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思乱想罢了,看着有好一些人进去了,心想他也该进去了,去早了不好,去迟了也不好。他在一楼大堂看了楼层示意图,知道厂办是在五楼,便一层层地拾级而上。楼内的环境还算整洁,地板瓷砖,墙上打漆,光鲜透亮,挺像一个大厂的办公楼,楼道时而有人上落,有人瞄他几眼,有人眼中无他,他一路蜿蜒盘旋,终于走到五楼,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楼层实在有点高,他竟然感到有点儿憋气,兴许是预感到这一次的造访将成为他生命中至为重要的一环。
他在敲击那一扇敞开的门扉时,抬起的手软弱无力,跟着喊出的声音形如半途折断翅膀的飞蛾,噗噗噗地掉落在地板上。满屋子的人抬头看他,他也张皇地看着满屋子的人,男的女的,胖的瘦的,他只得个大概,较为清晰的印象是屋子里摆着六七张桌子,坐着六七个人。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人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懵懂的脑袋瓜里顿时一片豁亮,认出此人相片在厂大门墙报上出现过,赶紧说道:
您好,我是XXX,新分配来的,我来报到。
那人刚才还像散架了的玩具那样松松垮垮,这会儿如同变形金刚似的瞬时接驳上了,全身动弹起来,站起身,向他伸出一只手,几乎像一只捕鼠器似的捕获了他的手,握到手掌里,摇晃着,说道:
呵,欢迎欢迎,欢迎你来我们厂,很好很好。
他受宠若惊。
日后他便会知道,这不过是这位办公室影帝的一次例行表演罢了,对于每一位初次晤面者,这位办公室主任总是这般热情的,对上级领导,更是如火如荼,他运用这些是如此娴熟,收放自如,以至于每一个受到这种待见的平头百姓不无心生感动。
他曾经见过一个找上办公室来要说法的蔗农就差点掉下泪来。这会儿,他心里也是荡漾出一股感激的水流。
随即,这位甘主任——他自我介绍姓甘,名水源——便转身对着满屋子的人吆喝起来:
各位,停一下手头的工作,向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XXX同志是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要来咱们办公室当秘书,往后大家要通力合作,把咱们办公室的工作搞上去。
他于是向着满屋子的点头致意,但见个个饶有兴趣地瞅着他,他说道,我叫XXX,初来乍到,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随即,甘主任将他引到旁边的一间屋子,看摆设应是会客室。甘主任殷切地凝视着他,说道:
你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大概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能进我们这厂也不容易,进来了,就得好好干,年轻人大有前途,大有作为啊,往后工作苦点,累点,就请你多担待,年轻人要多吃点苦,多干点工作,日后有好处。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领导更不是瞎子,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放心吧——你的宿舍也安排好了,待会儿你到一楼的后勤班去一趟,会有人带你去宿舍,考虑到你平时要写材料,读书人嘛,就喜欢清静,就安排你一个人住——领导可是对你很重视的哟,不过床铺什么的要自个准备,厂里面补贴100块钱,算是安家费吧。
钱是少了点——这也是厂里历来的规定,还是要讲原则的嘛,规矩可不能破了。总之,把家安下来,把心也安下来,有什么困难尽管提——你看,这样子安排行不行?
主任犹如一只鸟向他探近脑袋关切地问道。他心里又不可抑制地涌起一股春潮般的暖流,感激地应道,没有,没有了。这样子就挺好。真的太感谢您了。
主任脸上露出满意而赞许的微笑:
好,好,这就好。我这就带你去一下政工股,他们有一项工作要交待给你,这段时间里,你就听他们的安排。
他就跟随着主任到四楼去,好似跟在一位将军身后的一个小兵。
政工股就一间屋子,里面坐着三个人,这回股长坐在后头。甘主任像亲戚串门似的熟稔地打起招呼,开起玩笑,坐在最前面的一位中年妇女就说:
老甘,这阵子听说手气好得不得了,家里快要搓上一座金山银山了,交上了哪门子红运,这么顺呀?
