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式上班是在一个月后。头一天他就被引见给林厂长。
林甘甜厂长是一个很像厂长的人,名字虽起得温婉动人,叫人想起一棵长得亭亭玉立的红皮甘蔗,但他人长得尽管不算很高,却伟岸墩实,倒像绑扎得齐齐整整、密密实实的一大捆甘蔗,他天庭饱满,脑门宽,典型的国字脸,大耳阔嘴,生来仿佛就为了当官的。50岁上下的样子。
他到办公室上班,终于头一次目睹了厂长的真容,比墙报栏上照片的形象好看多了。
林厂长的办公室占了这一层楼的四分之一,在走廊的里头,他一进去,恍若走进了一个宽敞的小型舞厅,而在一旁的墙角就放置着两架黑衣人一般的瘦高个的黑色的音箱,如同两个面无表情的冷酷的警卫,看护着这间屋子。他纳闷,以为林厂长是一个音乐爱好者或是音响发烧友什么的。
日后,他方知,林厂长嗜好跳舞,其时社会上兴起了各种舞蹈,县城开满了舞厅,林厂长是跳交谊舞的专家,在县里可是传开了名声的,有人称赞他的舞姿,那个绝,那个妙,真个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柔似滑鱼。有时,他也能蹦一会儿热情火辣的迪斯科。
林厂长事务繁忙,通常加班加点,熬夜工作,实在累得干不动的时候,就会叫来文印室那女的,抱着那纤纤细腰,徜徉在丝滑绵柔的音乐中,在他舞厅一般的办公室里转上一圈又一圈。
当车间里灯火通明如着了火的时候,工人们只要能瞧见厂长办公室的灯也还亮着,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温暖的感激之情。当锅炉的汽笛扯着尖利的嗓子在大吼大叫的时候,工人们心里就会想着:厂长,别太累着了,放起温柔的音乐吧,跳起舞来吧。
林厂长办公室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张宽大得出奇的办公台,跟一张大床似的,有平常的办公桌三四个那样大,差不多可在上面躺两个人。他猜想,厂长日理万机,工作繁冗,是得有这么大的桌子方能把事情摆弄得齐全,处理得妥当。
办公台后靠墙立着两个几乎够着天花板的高大的书柜,隔着玻璃柜门,可以瞅见里面空空落落地摆放着一些书籍。
他进去后,站在办公台前,向厂长问好,说了几句表决心、不怕苦、好好干之类的话,林厂长坐在高靠背的皮转椅上,显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本想平淡了事,但不知怎地,说着说着,不免长篇大论起来:
好,好,好好干,就得是这个样子,年轻人,大有希望,大有前途,厂子目前是我的——我是先帮着管着——往后就是你,是你们这一代有知识、有文化的后生的。我真羡慕你们哪,那么年轻,有大把的时间,现在才是大好的时光啊,什么都可以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唉,我缺的就是时间。我们这一代人糟蹋了不少的时间。
当年,我16岁就进厂当了学徒,跟着师傅一把锤子,一道一道工序地一步步学起,就这么干了起来,干了十年,有了一个上学进修的机会,说起来,我也算是一个大学生哩,还是去了省内顶有名的农业大学,进修了两年,就学这制糖的。
后来,我也出过国,援助亚非拉,技术输出,天底下贫苦人皆兄弟嘛,说起来,还是我们这儿好,乡里乡亲的,土地也肥,随便把什么往地上一插都能给你长起来,就说我们这甘蔗,长得就不比别人差,我这厂子要是搁他们那儿,至少也得是国家大型企业了。
你应该感到骄傲,我厂是有光荣的历史的,我出国那会儿,把我厂的做法原封不动地搬给他们,他们都还觉得稀罕,他们用上了我的方法,那产量就跟什么似的成倍儿成倍儿地翻,在世界制糖史上,我厂真值得列出专门的一章来大书特书。
目前厂子效益也很好,月月有工资发,农民种蔗的积极性也很高,往后那日子过得够红火的。总之,历史是光荣的,前途是光明的,年轻人,好好把握。
林厂长犹如大人物似的猛挥动手臂,结束了这一番莫名其妙的演讲,连带着上身剧烈扭动起来,皮转椅也咯吱响着。
按说,对他这样的新人,更别说一点关系也沾不上,居于厂长之尊断不会讲这番话的。日后他也方才得知,这也是这位林厂长的一个癖性了,逢人便说起他的三段人生,当学徒、进修与出国。听了林厂长的话,他也方才知道,这间厂子光荣的历史,实际上就是他林厂长光荣的历史。
跟厂长会面之后,他算得上登堂入室了。
出于对他的关怀与培养,林厂长要求他先下车间锻炼锻炼,等把各个主要车间轮个遍,再回来厂办上班。他便再次去向甘主任报到。
甘主任对他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的,跟兄弟一样,让他这个仿佛从洞穴里爬出来的原始人不由得感慨万端,悔恨自己进化得太慢,疏离自己的同种同类也太久了。他又一次差点儿不争气地要掉下泪来。随即甘主任像送儿远征似地跟他语重心长地布置了新任务。为他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指明了方向。甘主任说:
磨刀不误砍柴工嘛,为了把你打磨成一个业务尖子,一把业务尖刀(好像要让他去杀人似的),厂领导可是慧眼识才啊,也是有耐心的,你下到车间去,把心放下去,把眼睛往下看,虚心向师傅和工友们请教,尽快地熟悉业务,有了这个历练,往后写起东西来也顺手得多,干起工作来也容易上手了。
每个车间一个星期,顶多一个月,你就能把这厂子的里里外外大致看个明白了。完事了,你就回到办公室,堂堂正正地干你的工作,办公桌都给你备好了。
于是,他就如同一个香饽饽一样地从一个车间转到另一个车间,也好似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地从一个车间递到另一个车间。他谨记着甘主任的教诲,竭力使出浑身解数,一心想给老师傅们当一个好徒弟,给工友们当一个好伙伴,与大家伙儿打成一片,就像早期的革命先辈们一样,善于做群众工作,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