发现了我手头的这两本书,你略微一翻,便直率地说:“这本《平凡的真理》是老版本,人家作者已经又修订了一遍,出新版本了,你该看新版的。这本《在和平的日子里》真是本好书,可是我建议你自己到新华书店买一本看,不必看她的这本。因为,只有独立思考才能真正有收获。你一边看原文,一边不得不看她的眉批,这会妨碍你独立思考的。当然,你可以看完了自己的那本以后,思考过了,再翻翻她的眉批,那样也许还能有点启发……”
大眼猫,我应当后悔吗?我把你的话,如实讲给钢华听了。当时,钢华的浓眉颤动着,她的心里,一定涌动着真正的义愤:她在为无产阶级,为社会主义担忧。因为竟有你这样的青年,这样的团员,如此难以领导,难以驾驭……
“笨笨笨笨笨……”这是你清脆而响亮的声音。你这声音在钢华的心里,加上了你对我讲过的那些话,以及你的别的一些小镜头、小言论,便汇成了一个坚定不移的观念:你,大眼猫,个人主义严重到了危险的边缘!
大眼猫,钢华当时肯定约你恳谈过许多次,我就曾经从教室的窗户瞥见,她同你并肩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缓缓而行,款款而谈,那傍晚的风,吹得道旁高高的白杨树窸窣作响,那明亮的晚霞,映得你们两个少女的身影格外瑰丽……啊,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时代,多么难忘的画面!有谁知道,在时代的洪流中,我们如同小鱼儿一样,后来会被激荡到不同的方位,并且是原先绝对意料不到的方位呢?
8
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毕业前夕,在那个干旱灼热的夏季,我们到西集公社参加中学时代最后的一次麦收。
每天中午和傍晚,我们就在场院旁的麦秸垛边吃饭。大眼猫,你用小土圪垯扬我,便是在那最后一个傍晚。干燥的、散发着场院特有气息的小土圪土垯啊,砸在了我的脸上,使我不得不眯起了眼睛……然而从我几乎关合的眼缝里,我看见了你,大眼猫,你倚坐在麦秸垛旁,草帽滑到了身后,你瞪圆着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嘴角微微上翘着,嘲讽地望着我。你光润的额头上,流出了汗珠儿;你嘻开的嘴唇中,露出了雪白的虎牙尖。
你为什么要用小土圪垯扬我?你为什么那么样地望着我?啊,大眼猫,原谅我,你能原谅我吗?我比同班同学上学都早,你们都已经十九、二十岁了,而我才刚刚十八——这一岁差得很要紧啊!
“笨笨笨笨笨……”你直到今天,还在这样地嘲笑我吗?大眼猫,你的声音,此刻仿佛仍旧响在了我的耳边,那干燥的、甚至带有马粪味的小土圪垯,仿佛依旧不断地砸到了我的脸上……
从少年时代向青年时代转换的时期啊,你留给我们的记忆花朵,足够编织一个大大的、缤纷馥郁的花环。
9
吃完晚饭,同学们陆续地散去,一路往住处走,一路谈笑着,有的还甩着嗓门唱开了歌,才唱了两句,走了调,于是自己和伙伴们便一齐发出快活的哄笑……
大眼猫,我和你,不知不觉地走在了最后。当前面的同学都拐进了村子时,在那口布满绿苔的井口旁,你叫住了我:“高如松!”我扭过头,发现你那双大到充满我心灵的眼睛,灼灼地闪着神秘的光,我迷惘了,呆呆地定在那里。我的形象反映在你的眼睛和心灵里,一定是颟顸可笑的吧?大眼猫,直到今天,有的时候,当清风拂过你的面颊,当鸟儿的啁啾传入你的耳际,我在那个傍晚,在那口井旁,扭过身子面对着你的表情和身姿,应该还能浮现在你偶然的回忆中吧?
我是永远、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傍晚,那个布满绿苔的井台,以及在夕阳敛息的玫瑰色光氛里——你的身姿,你的面容,你的声音,特别是你那双硕大无朋的眼睛。因为这一切,是同我对一去不返的少年时代的追忆,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
大眼猫,我忘不了,也不能忘,也没有必要忘记,你是这样对我说的:“嘿,咱们再到村外头,谈一谈,好吗?”
大眼猫,你忘了吗,也许忘了,也许还没有忘记,我是这样对你说的:“好呀,咱就再到村外头,谈一谈吧!”
于是,你和我,我和你,就折回村外去了。夕阳的余晖终于敛尽,紫蓝的天幕上,星星越来越显得璀璨繁密。我们穿过一片小树林,小树林里,有几片还没有被晒干的雨后积水,那积水大约是永远也晒不干的,表面上滋生着厚茸茸的绿藓,里头泡着几根剥了皮的柳木——据说柳木是越泡越结实的……出了小树林,我们越过高出地面的水渠,水渠两边种着拳头粗的水曲柳,晚风吹动着它们的枝条,有几根游丝飞来粘住了我们的面颊,我们不约而同地用手掌拂拭着……又绕过了一片荆条为篱的菜园,我们来到了真正的池塘边,青蛙从我们脚下不时地跳进塘中,然而塘那边,蛙声响成了一片,在银色的月光映照下,塘中的水浮莲开出的紫花,仿佛闪动着磷光……
在塘边的大柳树下,在密密的柳丝掩护下,我们站定了。大眼猫,我听见了你急促的呼吸。你一定也听见了我的。
“你想好了吗?”你问我,“究竟报考什么专业?”
我真的拿不定主意。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条什么船,应当放到哪条河里去航行。我如实招供了:“又想考理工科,又想考文科,还想考医……”
“你呀你呀,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优柔寡断!……”
“笨笨笨笨笨!”我学着你的口吻,你笑了,忽然觉得笑得声音太响,又赶快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快帮我拿个主意!”我真诚地说,“我听你的,就像我拿到一本书,首先要相信版权页似的。”
“好的,”你也诚恳地说,“我要给你忠告的。不过,你家里的人的主意是什么呢?”
“我家里的人无所谓。我反正最小,他们还都把我当小孩子看。他们简直有点不敢相信,我已经到了该考大学的时候了……他们知道我功课不错,反正考得上的,所以不怎么为我操心,由我自己去选择。对了,你是怎么决定的呢?”
“你猜。”
“你那么喜欢看文学书,咱们学校图书馆书架上的文学书你都翻遍了,你是想上北大中文系吧?”
“笨笨笨笨笨!”你反过来模仿着我的声音。这回是我发笑了,我笑得很响,不怕别人听见。
“那么,你一定是想搞理工了……搞哪一门呢?你物理那么好,天然的物理脑袋瓜,你是想选物理专业吧?”
你点着头,赞许地说:“还算开窍。你没白跟我好。我想去钻研原子物理……当个女物理学家。我真有这个信心。我要让外国人也知道我,知道中国的尖端物理科学是发达的!”
一颗流星,从我们的视野里划过天际,仿佛使横斜的银河微微颤动了。大眼猫,中国的原子物理——不,现在该称作核子物理——科学家,你的气概,你的自信,令我折服了。
“那么,我呢?我考什么专业好呢?”我为自己缺乏主见,缺乏明确的抱负和宏大的气概而自愧。“我整天胡思乱想,就是没个准主意,我甚至想去试试戏剧学院,学表演,将来当个演员!”
“天哪!”你笑弯了腰,“阿弥陀佛,你快别走那条路,你以为你在学校演过几次话剧,就有表演的天才吗?老实说,你只能在生活的舞台上演出,永远只能扮演你自己……我告诉你吧,”你渐渐严肃起来,显然,你下面的话都不是临时冒出来的,而是早经深思熟虑的,“你适合学工,而且,你可以选择一些冷门,比如说,考邮电学院,那里头有好些很有趣的尖端技术。你的气质,适合于在实用技术里,并且是不怎么普遍的实用技术里,焕发出想象力和工作热情……”
“真的吗?”我极感兴趣地倾听着。在这个世界上,我所认识的头一个深深了解我的人,就是你。大眼猫,你打什么时候起,把我琢磨得这么透彻?
一只鸟儿从我们头上掠过,它发出一种尖细的鸣叫,那声音非常滑稽。
“毕业以后,咱们应当保持联系。”我听见你对我说。这是句很平常的话吗?这是句很不平常的话吗?我只是点头。我心里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就是倘若我的生活里突然好多天没有了你,看不见你的身影,听不见你的声音,该有多么空虚!多么寂寞!
“嘿,高如松!”你突然变得格外严肃,陡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知道吗?班上有人议论咱们,说咱们俩特别、特别好……你说,咱们俩该怎么办?”