甘主任嘻嘻哈哈几声,不接茬,就跟那政工股的股长说道:
武股长,这位就是新来大学生XXX,人我给你带来了,是块好钢,尽管用,好好调教,用完了记得把人还我呵。
武股长向他伸出手来,软绵绵地握住了,眼光却像一束光似的罩住他:
欢迎。说不上指教,往后还得多帮衬。
甘主任对他说:
武股长也是写材料出身的,是厂里的一枝笔,好好跟着师傅学,虚心点儿,多偷点经,有用处。
武股长连连摆手:哪里,哪里,不兴这样说。
甘主任说道:要的,要的,传帮带的传统不能丢,姜还是老的辣嘛。
一边煞有介事地跟武股长紧紧地握手,一边又说道:
人我这就交给你了。
他看着这场景,心里很是异样,仿佛他成了一个俘虏,正在被前方的指挥官押送着转交到后方的指挥官手上,前途未卜。
甘主任离去,武股长从文件柜后面搬出一张椅子,招呼他坐下,说道:
有一个工作要交给你,你来得可是赶巧了,活儿找上了有心人。县里面搞了几个专项活动,要上报汇报材料,有的要认真对付,有的应付一下就可了事。
我就向你交个底,免得使错了力,误了工夫,认真的就下点功夫,多磨点笔头,应付的只要成篇就行,你就先摸索着写起来,我这里有一些参考资料,还有档案室你也可以随时去查阅,先拿出一稿来。时间嘛,你自己把握,不必每日来办公室坐班。
武股长就从桌子一端差不多堆成小山的文件资料中抽出两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他赶忙用手接了。武股长又说:
资料都在里面了,你回去先看个大概,掌握掌握情况,觉得资料不详的,上档案室去看,厂史、历年的文件资料都有帮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请随时来问。
他抱着两大包的资料,就像古时受到了册封的翰林院博士,新领了敕令,要去炮制什么鸿篇巨制似的,从高高的辇台上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
在一楼的后勤班,他在门口处就瞥见里面坐着三个人,两女一男,环境跟先前待过的两个办公室差别挺大,整个看起来就是一个杂物间。照例男的坐在后面,似乎是这里的头,两个女的侧着身子,在聊天。
他敲敲门,三人皆瞅住他。前面一个女的,剪着齐耳的短发,中年模样,一副好管闲事的样子,率先问道:
你是来看宿舍的吧?
几乎在得到他肯定的答复的同时,女的一把抓起桌子上的一串钥匙,说道:跟我来吧。似乎她们一直都在等着他似的。
他跟随在她的身后,穿越了大半个厂区。那位妇女如同战争年代的女武工队长一样,对他这位新来的同志表现出少见的兴趣和警觉,像查探身世似的,问东问西,似乎不着调,实则暗藏玄机。
她问乡里,是想查看乡邻关系,一县虽小,也分故土乡亲的;她问他家中排行老几,是想知道家庭状况,预备着日后方便的时候说媒什么的;她问城里有什么亲戚没有,是想探知他的社会关系,摸清他的底细,好日后相处。
她饶舌聒噪,像跟在身旁的一只嘎呀嘎呀地叫的鹅,他应接不暇,疲于应付。无关紧要的,他全盘托出。隐私敏感的,他闪闪烁烁,有一搭没一搭,干脆三缄其口。
他请教她贵姓,她说是姓关,他就称她关大姐。
他们经过一幢幢显示着不同建筑年代的楼房,犹如一个同心圆,从里往外走,楼房由新到旧然后又由旧到新地次序排列着,就像一个人不停地在历史和当代之间穿越倒腾。
他琢磨,靠近厂区中心的楼房是拆旧建新的,拆了几幢不拆了,保留了一部分的旧楼,到了外围,有了空地,建起了新房,而最外边的那几幢却又是旧楼房,他百思不得其解。
它们突兀地矗立在那里,就跟在一片原野中陡然出现的原始人部落的遗址,离群索居,形影相吊,远离着那些新楼房,中间有百出米远,楼房墙面剥落,像得了牛皮癣遭人唾弃的几个灰头灰脸的乞丐,也像在战争年代发挥了巨大作用而在和平时代却弃置不用的破旧的碉堡。
他们来到这碉堡的跟前,关大姐说道:就是这儿了。
他疑惑地瞅瞅新楼,又指着眼前的旧楼,问道:
这楼房哪年建的,怎么几幢单独建这儿呢?离得太远了。
关大姐说道:
有好些年头了,早前为了跟生产队占地,就建得远点,厂区的范围才圈得大哩。
她接近了任务的终点,可没心思搭理他了,径自噔噔噔地从楼房一侧楼梯上去。
楼房确实古旧,他都看见墙壁里的砂子从化为齑粉的石灰中冒出头来,活像一窝窝的白蚁。关大姐拎着的钥匙在上楼梯时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宛若一位古城堡的女管家领着他将要去打开一间尘封已久的房间。
上到三楼,是一个长长的走廊,有的房间门前还支着一个简易的炉灶,走廊尽头应是一个公用的厕所,看样子还兼做洗漱间,从那里传来水的滴答声,像时钟一样。他的房间在306室,中间,不偏不倚。
她从钥匙串中解下一把钥匙,交给他,说道:
钥匙给你。换宿舍时记得交回来。这屋子里没有床铺,你去拾掇一个,有安家费呢。
她说完便转身走了。
他恍惚间忆起了他曾住过的房子,老家的茅草屋,上初一时简易的砖瓦房,首次住上的县城学校钢筋水泥的楼房,大学时有七八层高的学生宿舍。
他插进去钥匙,如同要打开一个未知的世界,房门洞开,一个空荡荡的空间像湖水一样,混杂着灰尘的味道、食物变馊的味道,漫溢开来,将他浸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