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空山
南边诸国混战,民不聊生。
老爹带着我一路向北来到局势稍定的齐国国都,用尽了身上的盘缠。
因为偷了一个肉包子,老爹被人乱棍打死,这年头的人命就是这般不值钱,竟不如一个包子。
我跪在当街,立了卖身葬父的牌子。宁家夫人好心便以二两银子的价钱把我买下来带回府做丫头。
二两银子打不了棺材,草席一卷,土里一埋,就是老爹最后的归宿了。
宁家宅院真大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院子。那时我就知道了,人和人终究是不同的。
*
宁夫人留我在身边两年,还赐了我名字,莲。
二八年华,我给小我两岁的宁三少爷做了通房。
这事吧,主要是仰仗宁夫人的抬举。
于是我琢磨了很久为什么宁夫人喜欢我。后来宁夫人和旁人夸起我时我明白了,“是个老实本分的”,换言之,不折腾不闹事好控制。
宁三少爷是宁家唯一的嫡出的公子,上上下下宝贝的不得了,养出个混世魔王的性子。按说这样的性格不配有什么好相貌,偏他生的风流倜傥,一对桃花眼把院子里的丫头们迷得五迷三道的。
不过三少爷不是很喜欢我。原因正巧与宁夫人喜欢我的原因一样,夫人觉得我我老实是本分,三少爷觉得我老实是呆板。当然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三少爷行事非常霸道,我刚到他房里几天就见他下令打了一个茶水丫鬟二十大板。
当我小心翼翼问及是否因为那丫头惹恼了他时,他一手逗着笼子里的黄鹂,一手背在身后悠闲地答到,“一个丑丫鬟,倒茶就好好倒茶,一直盯着我瞧,本少爷是能让人随便看的?”说罢,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容我说句公道话,那丫头也算清丽可人,怎么也不能说她丑吧。
我对着镜子明白什么意思了,三少爷嫌我不好看。哦,难怪他从不碰我。
从此我就有点怕他,一面对他就诚惶诚恐,生怕一个不小心玷污了三少爷的眼然后被打,所以做事就越发谨慎起来。
虽然三少爷不喜欢我,但宁夫人喜欢我。
所以宁家家仆大多对我是很恭敬的,能吃饱穿暖,我很知足,
感激极了宁夫人,恨不能天天去宁夫人身边伺候,宁夫人更喜欢我了,说我是个懂得感恩的,于是就担心我在三少爷身边不得脸,时常和他唠叨要对我好些,然后又叫我好好对三少爷。
我都一一应下。
*
除了读书,老爷在其他事上都是不管三少爷的,就连三少爷去那烟柳之地也不管,因为老爷自己也去。
可是宁夫人气的够呛,叫三少爷在房里跪着拿了趁手的鸡毛掸子要抽人,我一下子就冲出去挡在三少爷身前,意料之中,眼睛处被抽的起了一片乌青。
宁夫人拉着我的手,看着我伤势很心疼,“你这丫头,对阿文倒是一片真心。”
天地良心,我挨这打主要是怕宁夫人打伤了儿子心疼,是真没想到三少爷。
倒是三少爷跪着还没起,仰头看夫人拉我坐在椅子上,那是我第一次低头看少爷的眼睛,深邃眼眸盛得下一整片星辰,但三少爷很快扭转了头。
宁夫人看他,“走吧,以后别再去了,”然后指着我,“睁大眼睛看看谁才是对你好的人别和你爹似的。”
三少爷起身时有些颤颤巍巍,临出门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是不是看我眼上这乌青实在可怜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总归这事后,三少爷不再去那种地方。
我也就不用再替他求夫人还挨打了,虽说奴婢替主子挨打是应该的,但能少挨打我还是比较开心的。
三少爷比我想象中要照顾我一些,我还是很感激的。
夫人和少爷的赏了不少活血化淤的药膏,我的眼睛很快好了。
彻底好了那天晚上,不只是夫人的意思还是三少爷的意思,总之他到我房里。
我看到他时先是一惊,然后赶忙起身想行礼,他压着我的手,“不用起来了。”
更衣后三少爷在我身旁躺了一整夜。
我一想到三少爷,在我身侧躺着,交织着的两手有些湿润,我想起那个被心就紧张地止不住砰砰砰跳。我可还是一个大姑娘呢。
“莲娘”,三少爷唤我,轻轻拍我的手,安慰起人来有些笨拙,估计是出于内疚吧他一个劲说着:“你别怕,莲娘你别怕我。”
奇怪的是,随着他的拍打,我的心真的慢慢平静下来,一觉睡到天明。
起床时,三少爷已经不在了。
不知道是我哪点感动了三少爷,他对我的态度比以往好了很多。
和三少爷第一次圆房后,他有些食髓知味。