是呀,该怎么办呢?啊,大眼猫,你应当原谅我——当时,后来,今天,你都应当原谅我!那时我才刚刚十八岁,我还并不真正懂得爱情,虽然我读过那么多有爱情描写的小说,虽然我演过《雷雨》里的周冲,然而,当这样的问题逼到我眼前时,我却实实在在地惶惑了,甚至于答不出一句话来。
我不懂,我却又有所体察,有所感受。我意识到,那便是你我的初恋。在人生的道路上,没有品尝过初恋滋味的人,该有多么悲哀;然而,在人生的途程上,没有将初恋发展为稳固的爱情的人,又是多么普遍!初恋是霏霏的细雨,是瑰丽的彩虹,是苇尖上的蜻蜓,是荷叶上的露珠……一片阳光,一阵轻风,就能使它消失。然而它留给我们的,是永不磨灭的珍珠般的记忆……
“让他们瞎说八道去吧!”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句话来。
啊,大眼猫,你期待于我的,是怎样的一句话?事后,许多年来,我多次设想过,提出了许多种可备选用的回答,然而我再也没有机会将它呈献给你了……大眼猫,我清楚地记得,你突然转过身去,拂开柳丝,背对着我,断然地说:“好吧,回去吧,再不回去,人家更得瞎说八道了!”啊,你的脊背,也是一只眼睛,表露出你自尊心所遭受到的挫伤。你走了。我跟着你。我们都没有再讲什么。我们又绕过那荆条为篱的菜园,越过那长着水曲柳的渠堤,穿过那弥散着柳木被沤的特殊气息时的小树林,回到了那口布满青苔的水井边。
我直到走到那里,才想鼓起勇气对你说句什么——然而,晚了!你睨了我一眼,嘴里轻轻狠狠地呐出了一串“笨笨笨笨笨”,轻盈地一转身,跑掉了。
在那个蛙声鸣响的夏夜,我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
大眼猫啊,倘若那晚我稍许成熟些、勇敢些……你我的命运,是否就会按另外的轨迹发展呢?人生,你的转机和你的刹制,为什么经常是这般地静默琐细,这般地不可思议?
10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一晚对你我来说,特别是对你来说,是决定命运的一个转捩点。
你回到宿舍。你们女生集中住在小学校的教室里。大多数同学都已经洗好脚,躺进被窝里了,只有少数同学还在洗脚、吹口琴、缝纽扣、看书。你刚走近那教室门口,便发现钢华正倚门站着。显然,她一直在等你。
“你哪儿去啦?”
“我跟高如松在村子外头谈了会儿。”
“你——你们?”
啊,大眼猫,我们都应当理解,钢华对你,对我们的行为,是多么真诚地痛心着。在她看来,我们显然是受了资产阶级思想侵蚀!我们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间,两个人单独地待在一起——这在贫下中农当中,在同学当中,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我们的“智”、“体”都是不错的,然而我们的“德”却如此成问题,对于祖国,对于人民,对于社会主义事业,该是多么可惜!她不能让我们在悬崖的边缘上滑下去,尤其是对你,大眼猫,你是团员,她不能眼看着一个战友堕落下去。她的责任,是挽救你,教诲你,帮助你!
你要绕过她,到屋里去取脸盆,打水洗刷,然而她急切地拦住了你,把你引到庭院中的那株银杏树下,月光透过小折扇般的银杏树叶,把筛出的光斑落到你们肩头,小风拂过,那光斑在你们肩背上闪动……啊,二十二年前,两个真诚的少女!
“你这样……多不好啊!”钢华轻轻地摇着头,耐心地劝告你,“你们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同学们说呢?……”
“我刚才跟高如松求爱来着!”啊,大眼猫,在那个宝蓝色的夜晚,你真的是这么回答钢华的吗?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了解你那倔强的个性,你那坚毅的自信,你那被挫伤后充满了再生力的自尊心……你这话一出口,钢华就仿佛被电击了一下,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脸涨得通红,慌乱中连连用手指托着眼镜架,气愤得不知该怎么跟你继续说下去。她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高如松说什么?”
“他拒绝了我。”你镇静地宣布完,便扭回身,走到宿舍里,取脸盆打水去了。而钢华,却愣愣地留在了那银杏树下,久久地咬着嘴唇……
这天晚上的情况,我当然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你躺进被窝很久了,同伴们都已发出了均匀的鼾声,钢华才回到屋里,慢慢地脱衣服,慢慢地躺进被窝,她的铺位就在你的旁边。你闭着眼睛,然而睡不着。终于,你感觉到她用手在轻轻扳着你的肩头,你只好转过身去,于是,在泻入屋窗的银色月光映照下,你看见钢华坐在铺上,披着衣服,她摘了眼镜,眼里竟汪着泪光,她是在真诚地为你感到羞耻,感到遗憾!你有点不忍心了,便也坐了起来,披上衣服,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地说:“别这样……你干吗这样!我没有什么,我不还是我吗?还是大眼猫!我没有做错什么事啊……”
“你是团员,你应该想着团员的模范作用……还没上大学呢,你就想这些个事,你不觉得害臊吗?”钢华愤愤地训斥你。
你叹了口气,用手捂住了脸,轻轻地说:“我害臊……可没办法……我对高如松就有了那么一种感情……”
“这是什么样的感情?资产阶级的,至少是小资产阶级的!”
“不!”你放下手来,认真地反驳说,“难道无产阶级,就不能有?你的爸爸、妈妈,他们是怎么生活到一块来的?他们一定也有过——有过的……”
“你不要诬蔑!”钢华激动地说,“革命者的爱情,不会是这样的!你们偷偷摸摸,跑到村子外头……你们准是从哪本外国小说里,学来这一套的……”
“中国小说里也写过的啊,”你望着钢华,反驳说,“这有什么呢?我们都不算太小了。我们只不过去谈了谈,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再说,即便我们好,也要等上完了大学,工作以后,才谈得到那个啊……你干吗这么生气呢?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当你突然觉得——”
“少废话!”钢华厉声截断你的话。一个同学翻了个身,于是她又把声音压低了下去,“我永远不会做出这种荒唐事的!”
“难道你一辈子不结婚?当一辈子老处女?”大眼猫,你的心直口快,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受到欢迎的啊!
“废话!”钢华郑重地宣布,“我要等到为祖国切实作出了贡献之后,才去考虑这种问题,起码要在十年之后!”
“可是,人的感情是不能用年头加以限制的呀!”
“施闽荔!你既然糊涂到这个地步,我不能不告诉你了:正在考虑给不给你金质奖章的事,我们团支部,跟班主任,还有政治老师,一块研究过了,你这样的思想感情,政治试卷答得再好,也只能给个三分,政治三分,当然金质奖章也就取消了……”
“取消就取消吧,”你确确实实极为轻松地说,“无非是不保送,自己考而已。我倒宁愿自己考一考,再上大学。”
钢华两道浓眉差点立了起来。她实实在在不能理解你。在她看来,你的见解,你的态度,超出了一般落后的范畴。当然,她还要再尽最后一把力,把你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你怎么能这么说——”
“睡吧,我们明天再谈,不好吗?”大眼猫,其实你被视为落后的东西,不过是强烈的个性。你说着便躺下了,并且把脊背对着钢华。虽然你并不是闭上眼睛就入睡了,然而你毕竟睡了一个好觉,连一个梦也没有做。
第二天,当天光把宿舍照亮时,你活泼地爬了起来,同几个爱吵爱笑的女同学,大声地开着玩笑,跑到院子里,端着洗脸盆互相撩水嬉戏……
在钢华看来,你算没有希望了。她为你叹息,并在心里作出了决定。
11
第二天清晨,在场院旁吃早饭时,我总想凑近你同你谈句什么,然而,你却非常自然地一边啜着热粥,一边给马甘霖他们几个爱听故事的人,断断续续地讲着哈代的《卡斯特桥市长》,你那双神采飞舞的大眼睛,竟对我连一瞥都不赐予。我不由得走到另一边,同几个男同学边吃边聊,而我在一瞥之中,却看见钢华同班主任老师站在一起,忘了喝手中碗里的粥,絮絮地说着什么,并且朝你斜了一眼……
那一天吃过早饭以后,我们便收拾起行李,返回学校。记得上敞篷汽车时,我已经在上面了,你和几个女同学还在下面,我向你喊着:“大眼猫,把你的行李递给我!”而你笑着,仿佛并没有听见我的呼喊,却把行李包递给了隔我两个人的马甘霖,并让他拉着你的手,帮你爬上车来。
我知道,我已经失去的东西,是很难补救回来的了。我怅然地靠着车挡板坐着,直到同学们一起合唱起《好久没到这方来》,我也不由得随着唱了起来时,才暂时好受了一点。
啊,那个难忘的夏天,那些隐秘的、难以形容的情绪,那种期望与胆怯,惶惑与甜蜜……从少年时代向青年时代过渡的岁月啊,你来去匆匆,而你酿成的酒,越陈却越醇厚……
12
当那沉重的打击降临时,大眼猫,你是怎样的反应?你也很想知道,我是怎样的反应吧?
同学们纷纷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我虽然每天都到院门口翘首等候邮递员来临,却一次一次地被邮递员的摇头弄得莫知所措时,我也曾幻想过:这不过是因为某种技术上的原因,使我应得的那一份录取通知书延误了吧?
记得是夏日沉闷的中午,天空仿佛罩着一块发散着腥气的灰抹布,没有风,树枝都仿佛是没有生命的仿制品,唯有惹人心烦的蝉儿挣命似的狂叫着。已经对迎候邮递员失却了信心的我,这时,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邮递员那嗄哑的吆喝声:“高如松——信!”
我穿着木板拖鞋,呱嗒呱嗒地跑了出去,接过那封盖着招生委员会戳子的信,不及回屋,便颤抖地撕开,抖开了信纸,霎时,眼里窜进了几串火星,头上响起了一声闷雷——那是一张不录取通知书!
