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剧团后来没几年也散伙了。满大街上都是卡拉OK,谁还上剧场看呢?自打咱们赶上了这个时代,它转动的步子,也忒快了,快得让人都追不上了。
我要是那会儿进到团里唱上了,会咋样?那些看起来快乐得不得了的演员,她们后来都咋样了呢?
好几年前,我回家乡去,在县城过一晚上,住的宾馆旁边就是新开的一个广场,黑压压都是人,好像有一个什么晚会。
我瞧着这么热闹,也去凑凑。晚会还没开始,舞台上铺着大红的地毯,围观的人脸上都跟期待什么似的——唉,小地方的人,一有个稀罕事,跟看猴戏一样——主持人出场了,像吸了什么似的兴奋,一大通噼哩啪啦央视春晚风格的说词之后,请出了晚会的主办方代表,县政协的刘主席上台致辞。
走上来一个五十多岁的领导,脸很白,脚步迈得就好像一个小生那样轻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那个刘团长,他倒是混出名堂来了,从一个剧团的小团长混成了堂堂一县的领导,还人模狗样地高站在台上对着一大群人讲话。
他脸上热情洋溢,精神劲头就跟一个小伙子差不多,仿佛在向人炫耀他的生活有多滋润,做人有多成功。
我出奇的平静,瞅着他在台上表演,如何舌绽兰花,巧言令色,口若悬河,我默默地站了一会,他还在说着,就转身离开了。
他的话语透过扩音器,好似一条华丽的毒蛇一样还一股劲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在礼堂的后台碰见他的那会儿,他的话语还要温柔动听,就像一个老大哥。
我仿佛站在饭馆门口看着别人吃饭嘴馋的小孩子,满眼充满了渴盼和羡慕。他在后台溜达,挺像个管事的样子。
他瞧见了我,瞧了好几回,我猜他那会儿也在纳闷,这是谁家的亲戚,哪家的娃子,跑这儿来了?我倒没瞧他,我要是瞧他了,没准他会过来赶我走。
真不凑巧,刚才那个盘问我的人转到后台,跟他说起话来,还指了指我。我已准备着被他们赶出去了。
他走到我跟前来,和和气气的,声音就跟唱歌一样好听,问我:
女娃子,你怎么说是我让你来的呢,你的胆子真大。
我本来心里怕得要命,见他对我这么没架子,胆子也大了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说:
我就想来瞧瞧。
他像个女人似的稀奇地哟了一声,眼光在我身子上下打量,边说着边在我身边转起来,就跟买牲口的人一样,他说道:
你这个女娃子,你想当演员啊,不错,有想法就好,你这身材条件,顶适合跳舞的,人也长得俊,要是能唱,能歌善舞,就最好不过了。你是这儿的人吗?
我仿佛遇见了知音,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
他不相信地瞅着我说:
你还是初中生啊,可你这身子长得跟大姑娘似的——嗯,不错,黄花闺女,青春年少,叫人好生羡慕啊。好好读书,先把书读完了再说。到时你要还是喜欢这个,团里要是招人,你来找我,行吗,女娃子。
我敢打包票,这是我长那么大以来,听到的最让我激动和期待的一句话了。
他说得那么诚恳,那么有把握,就跟一个父亲和哥哥对你的承诺一样,那会儿真让我信以为真了,真的。你别笑。
这句话,成了我接下来一年多时间里的信念、希望和冲动。在我毕业待在家里的日子,多少个黄昏,漫山遍野一片红,
彩霞把这山野打扮得像出嫁的新娘子,新娘子要离开家了,她要把自己最美的容貌呈现出来。在山的那边,就是县城的方向,天上的那片云想必会看得见县城里人吧。
我是一片云。几度夕阳红。那阵子,我又把琼瑶的书找来看了。
到了夜晚,我站在屋子的窗前,山月刚升起来,刚刚把自己银白的脸庞偎上那座山的头,清亮的月光撒满了这整个山野,就像水晶宫一样。山谷中的那条溪流,白得像飘带,也好像一条闪闪发亮的路,带我去到县城的路。
有多少次,我凝望着这一切,心里即时生出了赶到县城去的念头,事不宜迟,马上去,现在就走。每次我都对自己这样说。可每次我又胆怯了。
在无数次的渴望中,刘团长的形象像一个救世主在我心里矗立起来,每每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我都感动得流下眼泪来。
你有过这样的体会吗?在你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有人曾给过你希望?那个人是不是就如同佛祖、菩萨那样?你对他充满了无限的虔诚和崇敬。
有一回,我到镇子去,恰巧歌舞团来演出。我就从上午等到了傍晚,在礼堂外边的马路上行过来走过去,期待着能碰见他。
从下午起,歌舞团里的人就在礼堂里进进出出,都是一些后台工作人员,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演员们就从住的镇政府招待所里过来了,我一个个地瞅着他们,想从中辨认出刘团长的身影。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为啥不去找他?
人啊,真的莫名其妙。当你对一个环境毫无所知时,倒是毫不犹豫地踏进去,一旦你对这个环境有所期许时,又胆怯起来。你有过这样子的体会么?
其实,深想起来,我怕的是被拒绝,害怕失去希望。
歌舞开演了。我也不想进去了。我就站在礼堂门口边的那棵榕树下,听着从关严大门的礼堂里传出来的音乐和歌声,恍如从另一个地方来的,声音沉闷又隐约。
街上的阿飞,一些浪荡子,骑着摩托车,打着大亮的灯,在街道上风驰电掣地驶过去。他们兜进礼堂门前,发动机开得山响,把灯光照到我身上,打起了唿哨,发出怪叫声,在礼堂门前转起圈子。
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礼堂边有卖东西的小摊,对面就是镇政府。他们的摩托车跟狼嚎一样,叫了一会,便开走了。
那一晚,我只好在镇子上一位同学家里过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