有了第一次以后就有第二次,不过他大抵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还是觉得我不好看,白天气起来直骂我又呆又笨,夜里又怕我不开心哄着我说了好多甜言蜜语,然后和我翻云覆雨。
不过幸好他没直接说我丑,不然真是有点没面子。
被他骂时我就难过害怕,被哄时又开心,一颗心成天里被吊的七上八下,难过是因为他开心也是因为他。
三少爷哄人很有一套,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腿上,拿梨花木梳梳通我的头发,,从发梢到发尾,动作轻柔,结束时还要轻轻按摩我的头皮让我感觉自己是个被爱惜的宝贝。
这种被疼爱的感觉我真的很少能享受到,从前饥一顿饱一顿,爹娘忙着劳作没空管我,后来娘跑了爹死了,我更成了这乱世里的一片浮萍,没了着落。
宁夫人喜欢我,可那种疼爱终究有着主仆之分,比不及我在三少爷这里得到的。
某一刻我真的觉得三少爷是疼爱我的。
可我还是不敢爱三少爷,三少爷的爱可以给很多人,可我的心就这么点大,只装的下一个人,我的爱只能分给一个人。
三少爷真的不擅读书,任凭夫子讲烂了嘴也讲不清楚,在花园散步的时候,隔老远我都能听到书堂传来夫子气急败坏:“朽木不可雕!”
老爷终于意识到三少爷确实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决定带着他打理店铺做生意,好歹别把这诺大的家业败光。
不过谁也没料到三少爷这样在读书上一窍不通的纨绔在经商上颇有天赋。
自从跟着老爷走南闯北,听说不少大老板对他青眼有加,宁家生意越发红火。老爷一说起三少爷都止不住笑,直夸后继有人了。
三少爷还是很孝顺的,每次出去回来,三少爷都不忘给宁夫人带些礼物,连带着我受了不少恩惠。有时候是胭脂水粉,有时候是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我还收到过会拍翅膀的木头鸟,做的很精巧。
宁夫人总以为三少爷是特意给我带的,还拿这个打趣三少爷,这是心里惦记着莲娘呢。可是三少爷也不解释,冲夫人作小儿姿态般撒娇,这个时候我又觉得三少爷也是可爱的。
看着黑了瘦了的小儿子,宁夫人心疼死了,成天把各种补品炖了往三少爷房里送。
其实三少爷年轻气盛本就不需要这些,有了他们更是如虎添翼,乐此不疲地和我试着各种花样。
我一直没有怀孕让宁夫人有些着急,宁夫人盼大孙子盼的紧啊嘱托我要争气些。
从淮安回来那次,三少爷把我搂在怀里,在我的耳边呼着热气,“莲娘,你给我生个孩子吧。”说不感动是假的,原来三少爷并不嫌弃我,他愿意我给他生孩子。
我背过身的时候偷偷哭,三少爷也感觉到了,他把我搂的更紧了,“莲娘,你给我个孩子,我给你个家。”
不知道老爹在天之灵能不能看到这一幕,不管他说的真假,反正我当真了,我感觉自己已经有家了。
我自己也想有个孩子,有个和我留着一样血液的孩子,这样我在世界上就有了两个亲人。
想到这里时,我才恍然大悟,什么时候起,我对三少爷有了这么深的眷恋,把他埋在心里,刻进血肉。不爱上他很难,一个气性又有能力的少年本来就是惹人爱的,何况三少爷对我不算差。
他想对一个人好时,真能把人溺死在蜜罐子里。
当下我忘了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通房丫头,也忘了老爹是怎么贪图一个包子然后死的。
锦州之行后,老爷带回一对母女,十分喜爱。
初见时不经感叹,果然颇有一番姿色。那柳娘年过三旬却仍风韵犹存,带着的女儿白萱姑娘更是婀娜多姿,低头时都掩不住那楚楚动人之色。
可怜白萱姑娘不知有甚么恶疾,虽美可从不曾言语,也不抬头看人。不过这不影响老爷喜欢柳娘。
宁夫人因为这个整体哭哭啼啼,把老爷烦了更是住在柳娘那里,不去理会宁夫人。
要说这白萱姑娘真是神奇,刚来的宁家没多久就落水了,初春池塘里的水寒得刺骨,所以她被捞上来就发了高烧。
可大病一场后眼睛清明了,人也伶俐活泼多了,瞧这比以前更美了。
她病好后听说是三少爷所救,邀三少爷去赏春吃茶。
那应该是白萱第一次和三少爷出行。也不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三少爷提起她总抑不住的开心,还笑着跟我讲,“萱儿可真是个胆大的女子。”
游园时,白萱姑娘兴起作的诗句更是惊艳了所有人“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人人称赞不已,才女!