不记得我是怎么拖着步子回到屋里的了,只约略地能忆起,我扑到了床上,把头埋到了枕头里,任眼泪渗透到了枕头芯中……
要知道,那个时候,高中毕业生很少有考不取大学的;尤其是我们那样一所名牌中学的高中毕业生,考不取大学,的的确确是奇耻大辱!况且,我参加高考答卷时的自我感觉颇佳,出考场后与同伙们核对答案,也少有差错,怎么竟会名落孙山呢?!迷惑、愤慨、痛苦、羞耻……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
感谢马甘霖,是他及时地跑到了我家,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先劝慰我,继而饱含同情地披露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考不上吗?在档案上,钢华给你写的操行评语真够你呛的……她简直就直截了当地在评语里说,像你这样的学生,建议不要录取进大学学习!她给施闽荔写的评语比你的还糟:个人主义极端严重,作风不正派,不接受批评教育,走‘白专’道路……难怪施闽荔虽然考得比你还好,也一样得了份不录取通知!”
啊,大眼猫,我这才知道,你也没有考取!你的没考取,比我自己的落考更令我痛心疾首——凭什么啊!
也不记得马甘霖是怎么离开我的,只记得我穿着木板拖鞋就跑出了院子。我呱嗒呱嗒地走出了胡同,呱嗒呱嗒地走到了街上,我盼快点下雨,下瓢泼大雨,好淋个痛快,然而却刮起了风,人们扔下的冰棍纸在风里飞舞起来,街旁的树木疯狂地摆动着枝条,街上的人声更显得嘈杂难耐……雨始终没有下来,而我的心里却经历了一场有生以来最狂暴的倾盆大雨!
不想细致地回忆那个苦闷的夏天里的往事了。总之,经历了家庭的责备与安慰,邻居的冷眼与窃议,同学们的猜测与惊忧之后,我的痛苦与沮丧竟也终于稀薄下去,我既没有找有关的部门去反映情况,也并没有找钢华去吵架报复,同时还拒绝了家庭和亲友让我准备一年后再考的建议,到了秋风徐来的时日,当我的思绪也变得格外冷静时,我便毅然地参加了工作。
我为什么要到邮电局去工作呢?大眼猫,你还记得那个奇妙的夏夜,在那个蛙鸣不断的池塘边,在那株绿丝如发的大柳树下,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吗?你提到过邮电学院。在我报考大学时,邮电学院是我的第一志愿,我现在不可能迈进邮电学院的大门了,然而我却终于和邮电结上了不解之缘。我平心静气地到邮电局报了到,并且自愿担任了分检员。
当我今天把这段经历,讲给我那些已经长大的侄儿侄女听,他们总不能理解。他们不懂得我们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一代青年,是怎样的一种状况。
他们总是愤愤地问:钢华凭什么能给你们写操行评语呢?
然而,当时的我,虽也曾产生过愤慨情绪,却很快也便接受了现实。因为学校是党领导的,党的助手是团,因此团支部在班上也便起着领导作用。当时我们的班主任不是党员,他也确实不如钢华更了解我们的情况,因此,虽然操行评语最后以班主任的名义签署,实际上却由钢华起草,便成为顺理成章的事了。而钢华,我很难说她给我写那样的评语,是蓄意打击报复。她是为了坚决贯彻“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啊!既然我与大眼猫接近,我爱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我与大眼猫在那个夏夜有过那样的行为,而我后来又没有揭露作为团员的大眼猫的“不正派作风”,因此我的“政治表现”当然属于不良之列。为了保卫社会主义大学的纯洁性,她是理应“实事求是”地向组织上反映意见,以免像我这样的青年占据了不该占有的位置啊!我敢说,钢华誊抄那些评语时,一定是脸儿涨得通红,浓眉耸动着,咬着嘴唇,充满纯真的感情的!
大眼猫,你当时是怎样想的呢?我不清楚,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清楚。
不过,有一点,我们两人是共同的:我们咬紧牙关,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迈步。我们拒绝主动与任何先前的同学联系,包括马甘霖那样的对我们充满了同情的同学。马甘霖从所考取的钢铁学院给我们来过许多封信,我一封也没有回,后来我得知,你也是这样。我们之间,也避免相见。当然,也许是我比你软弱,也许是你比我软弱,该怎么解释,姑且不论吧……我到邮电局之后,曾给过你一信,记得我精心选择了一个素白的信封,用的是特意选用的一张图样古雅的敦煌壁画的邮票,信纸则是一张有兰草图样的隐格纸,我在那封信里,表示了愿与你通信联系的愿望,说是只要你回我一信,我便可将自己当时所思所想的全数写给你看……而你没有回我的信。我等待了三天,一周,半个月,终于意识到已经没有指望。我的心情最后复归于平静。我理解,这是你性格的必然——你必须从沉默和冷静之中,去实现你的凤凰涅槃。
回想起来,这是一件多么古怪的事啊。我们同在一城之中,纵然我们住在不同的城区,然而我们总得生活,我们生活的轨迹,总不外乎得纵横于王府井、西单、东单、西四、东四、北京图书馆、中山公园、北海、天坛、人民剧场、大华电影院、东安市场旧书摊、美术馆的展览会……我们该有许多次相遇的机会!可我们在高中毕业以后直至“文化大革命”起来的七个年头里,却几乎没有邂逅过一回……啊,我终于懂得了——为什么太阳系中有那么多的小行星和彗星,人类却用不着担心那些小行星和彗星会与地球碰撞,从而产生异变……人生中的相逢,原不像电影、戏剧、小说中那么常见!
只有一次,大约是一九六三年吧,一个溽热的夏日,在平安里的三十一路汽车站,我刚从一辆电车上下来,偶然一瞥之中,看见一个身影,正跃上前面待发的三十一路汽车,那身影使我的眼睛一热——啊,大眼猫!那该真是你吧?仍旧是细高的身材,仍旧是淡黄的肤色,仍旧是短而薄的头发,唯独没有看清正面,不能验证面庞上可有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你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淡蓝色布拉吉,手里提着一个浅褐色的布口袋,从布口袋被撑出的印迹上看,那里头满装着厚厚的书籍,在你细弱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闪闪发光的小表。我正待大步赶上那辆三十一路汽车,并想不顾一切地冲上车时,车门“砰”的一声关合了,随之车子便开动离站,我叫了几声“大眼猫”,匆匆地朝车窗里探望着,除了几张对我表示惊愕和嘲笑的陌生面庞,我并没有发现你的面影……啊,大眼猫,那一定就是你吧?你当时看见我了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把你的面庞凑拢车窗,看我一眼,并让我也看你一眼呢?
一九六三年的夏日,那个热得闷人的下午,在平安里的三十一路(现在已改称三三一路)车站,大眼猫啊,你给我带来了多么痛楚的回忆,多么难堪的思绪,多么沉重的心情!人生啊,这悲欢,这离合,你就不能在我眼前显现得更丰富多彩,更隽永有趣么?
后来,还是那个并不生我气,固执地主动与我保持联系的马甘霖来找我,谈起你,我才知道你在我进邮电局不久,也便到中关村的一个科学院的研究所里,当了实验室的最低级的助理实验员。这消息更证明了那个穿着淡蓝色布拉吉的身影,分明就是你——三十一路的终点站,不就在中关村么?
13
生活没有亏待我,因为我对生活忠实,邮电局的领导和大多数同事,渐渐从我身上发现了一种可贵的素质,就是我并没有因为自己是高中毕业生,便轻贱自己所从事的平凡的工作。无论是分检信件,在柜台后负责邮寄包裹,还是临时顶替去送报送信,我都能认真负责,细致周到。因此,钢华给我写下的评语,也便渐渐失去效力——我在一九六四年被吸收为共青团员,并在那一年里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当时的《北京日报》甚至为我发表过一段消息,虽然只有八百字,只占据报纸的小小一角,却使我家里的人受宠若惊——这条小小的消息,彻底消除了他们因为我没考取大学的遗憾之感。大眼猫,你看到过这条消息吗?如果看到了,你会产生怎样的感想呢?那条消息虽然表扬了我,把我当成未上大学却能为社会主义事业作出贡献的一种典型,但在对我的介绍中,却又多少带有点“从落后到先进”的意味。其实,我上高中时又何尝是落后的呢?当我阅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时,我并没有忘记保尔·柯察金啊;当我跟你接近时,我也并没有格外疏远钢华啊;就是在西集公社的那个无名的池塘边上,当晚风吹拂着我们的面颊,柳丝拍打着我们的肩膀时,我们所谈论的,不也是如何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我们可爱的社会主义祖国吗?……大眼猫,倘若你读到了那条消息,看见了那些字句,你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还是微拢起眉头深思呢?
因为钢华的一个错误的判断,使你和我失去了上大学深造的机会,现在我总算得到了一种补偿,被革命事业承认为无害而且有益的了。可你呢?大眼猫,在中关村那个我一无所知的研究所里,在那个我无法想象的实验室中,人们正拿什么眼光度量你,钢华给你在档案上写下的第一条评语,对你还有没有制约力?你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该还在艰难然而顽强地前行!
