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要制造舞台气氛,就去把窗帘拉上,把灯光调暗淡了,他说要来点音乐,就把电视机开了,还把音量调大了。他的声音异常温柔湿润,简直要把人软化了。
他要我站在开阔的地方,先跳一个自己拿手的舞蹈,我就跳开了,比在村子里跳还要卖力,比课堂考试还要认真,简直就是我的命运大考。他斜躺在床上,那种姿势,有一忽儿,叫我恍惚,叫我觉得他怎么像在风月场上观赏舞女似的。
我跳了一会,他站了起来,一连声夸我,说我跳得跟一只漂亮的孔雀一样,他要指导我,他要我做姿势,抬手,扭腰,提腿,屈膝。
他一边给我做示范,一边又手把手地指引我,他的手抚摸着我的手臂,然后,他借着做一个示范动作,猛地一下子将我紧紧抱住……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脑袋里的那个疑惑像个汽球似的爆炸了——我全搞明白了。
他的脸就在我眼皮底下,活像个丑恶、肮脏的骷髅,我发出了撕心裂肺般恐怖的尖叫声,连他都吓坏了。我感觉到我的血液,我的肌肉,我的意识,我的呼吸都那么有力,我一挣扎,他一把就放开了我,退了好几步,慌张而又悻悻地瞅着我,像个病猪似的喘着气儿。
我瞪着他,也是呼呼地喘气,惊恐、失望、不解、屈辱和愤怒,一块儿在我心头决了堤似的涌了出来,化成了我眼眶里滚动的大颗大颗的泪珠,化成了眼睛里射出的锐利的光芒,化成了脸上堆集的悲伤和愤恨,我准是把他吓到了,他跌坐在床上,不吱一声。他失算了,这个老淫棍。
我夺门而去,从楼梯一直奔跑下去。我的脸上挂着泪花,迅速穿过大堂,跑到一片艳阳的街道上。恍若隔世。两个世界。不太真实。明晃晃的太阳闪得我都有点发晕。有好一阵子,我跌跌撞撞地径直往前走着,也不去辨认路,不去理会街上行人,一心想着赶快离开这儿,离开这龌龊的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走了半天,发现走到穿城河边来了。河水清澈平缓,像一面镜子映出我悲伤的面容,活像个冤屈的水鬼。早上我满怀几年来的梦想向县城进发,才不到一天的时间,它就被玷污,被击碎了,碎了一地。
什么希望,多么可笑,这希望压根儿就不曾存在过,你太幼稚了,太无知了,你把一个骗子吹起的泡泡当成了热汽球,你把人家随口说的话当成了金石誓言,捞到根稻草就往岸上爬,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往狼口送,你不受辱谁受辱呀。
那一刻,我恨死了我自己。
此后许多年里,这个人从我的生活里抺去了。他像个魔鬼似的消失了。直到那天晚上在县城广场上又见到他。他仍旧活得那么好,活得那么有声有色。
那一晚上,我把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的,隔断了外边晚会的声音。我想起了许多。到了半夜,晚会散尽,市声消歇,我打开窗帘,看见广场上留下了一地的垃圾。这真他妈的像极了那被糟蹋过的日子。
从县城回来后,我整个人都变了。娘以为我受欺负了,强要给我验身,叫来堂婶几个女人,硬要对我脱衣解裤,被爹在门外一顿喝斥才作罢了。又认为我中邪了,给我求神拜佛。随后又给我张罗婆家。
我怎么会去嫁人呢,那会儿?娘猜不透我的心思。我的事又不能跟她说。爹是闷葫芦装闷事,他悄悄地上镇外一趟,找他的老伙计,回来跟我说,他已托了人,到沿海打工挺赚钱的,前途也好,等那边有回话,你就去。
我别无他路。说不定这真是一个好出路呢。镇子上一切新的东西都是从沿海那边流传过来的,港台歌曲、录像、霹雳舞,长头发、喇叭裤、裙子、录音机和随身听,各种各样新奇的玩意儿,人都在说着沿海的好。我已打定了主意。我要离开,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走之前,我尽量帮爹娘干活,拾掇院子,上山打柴,采菌子。
那些日子,我把自己投进保护伞一样的山林里,淹没在那由万千植物、动物和虫子组成的圣洁的王国里,在那里,我是自由的,没有加害者,没有算计者,我是万物之灵,我像一只鹿从溪流间一跃而过,清澈的溪水映出我纵情的身影,又像一只松鼠,在山林里蹦蹦跳跳,在每一棵松树下驻足流连。
从腐烂的树叶层层覆盖的泥土里,探出了一个个圆溜溜的笨拙的小脑袋,好似伸出了一柄柄褐色小伞,散发出跟它们的样子不相衬的浓郁的香气,它们就好像一群羞怯、备爱呵护的小精灵。
它们在地下长了好几年,娇贵得像个小公主,树根给她牵引,泥土给她拥抱,树叶给她遮蔽,阳光、雨露给她滋养,她汲尽了这山林间的精华,娇气得不大肯出来,可一旦她钻出个身子,就很快衰老了,就跟暴风骤雨下的花骨朵儿一样,跟受到什么打击一样。
——天哪,既然这样,她为啥要出来呢?我抚摸着它们娇嫩的身子,舍不得将它们采摘,反倒想用旁边的树枝、叶子把它们埋藏起来。
它们就是松茸,也叫松口蘑的——那会儿它就挺能卖钱的,采回来鲜的,娘拿到镇子上去卖,剩下的,烘干,就是上好的山货。
大半个采摘季节,我成天埋没在山里,有时痛惜,有时又像泄愤似的采着松茸,不光攒下了我动身的路费,还存下几个箩筐的干货。我采得比往年都多。
一个多月后,爹托的人来话了,叫我动身,那边有人接应。
这是我第二次出远门,头一回到县城,得了个屈辱,这一回走得更远,不晓得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
要坐火车,走上一天半夜。
爹送我到县里的站台,火车轮子滚动,仿佛毫不留情地把什么碾碎了,汽笛呜呜叫,跟人的哭声一模一样。
火车在出站口的时候拐了个小弯,我瞧见爹立在站台上,注视着火车,一动不动的,像个塑像,我的眼泪霎时掉了下来。我晓得,爹疼我,他疼我,这个木讷的男人他疼我。
我一生下来就是爹的心肝宝贝。不晓得啥原因,后来爹娘再也没生个弟弟妹妹,一个山里人,别人都是一大家子,爹的心里肯定不好受。
日后他变得沉默寡言想必跟这有关系。我也是到了后来才体味到他的痛苦。但他并没有把怨气撒向我,反倒是把疼爱全给了我。
女儿跟爹的关系,再怎么亲密,等到女儿年岁稍大,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一条界限,他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跟女儿亲了,他把自己的情感收敛起来,捂在心里,像个默默的守护神,深切地注视着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