老爷更是高兴,宁家不缺钱,缺才气,加上他本就宠爱柳娘,爱屋及乌对柳娘女儿也是喜欢的,何况这么有才。
老爷赏了好多东西,有好多我没见过的,听说还有可以将人影照的分明的西洋镜。
三少爷自己在读书上不行,因而对白萱姑娘也是赞赏有加。
一日我听见花园里吵吵闹闹,笑闹声不断,实在好奇就出去看了看。只见白萱姑娘穿着一双从没见过的鞋子在花丛间滑行,那鞋每只下有4个小木轮,行走起来竟叫人觉得身轻如燕。
白萱姑娘一袭碧衣,在各色花丛间略过,就像天上的仙人,真叫人移不开眼。
她抬头看见我高兴的冲我挥手,“莲姐姐,你快也来试试我新做的轮滑鞋。”
她对谁都是热情有礼的,听说她不许丫鬟们给她行礼,因为人人平等?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可少爷很喜欢这套说辞,也命我不许向他行礼。
我刚向前走了两步就看到不远处的树下,三少爷靠着树,盯着我面露不虞之色,赶紧摆手“多谢姑娘,只是夫人那里还在等我,就先行告退了。”向三少爷福了身往回走。
风带着三少爷的话飘到我耳边,“她一向这般无趣,你来我这里,我陪你玩。”
这样温柔的语气我曾经也听到过,只是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听到了。
三少爷怎么骂我我是没什么感觉的,可这么明显的一踩一捧,也真的让我难过了。
三少爷什么时候对白萱有的好感?见识到她的才华还是看她发明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可是这些我都不会。
想要的得不到是这么的难过,尤其我曾靠他那么近过。
还有一次我去花园打算摘些凤仙花给夫人染指甲。
路过假山后听到后面有男女的声音,我都不陌生,是三少爷和白萱姑娘。
三少爷握着白萱姑娘的手,把一个首饰盒放在她手上,“萱儿,我是真的心悦你,你可愿做我的娘子?”
白萱姑娘有些为难,缩着手往回躲,“你大白天说这些,快收起来,叫人看见……”
三少爷伸手拉白萱姑娘,不料她往后退时险些摔倒,一对璧人相拥在了一起。
慌乱中我踩落了些碎石,弄出声响。
“谁?”三少爷厉声问。
一时间我竟落荒而逃。
跑回厢房,我喘着气,抓紧胸口的衣襟,那里空空荡荡的,缩成一团,疼的厉害。
我想到三少爷曾说要给我一个家,他给我建了了一个美丽的梦,现在他把这个梦敲碎了。
我的眼睛涩涩的,酸酸的,不知觉滑下两行泪来,咦,我怎么像是哭了。
好生奇怪。
三少爷有了喜欢的人,我,他的下人该为他高兴才是。
可是白萱姑娘没有嫁给三少爷,不是因为宁夫人反对。
因为没等得到宁夫人反对,宫里就传来了圣旨封白萱姑娘为萱贵人。
我是第一次见到宫里的人,就连宫女太监都穿的华丽,气度不凡。
我不知道白萱姑娘什么时候认识的皇上,但她脸上高兴的神色是挡不住的。这时我才知道三少爷求娶时,她在为难什么。
白萱姑娘跪下领旨时,三少爷快疯了,还好他虽任性但不傻,知道在宫里的人面前不能胡来。
我有些恶毒的想,白萱曾说要人人平等,不能随意向别人下跪,面对宫里人时不还是跪下了么,难道她说的平等是分人的?