有一天,大约已经是一九六五年的初冬了,我正整理、分发当天待递的报纸,忽然,一个粗黑的通栏标题使我吃了一惊,那标题写着批判某某同志的某种谬论!对“某种谬论”究竟谬不谬我兴趣不大,然而,那某某同志,却不能不令我关心,因为,如果不是另外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人,那某某同志,就是钢华的父亲。
说实在的,到那以前,我已将钢华深藏到记忆抽屉的最深一屉中去了。从马甘霖那里我陆续得知了她的消息:她自然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而她选择的专业,说实在的却是那所大学中比较艰苦的一种专业,这正体现出党对她的重视和她对党的忠贞。同许多素质与她相同的学生干部命运一样,她没有等到毕业便抽到系里工作——自然不是搞教学工作,而是搞党务工作。到一九六五年的初冬,她该已经是一个老练的党务工作干部了。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毫不令人惊讶的。然而,偏偏是她的父亲,却被党报登载长文公开点名进行了批判。
我站在邮电局的工作台前,匆匆读了一遍那篇批判文章,文章所批判的论点和所阐发的论点,我都不能理解,然而,读完后我却不再怀疑,那被批判为宣扬修正主义的某某同志,确凿就是钢华的父亲,因为文章点明了他所担任的职务。
尽管我对钢华和她的父母都谈不到有什么感情,然而这篇批判文章的出现,却使我对她和她的家庭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关注。
大眼猫,你当时也读到了这篇文章吗?你作何感想呢?你的反应,一定比我更其复杂。不过,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就是你并不会有丝毫幸灾乐祸的情绪。大眼猫,我是了解你的,不然,我也不会在那个难忘的夏夜,随你到那个无名的池塘边去了。我还记得,在月光下,那池塘中的水浮莲开出的紫花,闪现着一种幽美、神秘的光晕……
14
“不理解啊……”这是一九六六年夏天,“文化大革命”爆发以后,大多数人在私下场合经常喟叹的一句话。
是的,我不能理解!当年钢华那么虔诚地推荐给我的《平凡的真理》已被宣判为“黑书”不说,作者冯定也被作为“黑帮”揪出;而钢华的父亲,报上在再登批判他的文章时,也已不再称作同志;有一天我从一张从西安传来的造反派传单上,看见一条消息,就是《在和平的日子里》那本“修正主义”小说的“黑作者”,也已被“打翻在地”……
还好,我的家庭和我自己,暂时还没有受到波及。因为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某中央机关的极一般的干部,既非领导层成员,也无历史问题,所以无论是揪斗“走资派”,还是横扫“牛鬼蛇神”,他们都不是对象。我在此之前早已搬到邮电局后院的一间小屋中居住,有我自己相对的独立性。然而,正在北京出差的哥哥,接到了工作单位从南昌的来电,召他回去参加运动。他是个老技术员,从一九六五年春天就借调到北京,参加一个技术项目的科研活动。他对中断已经颇有进展的研究活动大惑不解,对回到南昌以后将会遇到的情况忧心忡忡。当时北京市区的街头已经开始出现许多异常现象,哥哥在我那间小小的宿舍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喃喃地说:“不理解,真的不理解啊……”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理解,有人非常理解,起码是自认为非常理解。
我送哥哥去南昌。在北京站那笼罩着动荡不安气氛的站台上,忽然,我看到了一个熟人,当我瞥见她时,她也瞧见了我,那是钢华!
钢华是来送她的弟弟上车的。原来,她的弟弟铁旗也在南昌工作。铁旗闷闷地低着头,显然,他是想不通的,可是钢华……大眼猫,你大概不可能想象到,钢华在同我意外地相遇时,竟会是那样的一种精神状态!
记不清我们俩是谁先招呼谁的了。总之,我们自然地凑拢到了一起,我向她介绍了我的哥哥,她向我介绍了她的弟弟。
我不知该怎么同她谈话。那并不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谈起”的感觉,而是唯愿我能没有在那个人声嘈杂的站台上遇见她的心情。
她却是坦然的、抖擞的,甚至是活泼的。她问完我在哪儿工作,跟着就问:“你们那儿的运动搞得怎么样?”
啊,运动!我立即想到了首先被这场运动所批判的她的父亲!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按说在那样一个场合,我是不该坦率地表露自己思想的,可是我还是脱口而出地说:“这个运动,我不理解……”
“你要努力地理解,积极地投入啊!”钢华已经不再是区区团支部书记,而是大学一个系的党总支书记了。七年过去,她的相貌并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把两条短辫变成了一头厚密粗黑的短发,还是那样地耸动着粗黑的男人般的眉毛,还是那样的口吻,还是那样的气派!
也许是她那令我比运动本身更加不能理解的态度,使得我产生了一种冲动吧,我忍不住问:“你父亲……情况怎么样?”
她的脸色,竟越发开朗起来,她谈话的语气声调,竟格外爽朗:“他么?挨了批判,群众斗争了他……原来我跟妈妈也有点想不通。他回到家里,我打热水给他,他一边洗着脸上的墨迹,一边对我和妈妈说:‘没什么!群众运动嘛,总是这样的!他们批斗我的错误,我是共产党人,失去的只是思想上的灰尘,得到的是宝贵的教训嘛!’他还给我们形容,给他戴的纸帽子有多高,‘造反派’往他脸上画墨圈圈时,他怎么弓下身子去,一动也不动,好让他们把圈圈画圆……把我跟妈妈都逗乐了!高如松呀,你不要在群众运动面前‘叶公好龙’嘛,你不也学习过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吗?‘好得很’还是‘糟得很’,这路线上的大是大非可要分清啊!我们系里的革命师生,也给我贴了不少大字报——烧我的修正主义流毒嘛!有的还画了漫画,说我是黑帮的走狗,这过火一点,也算不了什么!我这种从校门到校门的干部,应当多经受点群众运动急风暴雨的考验!……”
大眼猫,钢华在那种情况下,还是那么样地真诚,那么样地恳挚!她的一番话,不但确实令我感动,也让我的哥哥消除了不少愁颜,就是她的弟弟铁旗,脸色仿佛也稍许好转了一点。
我哥哥和她弟弟都上车了。临上车,钢华不仅鼓励她弟弟积极投入运动,还用力地同我哥哥握手,连连勉励他:“回去以后就投入运动,要相信党,要正确对待这场大革命,正确对待群众,正确对待自己!”仿佛她对我哥哥也担负着一种政治思想工作的责任。
大眼猫,我和钢华的这次相遇,也只使我对这场运动些许理解了大约一周。当所谓“百丑图”在公共场所大肆张贴,而某些单位打死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时,我就不但恢复了不理解,而且随着事态的恶性发展,爽性在心底里泛滥开了腹诽……
15
我们那个邮电局的运动搞得“不好”。我因为既非“造反派”,也非被揪的对象,所以格外冷静,我那间小小的不被人注意的宿舍,便成了一个难得的世外桃源——当反插上门扣时,我竟可以从褥子底下拿出珍藏的《契诃夫小说集》,努力使自己沉浸进去。
然而,大约是已近初秋的时节,马甘霖突然闯入了我的“桃源”。在那样的时势下,我不能不格外谨慎,所以当马甘霖满面油汗,喘吁吁地问我:“你没听到什么消息吗?”我只冷淡得出奇地坐在床铺上,慢悠悠地说:“什么消息?今天中央台的广播里没什么重要消息啊……”马甘霖急得把脚一顿,胖胖的脸庞上,一双眼睛责备地盯住我,急促地说:“施闽荔家遭殃了!……”
我陡然跳了起来,一把揪住马甘霖的衣领,仿佛他犯了向我隐匿、迟误消息的罪过,脸上的青筋全都暴突出来,狂暴地摇晃着他的身子,厉声地问:“怎么了?!告诉我,她家怎么了啊?!”
马甘霖掰开了我的手,吁出一口气来,不再用责备的眼光看我,而是痛心地扶住了我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事情出在前天……”
啊,大眼猫,运动一开始,我就想到过你,想到过你的家庭。你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在科学院的那个研究所里,你是芝麻粒儿,有什么理由去冲击你呢?你的父亲,我约莫记得,是个工程师,可入党比较早,好像在解放前就入了党,历史该没有什么问题,他在那个技术单位里,好像也还算不上什么“反动权威”,并且也没有担负很重要的领导职务,所以大概也够不上“走资派”,因此,你家顶多被破破“四旧”,受点一般的冲击而已……我分析到这些,便比较安心。然而,马甘霖却带来了那样的消息!
原来,是湖北的一些“造反派”跑到北京来把你父亲揪出来的,说他是湖北当年地下党的一个什么“叛徒集团”的成员,不但砸抄了你的家,劫走了你父亲,而且还打伤了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大约当时忍无可忍,嚷了几句什么话,结果她们医院里的“造反派”便同湖北的“造反派”联合在一起,把你的母亲打人了医院的“劳改队”,罪名是“现行反革命”!
“大眼猫呢?她呢?她呢?”我追问马甘霖,可马甘霖也不知道你的具体情况,他是路过你家住的那个楼区时,从你家邻居那里得知这些消息的,那邻居唯独说不清你的情况。
马甘霖走了,我愣愣地坐在屋子里。天黑了,我也没有开灯。这是什么运动?!钢华的父亲和你的父亲,怎么都成了坏人?!钢华和你,怎么都成了“黑崽子”!钢华她想得通,你能想得通吗?!我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我一拳砸到玻璃板上,玻璃板碎了,我的手疼痛起来,拉开灯,手上点点的鲜血,滴到了我的衣襟上。
第二天下了班,我骑上自行车,顶着漫天风沙,到你家住的那个楼区去。我有一种后悔莫及的感觉,其实从我那个邮电局到你家,骑车无非只需一个小时,而在以往七年的7×365×24个小时里,我竟一直没有下决心去找过你。为什么?为什么啊!人的感情,人的行动,在命运的发展过程中,常常是如此奇谲。
我到了你家的那个楼区,找到了你家住的那幢楼,并且找到了你家的那个单元。只见你家门上贴着封条,门两边是一些残破丑恶的大字报。我心里怦怦地跳着,那封条意味着什么呢?我不理解!难道你的父母成了“敌人”,你也便不能回这个家了吗?我颓丧地一步步走下楼梯,每走一步都恨不能大嚷几声,大哭一场。
我终于走出了楼外,忽然,一样东西映入了我的眼帘,那东西被抛弃在楼门一侧的垃圾口处,混在一堆垃圾之中——大眼猫,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你猜,你猜啊,你应当能够猜到——那是一个蒙满尘土的破损的塑料书夹,橘红色的,对,尽管它沾着污垢,被损害、被侮辱、被抛弃了,然而它依旧呈现着橘红色!
