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饶有兴趣地瞧着大家伙,瞧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像低着头的乌鸦一般咂咂有声地吃着东西,忽然心生感慨:这么多的一群人得吃多少东西,得消耗多少粮食啊,每一个人都要吃喝撒拉,一个厂能养活这么多人,喂饱这么多张口,也确实不容易,厂长看来也委实不好当,何况还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厂,不单是养活厂里的,还得养活县里的,厂长真是劳苦功高啊。进而,他又想道,这厂长多像饭堂里掌勺的师傅,管着人的肚子哩,人吃多吃少,他说了算,吃好吃坏,他作的主。要是摊上一个心眼儿好的师傅,分饭打菜公平点,大伙儿就心里踏实,吃得也和气,否则,大伙儿就窝着一肚子的气,就像一大家子坐一桌吃饭,气呼呼的,你盯着我的碗,我提防着你的筷子,各想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盘算,这饭就吃得窝心。
他瞧见吃完了的青工,啪的一声把剩饭剩菜扣在了桌子上,看起来就像一摊白黄青多种颜色相间的污秽之物,有的则端着饭盒走向墙角放着的一口大肚子小开口的大缸,把剩饭剩菜倒进去。四个墙角放着四口这样的大缸,每一顿饭都能收得满满的。待会儿,负责收泔水的就会把饭桌上的和大缸里的收拾得干干净净,拿去养猪,是上好的食料。
他后来听闻这个收泔水的是甘主任的什么亲戚,开了一个小型的养猪场,每天收的泔水就够用的了,相当于不花钱的好买卖。厂里有一个职工的家属看着眼红了,仗着是上一任厂长的什么亲戚,也在四个墙角放上四口大缸,一个大厅,四个角,八口凸肚小口的大缸,煞像八尊腆着肚子、咧开嘴的弥勒佛,笑眯眯地望着众位吃客,提醒各位不要吃得太光了,总须剩点什么,好倒进它们嗷嗷待哺的口中。
甘主任的亲戚可不高兴了,收泔水时,言辞含沙射影,动作拖泥带水,泔水就很自然地溅射到原厂长亲戚的身上,此亲戚也不是省油的灯,要不然谁敢虎口夺食呢,他以牙还牙,以水还水,将一瓢金黄色的汤水泼向了彼亲戚,彼亲戚平日视泔水如金水银水,不舍得洒掉一滴,这回却像被淋了一头屎水似的恶心,顿时恶向胆边生,大打出手,扭作一团,倏忽又分开,运用起手边的武器,大干其仗,一时间水滴如雨,饭粒如弹,菜叶如镖,恶言与秽语齐飞,泔水共地板一色,大厅的地板上、桌子上洒满了一地,简直像几十只猪拱过的猪圈一样狼藉不堪。
饭堂猪战之后,厂长出面主持公道,听说暗地里狠狠地批了一通甘主任,明地里大骂了一顿原厂长的亲戚,最终判定,四个墙角,每人两个,各放一口缸,不能多放,多放者出局,至于倒在桌子上的饭菜,以大厅的中间线为界,也一人一半,平分秋色,泔水均分,比贼还公道。
眼下他瞧着四个墙角上四口阴沉沉的大缸,总觉得是几个黑衣看守蹲在那儿,监视着是他们。
大伙儿低着头,如一大群沉默的鸭子似的吃着东西,吃着吃着,吃到了后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当时是不知道——因为最后他们都要面临一个抉择,一个与哈姆雷特一样艰难的问题,他们究竟要把饭菜倒向哪个缸中,此或是彼,非此即彼,仿佛要他们站队一样,支持哪个,不支持哪个,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事实上就连那些把剩饭拍在桌子上的青工,看似轻松而聪明逃避了抉择,但自打他们端起饭盒走向那张桌子的那一刻起,他们也就命中注定地做出了选择。
等他吃完饭,把吃剩的饭随意倒进那些大缸的时候,大厅的人已走掉大半了。他在回宿舍的路上,溜达起来。
南方深秋的傍晚,太阳悬浮在厂区高耸的烟囱右上方,那烟囱此刻好似一根怒气冲冲指向天空的炮管,太阳仿佛逃命似的正急遽地往下掉落,像极了一颗从炮管射出的火热的炮弹。
远处的田野,在墨绿、翠绿和青绿色之外,弥漫着桔黄色的转瞬即逝的耀眼光亮,等到片刻之后太阳完全掉到大地的屁股下面去,那里很快便会变成涌动着灰黑色浪涛的深邃的海洋。