她落水前后,性情大变。
她吟的诗句,夫子曾给三少爷讲过,三少爷忘了,我却记得。
她在街上用亲手做的香囊交换一个男子的一块龙纹玉佩。
她……
还有许多许多,那些我看在眼里的,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我记在心里的,没有放手去做的。
三少爷在白萱姑娘收拾包裹时去找了她。
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三少爷回来的时候眼圈红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我曾经以为三少爷是不会哭的,谁敢让他哭啊,他会为谁哭啊。
我诺诺的安慰他,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就像他曾摸我的那样,“三少爷,不要难过了。”
他没看我,只是低低的说,“你不懂的,莲娘,你根本不懂。”
我没敢告诉三少爷,其实我都懂的,下人也是人,下人也懂爱。
当晚三少爷就发了高烧,人迷糊着说了许多胡话,“我不信你没爱过我。”
“萱儿,你别走。”
三少爷拉着我的衣袖,一整晚都没放。宁夫人怜惜我,想叫人扳开他的手放我回去休息,我推辞了。
我谢夫人的体谅,可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这片刻。
我在三少爷不懂爱的时候陪着他,他现在懂了,怕是不需要我陪了。
三少爷没能病和难过多久,因为他不得不好起来。
老爷到底年纪大了,年底突如其来的一场风寒几乎去了他半条命,自此卧床不起。
眼下,宁家上上下下都指着三少爷了。
宁夫人为给老爷冲冲喜,也为了赶紧让三少爷有个孩子好让宁老爷安心,命三少爷抬了我做夫人。
我看得出三少爷不情愿,可他没有拒绝,我就只当自己不知道。
这是多大的恩宠啊。人人嫉妒的眼睛都要红了。
一个通房丫头,麻雀变凤凰,摇身一变成了宁家三少夫人。
婚事上宁家绝没有苛待我,三少爷八抬花轿迎我入门。
可这喜没有冲到位,宁老爷还是没挺过去。
宁夫人也没有责怪我不吉利,宅院里的里的女人早就知道靠丈夫不如靠儿子,反倒庆幸三少爷早娶了妻,不然还要守孝。
哦,不能叫三少爷了,该叫三爷。
三爷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一夕间长大了不少,对生意上的的事越发上心,生意越来越大,不过一年有余,天下人便无人不知宁商。最繁华的商街,几乎近六成的铺子都是宁商的,粮食铺,布料铺,成衣铺,首饰店。
最夸张的一次,我给三爷挑生辰礼物,连逛的五家成衣铺都是宁商的,一分银子没掏,我花着三爷的钱给三爷买礼物。
白萱进宫后,即使我做了三夫人,三爷对却怎么也亲热不起来我,故而我始终没能怀上孩子。
有些东西很沉重,一扛到肩上就压的人喘不过来气。
来年开春,三爷找了路子说要给齐国皇帝做皇商,供应粮草攻打南边众小国。
宁夫人首当其冲反对,太危险了。
三爷一意孤行。
战国纷飞,陆陆续续传来各种消息。
秦收复边疆领土扩张了近一倍。
伍鲁被乱被燕国吞并。
年底,齐国皇帝大胜乎努,延列两小国,一跃成为第三大国。
我陪宁老太太喝茶时,听旁边茶桌的人议论,皇商宁家贡献是如何大,以至被邀请携家眷共同参加庆功宴席。
这是齐国皇帝首次邀请商甲参加庆宴,莫大的恩宠。
进宫前一晚,三爷一夜没阖眼。
这是我第二次见宫里人,丫鬟们帮我梳妆了近两个时辰,我看着梳妆镜里,红的唇,潋滟的眸,不用为生活操劳,比从前美了许多。
可是没换来三爷一刻的停留。
“还没好么?”这已经是三爷第四次派人来问了。
“好了。”我出门起身进轿。
一路上三爷没说一句话,但他的焦灼都写在了脸上。
宫里果然金碧辉煌,处处透露出奢华。内殿到处是拳头大的夜明珠,琉璃盏的酒杯,足银的筷子雕满了细致的花纹,可惜我眼拙,认不出太多好东西。
盛宴开始了,身姿妩媚的舞娘们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三爷没有看舞娘,他自以为不着痕迹的看着萱妃,看着萱妃在皇帝怀里巧笑倩兮,眼角流露出淡淡的伤愁,豪饮着香甜的果子酿。
三爷老了,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宁三少了。
当然,还有皇帝怀里的美人,白萱姑娘,现在已经是萱妃了。
皇帝还未立皇后,很多人已经开始朝萱妃献殷勤了。
但我知道三爷不是。
我知道三爷为什么做皇商,也知道他为什么想进宫。
可我什么都不敢说。
我怕我说了就连这一点都握不住了。
觥筹交错间,我想到了三爷曾对我说的话,“莲娘,我给你个家。”
骗子。
我在心里默念。
我什么都不敢做。
我怕我但凡做了,不是花却成藕,空洞的心全是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