我弯腰拾起那橘红色的书夹,那来自东德的,你父亲出国时带回来给你当作礼物的,你曾用来夹过《大卫·科波菲尔》,夹过《铁流》,夹过《巴金文集》,夹过《相对论浅谈》和《反杜林论》的书夹,我掸掉它上面的灰尘,用衣襟擦去它上面的污垢,抚摸着它边缘上无法弥补的裂缝和缺损……
“笨笨笨笨笨”,我仿佛听到了你的声音!大眼猫,真的,在那么个情况下,当我手里拿着那个橘红色的书夹时,我耳边分明出现了这样的声音!啊,大眼猫,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我的心中:那些桌椅相连的座位,朗诵马雅可夫斯基诗歌的班会,物理老师笑眯眯的面容,西集公社那小树林中水坑里浸泡着的柳木,打在我脸上的带马粪味的小土圪垯,水渠堤上的水曲柳,池塘中的水浮莲所开的紫色的花,在卡车上我向你伸出手来而你却拉住了马甘霖的手,平安里三十一路汽车站那难忘的一瞥……
一切都被否定掉了!一切都变了形!一切都已不堪回首!
我把那橘红色的破损的书夹夹到了自行车车座上,正待推车返回时,一个中年妇女走近我,并且叫住了我——我朦胧地意识到,她大概早就在一旁注意我好久了。
“同志,你找谁?”她盯着我问。
“我谁也不找。”我不能不警惕。
人啊,人与人啊,怎么必得这样生活?
“你是找施家来的吗?”她放低声音,两眼直视着我。
“嗯。”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可以信赖的光芒。
“他们家出事啦……”她很快地左顾右盼了一下,见附近并没有人,便简要地把所出的事同我讲了一遍。她说的,与马甘霖所说恰好互为佐证。
“施闽荔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我也说不清。不知道是搬到单位去了,还是随她父亲去了……”
“随她父亲去?怎么会?她有什么罪?他们凭什么揪她?”
“她当然没有罪,他们也不至于揪她,可她对父亲一贯孝顺,她也许会自动随父亲去,她照顾他……施工程师有严重的心脏病呀!”
“他们不会那么人道,会允许一个女儿跟着一个老头子,去照顾他……”我判断着,“她也许还是搬到单位里去了吧?”
“那也可能。”那中年妇女满面忧戚地望着我问,“你是她家什么人?”
我想编造一个身份。然而,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假话已经太多,我应该哪怕只冒险说一句真话,使这个世界能多少变得可亲可爱一点。于是我便对她说:“我是施闽荔高中时候的同学。我们当年挺要好的。我希望她平平安安。我想帮助她。”
那妇女只是望着我叹气。她不知道我能怎么样地帮助你,正如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地帮助我似的。
人啊,人与人啊,你们的心,如果仅仅能这样地相近,生活不也就增添了一分光明么?
我不再犹豫,我把早有准备的一封信掏出来,递给她,恳切地对她说:“您是施家的邻居吧?也许,施闽荔会回到这儿来的,如果您见着了她,请把这封信交给她。”
“好的好的。”她有点紧张地把那封信塞进了手里的菜篮子里,又左顾右盼了一下,望着我,对我说,“我想她如果没跟着去湖北,总要回到这儿来的,她就是进不去自己家,她也会来找我……我一定给她……”
有什么比陌路相逢而能互相信任更能使人变得纯朴呢?我激动起来,便对她说:“您太好了!我这封信里,没写什么碍事的话,我只是留下了我现在的地址,让她在需要我帮助时,按那地址去找我。请您告诉她:我那儿没人注意,很安全……”
大眼猫,我就这样同那位可敬可爱的大嫂分手了。我虽然只同她见过这一面,然而,她却好比是一个光点,使我那段昏暗的生活中,出现了一种希望,一股力量。大眼猫,她叫什么名字?她现在生活得如何?我要永远为她祝福……
16
在那以后,当我一个人独自待在宿舍里时,我就常常处于一种等待状态。我相信,会有那么一个时刻,我那小屋的木门上会响起不寻常的叩门声,当我打开门时,门外会出现你的身影……大眼猫,难道我这种期待,这种痛苦而甜蜜的期待,不是有可能的吗?
我所工作的邮电局尽管也乱了起来,然而我们的业务,毕竟还得维持,所以没有乱到不成体统的地步。邮局后院的门已被损坏,所以进出更加便当。当然,通向营业室的铁门每晚还是按制度锁得紧紧的,因为营业室里有保险箱和待领的包裹。我的宿舍在后院食堂堆放煤末的棚子后头,那里虽然显得破败污秽,却使我可以更放心地在那里维持着一个“世外桃源”。在熬过了一九六六年末和一九六七年初的严冬之后,到一九六七年夏天时,我已经放肆到公然可以在午休时倒扣着门,看残留的一册《燕山夜话》。正是在那时候,我才更其痛切地感到《燕山夜话》里一些文章是那么可贵。
我等待着你。而你久久地没有出现。马甘霖被他们那个设计院下放到干校去以前,又来过我的“桃源”一趟。据他说,你们家的那个单元已经住上了一家夫妻双造反的人家,而你所在的那个研究所,也已被“砸烂”,全体科技人员都连锅端地下放到南方一个什么农村去了。他认为我们从此更难得到你的消息。而我听了他的报道,却反而觉得你更有可能在某一天,来叩响我的木门。
我所期待的叩门声终于出现了。记得那是一个雨夜,没有闪,没有雷,下着中雨,大约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我已经躺下,并且熄了灯,双手枕在脑后,听着那雨声,瞪着黑黝黝的天花板,想着想不清楚的种种事情。我忽然觉得,我这间散发着霉味的小屋,好比是一只蜗牛壳,而我,便是一只蜷缩在壳中的蜗牛。难道我就此终了一生么?难道这壳外的生活,就永远如此荒诞,如此离奇,如此令人气闷和沮丧么?……
模模糊糊地,传来一种和雨声、积水中水泡破灭声不同的声音,然而一开始我并没有惊觉。尽管我等待叩门的声音等待了那么久,一旦终于真正出现时,我却简直不敢相信——莫不又是我的幻觉吧?
啊,清晰起来了!那节奏比雨声要急促,要紧迫——是叩门的声音,一定是你终于来了!
我一滚就下了床,三下两下穿好衣裤,竟不待拉开电灯,便过去开门——当我拔门扣的一刹那,我本能地问了一声:“谁?”
“我!”
啊,我都听不出那熟悉的声音了,然而我用不着怀疑!我慌乱地开着门,因为慌乱,门反而打不开,终于打开以后,我只看出一件湿漉漉的不合身的雨衣,随里面身躯的颤动哆嗦着……
把来人让进了屋,我这才去拉灯,一边拉灯绳,一边呼唤着:“大眼猫,你来了!”
我听见一声凄楚的呜咽,简直要把我的心都撕碎了。我拉开了灯,只见我的床边蜷缩着一个湿淋淋的身躯,一头被雨水淋得透湿的头发在灯光下晃动着,一双污秽的手捂住了低垂的脸,那呜咽的声音,便从那指缝中溢出……
“大眼猫,别伤心,到了我这儿,你就安全了……”我大概是这般地安慰着。
忽然,那湿淋淋的头发向后一甩,来人抬起了头,并且撒开了双手,啊,我不禁愣住了——是我在做梦?还是我眼花了?我分明看见,坐在那儿的并不是你,而是钢华!
钢华望了我一眼,又哽咽地哭泣起来。我把门上的两道门扣都扣紧,把窗帘拉得更严密,帮她脱去了雨衣,递给她干毛巾擦头,然而我仍旧在半信半疑:这是真的吗?不是你,而是钢华!
就是那个曾经为通过劳卫制标准而在沙坑旁苦练的钢华!
就是那个曾经在校园林荫道上给你讲大道理的钢华!
也就是那个给我们写下了不能被大学录取的评语的钢华!
并且活生生的就是那个在头年夏天的北京站站台上,鼓励我和哥哥要积极投入这个伟大的运动的钢华!
啊,大眼猫,看见钢华是这么一副狼狈、颓丧、神经质的样子,我把以往对她的一切嫌厌都抛到太平洋里去了,我心中油然涌出一种浓烈的同情,我还不曾对世界上的另一个人有过这么具体、这么充分、这么面对面可以当场赋予的同情。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的手中,诚恳地对她说:“别怪我,我刚才没搞清楚,我以为你是施闽荔……钢华,你怎么了?你别伤心,别着急,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你的!”