宿舍区内也是一派乡村傍晚炊烟袅袅的景象,家家户户生起火来做饭,那几幢样子新式的新宿舍楼内亮起了灯光,透亮的窗户,雪白的墙壁,整座楼房就像一大块透明的翡翠,炒菜时浓烈的油香味飘散开来,这些家庭准是用上了煤气,火猛油热,菜也分外地香,这些住户估计是厂里大大小小的各级领导。
舍不得用煤气的家庭,他们住的都是那种旧式的通廊式的楼房,没有独立的套间,没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条件好一点的,就是在楼房前空地上一概建起了一排矮小的砖瓦房,当作他们的厨房。
他看到的炊烟就是从这些房屋上面升起来的。这些房子矮小简陋得就跟童话里七个小矮人的屋子一样,从那冒出的烟却又浓又粗,叫人疑虑重重,总觉得不真实,就跟一个小个子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似的。
连这种小厨房都没有的,如果不自个在楼下的空地上搭个简易棚子当厨房,便是在走廊上架个炉子做饭,烟熏火燎的,烧柴时产生的浓烟一道一道地爬升上去,好似这些老旧的楼房着了火似的。
这些住户一般也就顺带着养些鸡鸭的,他猜想,厂里想必是规定不准养家禽的,但眼下看来这规定不管用——后来有一回甘主任还专门交待他发过一个这样的通知,违者没收。事实证明确实没人当一回事。
他走在路上,不时见到鸡欢鸭叫,这些鸡鸭趁着享用一天中最后一餐的时间,被它们的主人从关着的笼子、棚子里放出来,也跟人类喜爱散步或溜达一样,在楼前的空地上悠闲地踱着步子,鸭子拖着大屁股派头十足地一摇一摆,鸡们奓张开翅膀,一阵急追慢走,犹如夜幕下的鹤一般。
他一路溜达下来,想不到在一个现代工厂的厂区内还看到如此具有象征意味的乡村景象。
其余时间他就呆在宿舍里赶写材料。他踞坐在被桌之前(他之所以这样子倨傲,是没法子的事,可不能对这被桌有一丝半点的缠绵,更别说是如胶似漆了),轻笔疾书,脑袋卡壳的时候,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倚着桌子,支着下巴,咬着笔头,冥思苦想。
有时写累了,他就一个仰卧,躺在席地而铺的草席之上,瞪着双眼,望着天花板,上面挂着几丝残破如缕的蜘蛛网,蜘蛛丢弃了它的根据地,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天花板石灰剥落,一片斑驳,像一个大花脸,中间横着一条凸梁,如同小孩子的胳膊一般的细小,孱弱无力,叫人总担心会弯曲折断,坍塌下来。
盯得久了,他的脑袋里也生出一片疯长着杂草灌木的沼泽地,非但不能缓解放松他的思维,反倒像疯子一样胡思乱想,随后便像傻子一样地呆滞起来。
这个时候,他就只能从草席上“下来”,踱到后窗,在窗子前站上那么一会,眺望远处田野的景致,给卡壳的脑筋松一松劲,缓一缓繁忙的思绪。
窗外不远处的田野,什么时候望去,都是一片葱葱翠翠,葱翠的是大片大片的甘蔗林,如一张天大的绿色的绸缎铺陈在大地之上。
一棵棵的甘蔗,该是身形修长,如亭亭玉立的少女,头上披着毛发似的绿叶子,再过两三个月就成熟得宛若哺乳期的妇女,棵棵汁水饱满,水灵通透,盈盈欲滴,等待着收获,等待着奉献,这些可敬可亲、香甜如蜜,又根根如棍如棒,剖开的蔗皮锋利如雪刃的甘蔗就会被送进糖厂去,在巨大的压榨机下,粉身碎骨,汁液横流,经过水煎火熬之后,变成一粒粒晶莹剔透如珍珠末般的白砂糖粒,完成了它生命的升华。
入夜,在点点星光之下,这甘蔗林恍如夜幕下的一片汪洋大海,凝滞成蕴藏着无穷力量的成块状的、静默不动的神秘之地。
一旦风起潮涌,风动叶响,扑簌簌,沙啦啦,棵棵甘蔗,便会由日间的绿发美女化身为披头散发的鬼魅,身形扭动着,舞蹈着,前俯后仰,左摇右摆,叶儿唿刷刷地收缩,缠绕,又唿啦啦地猛然甩开,活像戏台上女旦乍然抛出的长长的水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