麇集的车辆越来越多,队伍的尾巴越来越长,活像一条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巨型长虫,横亘于公路之上,盘蜒于田野之间,堵在厂大门之前,你吃不了我,我吞不掉你,相持不下。一个个头咬屁股,首尾相连,笨重,沉默,听天由命,一路蜿蜒,隐没在远处的一片雨雾之中。
厂里开起了对策研究会。他提早来到会议室,文印室那两个女的在准备茶水,待会他作会议记录。他早就发现,说是开会,开会本身,远比开会的内容重要得多,什么人到会,怎么到,什么时机到,别有深意,别有意味。
就像眼下,他一个作记录的来得最早,跟着来的便是一些部门的二把手、二当家,离会议开始差不多有十分钟左右,来的人最多,这些便是一些部门的一把手了。
随即,厂里的几个副厂长仿佛间谍似的,跟踪而至,鱼贯而入,一个个大屁股哼哼唧唧地坐在舒服的皮转椅上,自然林甘甜厂长是最后一个来的,但他总不会迟到,也就是离会议时间有一分钟差十几秒的时候,他就会昂然而至,会议必然就开始了。
林厂长开腔说:
今天开会,就为了一件事儿,大门前的车辆,同志们都看见了吧,队伍排得那么长,我心里头很高兴,真的是很高兴,说明农民兄弟很看得起咱厂,看得起在座各位,看得起同志们啊,种出来的蔗都往咱们这儿运,这也说明咱们的工作做得好,鼓动得有力,宣传得到位,农民种蔗的积极性大大地提高了,种植面积和产量也大大地提高了。很好嘛。
不过,凡事有利则有弊,门前的车辆排得太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好,让人捉摸不定,叫人心神不宁,不定哪天神龙变成了恶龙,会反咬你一口。旁人看见了,也会说三道四,影响不好。
昨天啊,主管的副县长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指示:要想方设法把车队的尾巴掐短了,这么长的队伍,很像农民起义军嘛,联想太坏了,影响太坏了。
再说了,上头不是整天价地念叨“惠农便农利农”吗,咱们今儿就议一议,这尾巴怎么个掐法,断法,怎么个“惠农便农利农”?
会场一时鸦雀无声。林厂长抛出去的砖头非但引不来玉石,反倒招来一大群关紧嘴巴,变成哑巴的大乌鸦和小麻雀。
他已经发现好多次这样的会场习惯了,通常林厂长要是说出一件对大伙都有利的事情,大伙就跟炒锅一样争先恐后地议论开去了,唯恐自个插不上话,插不上一腿,抢不到一份。
要是说出一件对大伙没啥直接关系,并且利益归于旁人,需要权衡思量,费点脑力的事情,就是这种场面。
但这种冷场也不能持续太久,通常就是一分钟左右为宜,长了,林厂长就不高兴了。
此刻,林厂长像主考官一样扫视着如同小学生似的大伙,大伙肃然危坐,头微低,目直视,状苦冥思苦想。
通常这会儿大伙心里想的是:各位副厂长们也该开尊口了吧,特别是排名第二的常务副厂长,平常不都是你接上茬的吗?大伙想归想,时间不到,副厂长们纹丝不动,时间一到,常务副厂长的屁股一动,转椅嘎吱一响,清一清嗓子,常务副厂长开说了。
副厂二(姑且按照排名以此称之):
林厂长看的问题很准,高屋建瓴,很独到,我完全赞同。大家就打开思路,把路子想宽一些,点子想周全一些,辩证唯物法告诉我们,你站多高,你就能看多远。我算是响应林厂长的号召,跟着吆喝几声,大家都是好马,都出来遛遛,畅所欲言,集思广益,多生孩子好打架嘛。
接下来,自然就是排名第三的副厂长了。
副厂三:
前头两位厂长都说得很好,我也是这个意思,是得想想法子了,法子多多益善,能解决问题就是好法子,但这些法子要服从一个原则,就是既能解决问题,又不把问题导向它的反面。既能让农民兄弟们高高兴兴地把蔗过磅了,卖了,拿到收条,又能保证咱们厂的生产有条不紊,不受到影响和干扰。
到底是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每回念的经都是绕着自个的圈子转。
副厂四:
大家想的也是我心里想的。当前“惠农便农利农”是一个大政策,一个大前提,如何围绕这个大前提来做文章,在全局上响应了政策,在局部上又解决了具体问题,是一个值得讨论研究的大课题。
这位副厂长是主管行政工作的,就是武股长的顶头上司,他上回写的几篇东西就是经他的法眼审定的。他的说话也是三句不离本行。
排名第五的副厂长缺席会议,参加省里一个蔗糖学会的研讨会去了,会议地点秘而不宣,电话联系。
副厂六:(强调要想方法解决)
副厂六说的话大同小异,他就概括性地记之。他就觉得他写的会议记录都翻了好几页了,怎么里面记的话老在原地转圈圈似的?好似一个人声音传出老远了,人还没抬脚走呢。
最末的一位是厂长助理,一个三十出头的后生,看起来比他老成多了,也难怪,相由心生,人家心里装着整个厂,不熟也得催着熟呀。
他白净净的上嘴唇生出一道刚冒出头、芝麻粒似的短髭,仿佛要向人宣示他并非“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那种货色。
通常,老是在兜的圈子由他打破,自此,大堤决口,江阔任鱼跃,笼子打开,天空任鸟翔。
他丑恶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想着,这位老兄如此勇者无惧,智者无畏地发出真知灼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是不是盘算着要采取别样的策略,方能脱颖而出,弯道超车,抢先一步?
要是他也随大流,安安稳稳地做个泰山派,前边还有五个副厂长,何年何月才能石破天惊,水落石出,轮得到他呀?这会儿,厂长助理已经脱口而出的新鲜话语煞像他唇上那道仿佛撒满了芝麻粒儿、因为兴奋而抖动着的胡髭。
厂助:
我建议,每日的压榨任务,缩减蔗票的指标,增加蔗农自运蔗的指标,一减一增,只要三四个星期,我相信,不但能够把车队的尾巴掐了,还可以把一整个车队消灭掉,还厂区一个良好的秩序,还公路一个宽敞,还路于民。
这么一来,蔗农皆大欢喜,我们也发挥了自主权,发挥了调节指挥的作用,又解决了问题,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