“我要逃!逃走!我要逃走!”钢华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对面的墙壁。
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她还是那么一张面庞,那么一对浓眉,那么一双厚嘴唇,那么一种声音,然而她的轮廓线的变动,她的表情的新成分,她的语调的更异,都证明着她的内心发生了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告诉我,你遇到什么情况了,钢华?”我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让她可以从容地说。
屋外的雨下得大些了,雨声足以掩盖住从窗门漏出去的声音,更何况我这宿舍前面是堆煤的大棚。我自己松弛了下来,劝慰着钢华,让她也松弛下来。
“你记得去年在火车站,咱们碰上的情况吗?”钢华开始说了,“那时候,我真的相信,这是革命的群众运动,一切都会很快地变得正常起来,走上正轨的……我爸爸,我妈妈,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我们都受到了冲击,特别是爸爸,他受到了实际上已经难以解释和忍受的冲击,我们还是勉励自己,共产党员,要听党的话,要正确对待这场大革命……可是,不理解,没法子理解——情况不是一天天变得正常,而是一天天变得更不正常,越来越不正常!……”
“今年三月里,爸爸被他们那个系统的‘造反派’没日没夜地游斗,我和妈妈完全没有了他的准确消息……我和妈妈总盼望情况会好转起来,总拼命地用语录,用信念,有时候甚至用祈祷的方式,来支持自己,或者说来麻醉自己。我们一遍又一遍地互相重复安慰说:上面会了解到这种过火的情况的,两报一刊的下一篇社论就该号召纠偏了……可是,你也清楚,谁也没盼来那样的指示!一天夜里,突然有人来猛敲我家的门……”
说到这里,钢华说不下去了。她猛地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紧咬着嘴唇,咬得那么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承受住灵魂上的重压。
大眼猫,你一定能够猜到,钢华遇到了什么样的变故。她的父亲被宣布为“自绝于人民”了。那时候,她和她母亲虽然也都被各自的单位关进了“牛棚”,但还只是白天去请罪、扫厕所,晚上许可回家。你可以想象,那一夜她们母女两个是怎样度过的!
钢华在叙述了她父亲惨遭迫害致死的情况后,逐渐变得冷峻起来。她讲到了自己思想上所发生的变化:
“……我一夜没有合眼,可第二天我还得去请罪。一到系里,我就看见一份新贴出来的大字报,说江青又接见了造反派,有最新指示,我刚看了一行,发现江青那次接见和支持的‘造反派’,恰是杀死爸爸的那一伙,就没有再看下去……”
“从那一分钟起,我的思想感情开始有了根本的变化,我意识到,归根结底,我得重新衡量我自己……你明白吗?在写检查的时间里,我头一回一个字也没写,可我在灵魂深处开始了真正的检查,我回忆起了一切。包括当年高中毕业时,我给你和施闽荔所写的操行评语……哈哈!我革命,我左,我这革命精神,这左的劲头,深受我爸爸熏陶,可是,弄到现在,我爸爸被杀死了!我也被打倒了!为什么?不是来了国民党,说我们革命有罪,说我们左派该杀,而是来了‘革命造反派’,‘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说我们反革命,说我们左得不够因而是右……我阻止了你和施闽荔这样的人上大学,认为你们不可靠,多少年来,我总是参加招生政审工作,挑选了那么多可靠的……可是,怪,清华大学的蒯大富也好,航空学院的韩爱晶也好,我们系里的‘造反派’头头也好,他们不光出身好,操行评语也好,我们自己选的,结果,偏偏是他们,主要是他们,来造我们这些人的反,说我们还不够左,太右了,‘反革命修正主义’,把我们打翻在地,还要踏上一万只脚!哈哈哈哈!”
钢华显然处于一种控制不住自己的亢奋状态,她在倾诉这一切时,嘴角不时抽搐,声音也越来越大。我不得不拍拍她的肩膀,劝慰说:“钢华,你要冷静点,要冷静……”
“我够冷静的了!”钢华的表情简直像在狞笑,“我就居然一直甘心每天过被开除了人籍的畜生生活!妈妈是四月里被捕的,当时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被突然抓进监狱,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写了一封信给中央文革,告害死爸爸的那伙人的状,她信里还给江青提了意见,说她不该不了解情况就支持那样的‘造反派’……她是扑灯蛾!可怜的妈妈!监狱的折磨倒摧不垮她,我担心的是信念上的危机,那种灵魂的滚钉板!……上个月,我因为‘态度顽固’,升格了,由允许回家变成了彻底地搬进了‘牛棚’。学校里的两大造反派又开始了武斗,他们冲进了‘牛棚’,各自抢走了一部分‘牛鬼蛇神’,我算是属于‘红革造’这一派的‘牛’。武斗吃了亏以后,他们就在已经变成堡垒的实验楼里,用侮辱和拷打我们这些‘牛鬼蛇神’来发泄兽性……今天夜里,靠看守里头一个还有些人性的女同学帮助,我总算逃了出来!高如松,我必须立刻离开北京,躲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你要帮助我!你会帮助我的,是吧……”
我这才想起来问:“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呢?”
钢华哆哆嗦嗦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被揉皱、被雨水浸湿的信封,递到了我的手中。我接过来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那正是我请你的邻居——那位大嫂转给你的那封信!
“这信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钢华苦笑了一下,说:
“也许是命运吧!我逃出来,天黑路滑,无处躲藏,忽然想起离施闽荔家不远,也许她能不念旧恶,给我帮助……真是怪事,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到过去认为是落后分子的同志,反倒是可以信赖的!我就到了她家……”
“她家不是被‘造反派’强占了吗?”
“对,真危险……可是,也许是因为天太晚了吧,又下着雨,打开门的那个女的没有追究我,只是不耐烦地说她住在另一个单元的五楼三号。我找了去,施闽荔果然在!她这是借住在一位大嫂家里。她一看我的情形,就什么都明白了……当时,那大嫂家好像有许多人,不知道为什么坐了一桌在那里喝酒吃饭,施闽荔递给了我你的这封信,她小声告诉我,这信里还画了路线图,连进了你们这邮局后院,在哪个方位上能找到你的屋门都注明了……她把我送到了楼门口,握着我的手说:‘钢华,你要活下去,你要坚强!高如松一定会像对待我那样帮助你的!’……”
啊,大眼猫,在这个难忘的雨夜里,你的话不但点燃了钢华心里那抗争的火焰,也传导给了我充沛的热力。是的,要活下去,要坚强,而且应当努力地帮助蒙受着灾难的好人!
我给钢华冲了牛奶,让她吃了面包,又请她在我的床上休息了一下,同时为她准备了最简单的行装,然后,趁着夜和雨的掩护,我同她到了北京火车站,把她隐蔽在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以后,去为她买了凌晨最早的一趟火车的车票,并把她送上了车。我给了她足够的路费,让她带着我为她写好的一封信,先到天津去找我的姐姐,然后再让我姐姐帮助她买到去苏州的车票,让她去找我的姑妈。我姑妈是一个一九六四年已经退休的银行职员,老处女,一个人生活,这场运动把她给遗忘了,她那里似乎也是个“世外桃源”……
我姑妈没有参加过任何党派,没有受过任何政治运动的冲击,也没有在任何政治运动中当过积极分子,然而她工作时勤恳努力,退休后也乐善好义,完全不用向她介绍钢华的全部底细,只要钢华把我写给她的短信递给她,她戴上老花镜看完了那封信,钢华便一定能受到亲生女儿般的接待,正如解放前她曾收留、掩护过一位地下党员一样。她并不把这种行动看成是一种什么政治上的功劳,而当作自己做人的本分……
在那个中雨下个不停,冷风把雨丝吹得哗哗抖动的凌晨,我送走了钢华。啊,八年前的钢华,她觉得这天空天然是她的天空,这大地天然是她的大地,她的天然使命便是革别人的命,衡量别人在生活中应有的价值……然而,八年过去,她万万没有想到,大眼猫,你我也没有想到,这天地之间,竟难以寻觅到一角容她安身的隙地!现在是别人在彻底地革她的命,并且不许她革命,甚至一笔抹杀了她在生活中应有的价值!这是多么凄惨而又可悲的变化!
啊,大眼猫,这些年来,生活所呈现出的复杂而多变的面目,真让我们思索不尽啊!也许,真能把这一切思索清楚的,只能是一二百年以后的那些幸福的后辈人吧?
17
送走了钢华以后,我本想去找你。钢华没跟我说清楚,你是怎么住进那位大嫂家中的?你们那个单位的人,不是已经连锅端到农村去了吗?你怎么独独能回到北京呢?
然而,我后来却并没有去找你。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我那时仍每天做邮件分检工作。在近乎机械的分检过程中,我突然发现了一封信皮上赫然写着你名字的信。我忍不住停下了分检。我仔细地研究那封信:信封是用晒图纸自己粘成的,因此没有当时流行的语录和图徽,收信地址写着你借住的那个单元,寄出的地址写着我们邮局管区最边缘处的一个技术单位的名称,我特别注意到,那名称最后还缀着一个“王”字。研究完了,我便把它扔进了应在的格子中,继续分检别的信件。然而,直到回到我那小小的宿舍中,那封信的模样和信皮上的字迹,仍时时在我的心上浮现,王什么呢?是你的什么人呢?亲戚?同事?老同学?我挨着个儿把当年班上姓王的回忆了一遍,他们没有一个人在那个单位中工作……
这封信的出现,先是延迟了我去找你的时间;后来的一个月里,我在分检中又几次发现了同样的信,只是偶尔换用正式的印有语录的信封,信皮上的笔迹总是那么流利匆促,而末尾总缀着一个“王”字,于是,我终于打消了去找你的念头。
因为,很明显,你已经有了一个“王”,他甚至一周会给你发出两封信。奇怪的是,他与你既同在一城,为何不去找你而非写信不可呢?
后来,我有意换工去分检寄到我们邮电局待递的来信。在等待了一些时日之后,我终于发现了你那熟悉的笔迹,寄往地址写着那个技术单位,寄出地址写着你的住处而且缀着一个“施”字。当然,我也知道了他的名字:王岱魁。这名字更证实了其人的性别。
面对着这样的情况,我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大眼猫,我内心最隐秘的东西,也愿向你和盘托出!我先是浮出了嫉妒的丝缕,继而沉静下来,把对你的思念化为清朗纯洁的回忆,最后,我确实为你默默地祝祷:愿你幸福!
大眼猫,八年前的那个难忘的夏夜,我没能回答出你那个问题,正如钢华后来从我姑妈那里写来的长信告诉我的那样,你认为我是拒绝了你的求爱,而你的个性,决定了你决不第二次提出同一个要求……
大眼猫,我不怨你,我也没理由怨你,而你倒应当怨我,可你并没有怨我,我们互相都没有愧怨——谁能为从少年时代向青年时代转换时所产生的朦胧而美好的感情,以及那难免的羞涩和误会,而愧悔,而怨恨呢?
大眼猫,我祝福你,并且也祝福自己。我没有再去找你,我也没有在失恋的情绪中沉沦。后来,我同邮局的一位译电员、一位非常可爱的姑娘相爱了。那时虽是最混乱的岁月,然而我们依旧寻到了充满诗意的隐蔽角落,而柔美的银色月光,也慷慨地沐浴着我们的身心……我向她求爱,她接受了。我们成了家。
请相信,哪怕在最黑暗、最混乱的岁月里,普通的人,善良的人,也总还是要顽强地生活,寻觅爱情和温暖,互相扶持,互相慰藉的。
18
火车的车轮在轧过铁轨的每一个接头时,都发出尖锐的响声,这就构成了一种单调的节奏,列车上的乘客可以随自己的心情,去把这节奏化为不同词语的反复出现。
这已经是一九七四年。我倚在靠窗的座位上,任混乱的思绪,一会儿把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化为“批林批孔,批林批孔……”一会儿又化为“谁想得通?谁想得通?……”更多的时候是化为“病情严重,病情严重……”
大眼猫,我那时已经成了家,而且小女儿珊珊已经三岁。这天,我突然接到嫂子来信,说哥哥“病情严重,如可能,你最好请假来江西看看他”,这意味着哥哥已经不能亲笔写信了。于是,我便请假乘火车去江西。
那时候的火车上,虽然已经不搞全体起立、齐诵语录、齐祝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之类的仪式,但是车内的广播,却以极大的音量,没完没了地转播着“批林批孔”的文章。也许是一种消极抵制吧,车内的乘客们不是闭眼养神,便是大声地交谈。当然,谁又能信任谁呢?那交谈,自然主要是扯与政治无关的事情:怎样配制偏方治疗肝炎啦,“甩手疗法”和“鸡血疗法”究竟灵不灵啦,什么地方能够买到货真价实的好木耳啦,女人和男人究竟哪个更耐饥寒啦……
我闭眼靠在座位上,胡思乱想着,忽然,我听见对面有位男同志,大概是为了论证“女同志比男同志更经得起冻饿”吧,讲起了一个例子:“……是前年冬天的事儿,那时候我还在干校,我们干校在山西农村,离县城二十多里。我们连队有个老王,他爱人可真了不起!那个女同志,瘦高挑儿,看上去挺文弱,可她来干校探亲,带着一大卷行李,还抱着个孩子,硬是一个人在风雪里头走了二十里地,你说她多经得起冻饿?……”
我听见身旁的老大爷问:“这老王咋不去接她呢?”
“她事前写了信,可那信到了干校,让干校的专案组给扣下了,当时老王正受审查,他爱人还不知道呢。他爱人的单位当时名义上外迁了,实际上好多人都抵制,请假回来住在家里没有再去,因为在那里什么事情也做不成……老王的爱人当时不知怎么的在北京也住不下去了,所以就带着孩子来投奔老王。她下了火车以后,满以为老王会来接她,谁知根本没有人来接;她想找辆往我们干校这边开的卡车、拖拉机,漫天大雪,根本没有车来;她想住店,可她没有单位介绍信,人家不收留……她在车上又没吃上饭,因为车太挤,送饭的小车根本就没推到她坐的那节车厢。你们想想看吧,大风,大雪,天又黑,肚子又饿,举目无亲,真是一点抓挠也没有……开头,她还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勉强提着行李走,后来,孩子哭开了,行李搁在脚底下,她根本没法子腾出手来提……”
“造孽啊……”我身旁的老大爷叹息着,“一个妇道人家,这可怎么是好呀!”
这时我已经睁开眼睛,集中了注意力。我盯着对面那位脸上有浅麻子的叙述者,一个闪念,从我心头掠过……
“可她还真的在天亮以前,敲开了我们宿舍的门,老王吓了一跳,我们也吃惊不小!”
“她是怎么走到你们干校的呢?”我插进去问。
浅麻子瞥了我一眼,依然望着老大爷,继续说:“她真了不起啊。她后来告诉我们,她是这么办的:哄得孩子睡着了,她就咬紧牙关,用脚踢着行李往前走,踢累了,歇一歇,就那么往前踢着、走着……”
“哎呀,可真行啊!”老大爷感叹着。同座的一位老大娘和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原来没怎么在意,这时也一齐发出了“啧啧”的叹服声。
“你们那位老王,是不是叫王岱魁?”我忍不住问。
浅麻子仔细打量了我几眼,警惕地问:“你认识他?”
“我,不……我可能认识他的爱人……”
“你认识他的爱人?”浅麻子反过来问我,“你知道他爱人叫什么名字吗?”
啊,我差点说出“她叫大眼猫!”难道我不该那么说吗?我只能那么称呼你啊!我觉得只有那么称呼你,才能充分体现出我对你的思念和关怀……当然,我犹豫了一下,便回答那位同志说:“她叫施闽荔。”
“对呀!对呀!”对方兴奋地同我搭起话来,“你怎么认识她?你是她什么人呢?”
大眼猫,就这样,我同他攀谈起来,并且渐渐达成了相互的信任。
啊,大眼猫,我已经好几年不知你的音讯了,原来你在这样顽强地生活着!
他告诉我,你那晚到达干校时,简直完全成了个雪人,你那行李卷,竟成了一个硕大的、包着一层冰壳的雪球!你进屋以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揭开怀里孩子头上的被子,当你看到孩子在均匀地呼吸着,闭眼酣睡,在一群惊愕的男同志们面前,你畅快地笑了起来。接着,你就问你爱人:“有酒没有?”人们争先恐后地为你找来了酒。你拿过酒瓶,咕咚咕咚连喝几口……啊,大眼猫,你不愧是一团火,你能在漆黑的夜里,在寒冷的角落,闪出光亮,发散出温暖!
他告诉我,干校的专案组简直拿你没有办法。你在女同志宿舍安顿下来以后,“宾至如归”,白天你把孩子托给托儿组,同女同志们一起下地干活,晚上你一边哄着孩子睡觉,还一边看专业书籍。人家劝你,你就笑笑说:“我又不是你们单位的,谁也管不着!我白给你们干校干这么多活,难道换取一点自学的时间,也不允许吗?”专案组的人找你谈话,你就同他们谈学习《反杜林论》的心得,你巧妙地点出他们不懂得科学社会主义学说,不懂得唯物辩证法,并且不懂得形式逻辑,把他们弄得尴尬不堪,却并不直接地为你爱人的所谓“反动思想”问题辩护。后来,干校对你爱人问题不得不“落实政策”了,你就爽性同老王搬到一间小屋里去住。你们制订了一个学习外语的计划,每天认真地按计划执行,在孩子的吵闹声中,在窗外高音喇叭的干扰之下,在不理解你们的人的冷眼面前,在为你们担忧的人的劝慰过后,你们就那么坚强而乐观地生活着,学习着,准备着……你们在准备迎接什么呢——更痛苦更沉重的打击?还是真能盼来的那么一个晴朗的早晨?
大眼猫,那次火车上的奇遇过后,我的脑海中多次浮现出你在风雪中的身影:你如何怀抱着孩子,踢着行李卷……风在呼啸,雪在纷飞,然而你的一双大眼睛,却灼灼地闪着生活的信念、奋斗的光芒!
人们都说生活真如一把雕刻刀,竟能使人在岁月的流逝中发生巨大的变形;然而我说生活也真如一个打磨器,它能使有的人的灵魂显示出顽强不变、琢磨愈精的特性。大眼猫,生活于你,大约就属于第二种情况。
是的,你始终还是你,那个用橘红色的塑料书夹夹着厚书贪婪地阅读的你,那个在班会上朗诵马雅可夫斯基长诗《列宁》的你,那个嘴里发出“笨笨笨笨笨”的声音却又无私地给马甘霖补课的你,那个不在乎金质奖章和保送入学的你,那个在西集夏夜的池塘边询问我志向的你,那个在不公正的操行评语支配下落考的你,那个毫不犹豫地在雨夜中帮助了钢华的你……
我到了江西,只见到了我的嫂子,她悲痛欲绝,因为哥哥在我动身时已经去世,他是在混乱离奇的世事刺激和忧国忧民的良心煎熬下,患癌症去世的。我劝慰着嫂子,很自然地举出了你的例子。大眼猫,关于你的故事,竟确确实实使我的嫂子稍许平静了呢……
从江西回到北京,回到我那依然那么小然而人口已经增长了两倍的“桃源”。我从书桌中找出了那个已经老化了的橘红色的塑料书夹,摆弄着,我的女儿问我:“爸爸,这是什么呀?”我告诉他:“这是一个故事!”她要我讲那故事,我对她说:“等你长大以后,爸爸一定讲给你听!”当时我爱人坐在旁边,她望着我,只是微笑,她知道我的全部秘密,我想,这也许正如你的爱人也知道你的全部秘密一样……
大眼猫啊,我们何时才相逢呢?
19
廿年一觉京华梦,我们终于梦醒相逢在湖边!
真不可思议,一九七九年的秋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在动物园的水禽湖畔,我正带着女儿珊珊漫步着,忽然与你和你的儿子对面相逢!
我一眼便认出了你,大眼猫!你也一眼便认出了我!其实我们双方的相貌都有了不小的变化,我们都老了,都稍许发胖了,眼角都有了鱼尾纹,然而我们还是用不着细细辨别,便即刻认出了对方!
我们的孩子更是似曾相识,他们立即玩在了一起,沿着水禽湖的栏杆嬉戏着,指点着天鹅,讥笑着野鸭……
我们坐在湖畔的长椅上,一缕金色的柳丝,悬挂在我们眼前,透过柳丝,浅蓝的湖水反射着银白的日光,两只鹈鹕划破了平静的水面,游过去,还拍打着它们宽大的翅膀……那边的火烈鸟鸣叫着,对面的岸上,一只孔雀在高视阔步。
我们不慌不忙地聊了起来,就仿佛我们上个星期才见过面。
你告诉我,你早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就坚持上完了夜大学,学完了全部大学专业课程,取得了毕业文凭。而王岱魁,恰是当时夜大学的兼课教师。后来你们那个研究所终于还是迁回了北京。你在情况稍许好转,科研工作刚一恢复上马时,就又和一些有良心、有志向的科研人员一起,排除种种干扰和阻力,投入了专题研究。去年,你们已经取得了具体的成果,你们的学术报告,在国际上得到了重视和赞誉,而那报告的英文译本,便是你的手笔。你目前已取得了相当大学讲师的地位,你等待着形势的进一步好转,等待着正式评定职称,你打算使自己在一九八二年达到副研究员的水平……
你的父亲在运动中病故了。母亲依旧在医院工作,她已成了主任医师。你们已搬回了原来的那个单元,你和爱人、孩子同母亲住在一起;而那位大嫂,她叫姚芝芳,依旧是那么古道热肠,经常来帮助你们,因为在她看来,你们一家人都是书呆子,都那么不会料理生活……
我也告诉了你我的情况。我的工作不可能使我获得你那样的前途,然而,我却从平凡琐细的工作中,从和谐活跃的家庭生活中,体味到了把自己熔铸进促使民族繁荣富强的伟大事业的甘苦,以及求得内心稳定的乐趣……
孩子们的欢笑声从远处传送过来。一队白天鹅昂着脖颈,从我们眼前的湖水中游过,游过去以后,在依旧荡漾的水波中,浮着几片雪白的鹅毛。
你的老王到美国当研究生去了,我的爱人这时候大概正在忙着翻译电文,我们互相询问了家里人的情况,便渐渐回忆起那些闪烁着永不褪色的光晕的往事来。我们回忆起了那些桌椅相连的座位,图书馆里书架形成的小径,物理老师的好脾气,营火晚会上的歌声,乃至于“笨笨笨笨笨”和马甘霖憨厚的胖脸……然而,我们都绕过了那些打在我脸上的土圪垯,绕过了那口长满青苔的井,绕过了那个奇妙的池塘,以及池塘中的蛙鸣烘托下显得格外奇妙的水浮莲的紫花……
我们当然都没有忘记,也不应当忘记,也没有必要忘记,也不可能在肉体尚存时就熄灭掉那铭心刻肺的记忆,然而我不提起,你也不说,让我们都把从少年时代向青年时代过渡的那些灵魂的颤动,那些朦胧的愿望,那些难以避免的误会和错失,珍重地锁在灵魂深处轻易不开的保险箱中吧!
终于,我们不约而同地谈到了钢华。我告诉你,钢华在我姑妈那里躲藏到了六八年的秋天,她回到工宣队治下的学校后,在整党中被“劝退”了,下放到农村分校去从事总务工作。她的母亲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连骨灰也没有留下。她的弟弟铁旗在江西经受不了这样的家庭巨变,加以地方越远,单位越小,运动的形式便越野蛮这一规律的作用,在被株连挨斗的当晚,便自杀了——他是确凿死于自杀,他用自己的裤带把自己勒死在暖气管上,是坐着断气的……钢华到了农村分校以后,便几乎没有再给我写信,她究竟想些什么?怎样走她前面的生活之路?都不得其详。
大眼猫,倒是你告诉我,你前些日子遇上了钢华,是在颐和园的长廊上。她仿佛大病初愈,憔悴、倦怠——简直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性格的人。她烫了发,穿着很考究,并且很注意色调的搭配。她谈话慢悠悠的,甚而很有点吞吞吐吐。她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她的弟弟,都平反昭雪了。三个单位都请她去出席了隆重的追悼会。然而说起这些时,据你的描绘,她竟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哼,滑稽死了,放哀乐,默哀三分钟,念悼词……可是有什么用呢?都劝我要把悲痛化为力量,可是我的悲痛早就化得无影无踪了。我已经麻木,我老想怪笑……力量!朝哪个方向运动的力量?!”
当然,她恢复了党籍,并且还请她担任系党总支的工作,甚至还考虑把她升为校一级的政工干部。但她拒绝了这样的安排,坚持要到图书馆去工作。终于答应了她。她现在是图书馆的副主任,然而她陷入了新的苦恼:原来图书馆工作也是一门专门的学问,她当年根本没有在业务上下功夫,外语也不行,她在图书馆的具体业务工作中简直摸不着门,而从头学起又很难、很难……
她结婚了吗?没有。她凄然地对大眼猫说:“这是当年我整你和高如松的报应!几乎没有一个男同志爱我!因为,多少年来,我简直也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我是一个中性的人,人们可以敬佩我、羡慕我,忌恨我、厌弃我……然而,却不会爱我,不想像占有一个女人那样地占有我!”
啊,大眼猫,让我们同来一哭!为钢华,为这从未品尝过爱情滋味的可怜的人,为这在从少年时代向青年时代过渡的时期,自己没有领略过朦胧的初恋之情,并且戕害了别人纯真的感情,最后又以“左”得不够的“修正主义”罪名惨遭打击的人,为她的不幸,她的悲剧,她身上所凝聚的沉重的历史教训,来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吧!大眼猫,你是不喜欢哭的,可你难道会拒绝和钢华、和我一起,去寻一条避免这类悲剧再度发生的理智之路么!
钢华和你从长廊出去,一直走到昆明湖西岸,走到那幽僻的玉带桥上。钢华向你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大眼猫,说真的,你还信仰马克思主义吗?”
你回答她:“当然信仰。当年,我就是信仰的,不过,那时候还很幼稚,理解得不深。在后来的岁月里,特别是经历了这十年浩劫,经过一番磨炼,经过深深的思考,我觉得自己的信念更坚定了,更成熟了。马克思主义,这是一门科学,目前的世界上,让我这么信服的,能够解释自然和社会,解释人,解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学说,还没有超过马克思主义的……也许,正因为我是从寻求科学真理的角度,来理解革命事业,来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遇到十年动乱这样的情况,我虽然也有动摇,也有痛苦,也有任自己沉沦下去的潜意识,可是我终于能够挺住……钢华啊,也许,正因为你是仅仅从所谓纯朴的阶级感情出发,从家庭、社会熏陶中所形成的一种本能出发,来理解革命,来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所以一遇到复杂的情况,特别是遇到假马克思主义的泛滥,你就发懵了。加上你们一家的遭遇也确实太惨痛,于是你这个原来以怀疑、检查别人对马克思主义是否忠诚为己任的人,反而发生了信仰危机……”
啊,大眼猫,我不知道钢华听了你这些肺腑之言以后,究竟怎么想。如今我时常在一个人沉思时频频发出感叹:二十年过去,昔日似乎是最不成问题的天然革命者钢华,成了这样一种精神状态;而似乎是最成问题的天然“右倾分子”——你,大眼猫,却如此坚定地在信仰危机的波涛中成为一块坚强的、经得起风吹雨打的礁石!这该如何解释?从中又可以提炼出怎样的教益呢?
夕阳西下,动物园水禽湖中倒映着玫瑰色的霞光。大眼猫,我和你一同站了起来,各自招呼着自己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一脸欢笑,朝我们跑来了,他们是多么可爱,多么纯真,他们应该并且必定能够过上比我们更合理、更美好的生活!
大眼猫,就这样,我们重新建立了联系,并且约定以后要抽空去看望钢华。
20
当夕阳映照着绿野时,蜻蜓还照例栖息在苇尖上吧?
当晚风拂过青纱帐时,空气中依旧飘荡着那浓郁的庄稼特有的气息吧?
当月亮升起来时,池塘中那水浮莲的紫色花朵,必定还要生出淡淡的光晕吧?
当夜气浸润着那微微飘动的柳丝时,露珠儿该还在默默地凝聚吧?
然而我们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已经匆匆而去,再不复返了!
大眼猫,当我步入“四十大寿”之际,我的心潮犹如风中的江水,激荡而回旋,我的思绪犹如江船的白帆,鼓胀而疾进。有一种说法,说是人生从四十岁方正式开始,我很乐于遵从此说。于是我写下了这一切,为你,为钢华,为我们这一代人,为我自己,并且也为了我们的下一代……
序幕已经终结。有待开始的,便是人生的正剧。
1981年1月30日
写毕于北京垂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