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早晨从中午开始,晚上才是我的白昼。
我就是干着这样的营生,我就是这样过着日子。
如果没有太急的活儿催着的话,没有潜伏哥、休眠姐像敌人的潜艇冷不防地冒出来,猝然给我来一炮的话,我便会偷偷懒,睡一个囫囵觉,睡到日上三竿。
当我在键盘上敲出最后的一个句号,接着存盘,关闭文档,退出网络,关机,在电脑像一个即将泯灭的生命焕发出最后的“回光返照”之际,我撩起窗帘,就跟对一个病人总得时不时地瞧上几眼,来一个睡前晚安似的,睃巡一下外面。
但见夜色深沉,广袤深邃得如一片静默的沙漠,大楼、房屋、桥梁虚幻得近乎真实地矗着、躺着和趴着。只有灯光是动着的,车灯游移,街灯眨巴着困乏的眼睛,似乎在向我提醒着什么。
然后我将自己掷在床铺之上,砸得它那老筋瘦骨吱呀作响,熄灭了灯光,疲乏与瞌睡即如浓重的夜色一般掉落到我躯壳之中,我沉沉睡去,几乎没有作梦,纯洁得如处女。意识仿佛是掉进了冰窟窿中的一滴水,给凝结住了,浑然不觉,世界似乎从身边溜走。
当我一觉醒来,昏天黑地的,恍若从黑夜又掉进黑夜,不断轮回。室内光线暗淡,特意挑选的窗帘令人满意地遮蔽了日光,而四面的墙壁却像浮泛着弱光的影影绰绰的丛林向我包围过来。我翻身下床,趿鞋信步,活似一只夜游虫在幽微而朦胧的气体中飘浮着。
我照例神经质般走到窗前,挑起窗帘一角,向外张望。
外面的景象却叫我目瞪口呆,这哪儿是中午,太阳呢,哪儿是哪儿呀?
我感觉有一大团水简直要泼在紧闭的窗玻璃上,好比波浪拍打着舰船的弦窗一般,雾气升腾、纠缠和弥漫,犹如几千万上亿只毛绒绒的细线虫,纠结成团,成块,伸展出毛茸茸的触须,缕缕不绝,铺天盖地,窗外分明成了一片海洋,大雾笼罩之下的茫茫大海。
那些大楼以及高一点的房屋都成了从浓雾中冒出来的一个个的海岛,平房、棚屋则成了一片片的礁石,路如沙滩。
再远处,更加影影绰绰,天地混沌,雾将一幢高楼像蜘蛛捕食般地缠绕个严严实实,也似一个蛮汉披着好几层的轻纱,变成了花姑娘,婉约多姿。
近处,窗子下,行人像一条条鱼在游动,在水流一样的雾气中穿梭,马路上,车子像打着火把游行,前灯昏黄,后灯腥红,活像一只只头上吊着两个灯泡、屁股发红的猴子。这图景看上去还不赖,简直就是一幅写意的水彩画。
像这样的糟糕天气,我想网上准是一窝蜂地在炒这事儿了。上去一看,果不其然。
有一张图,雾霾如破败的棉絮织成的一张宽大无边的棉被,像捂死什么似的覆盖着大半个城市,日光黯淡,人迹消匿,一片荒芜,就好比是原子弹爆炸之后的荒凉和败灭。
还有一张图,太阳在雾霾的重重包裹之中,缩小如一个淡黄的鹅蛋石,悬浮于天地混同一色的上半部,颇似正在仓惶逃离这地球末日的外星人飞碟,须臾之间,消失于半空,飞碟下端的碟口喷射出的火焰,发出淡黄淡黄的光晕。
就有一个有才的网友的更有趣了,打油诗作得真叫有水平。这位亲,亲得可爱,引得我也诗兴大发,照模样画符,也成一诗章:
横空出世,莽雾霾,
气煞人间秀色。
飞起灰须三亿万,搅得周天暗彻。
千里雾蒙,万里尘飘,
人为吸尘器。
空气糟糕,美女都戴口罩。
而今我谓雾霾,
不要这多,不要这偏心,
安得倚天挥扫帚,
把汝扫为三份,
一份遗欧,一份赠美,一份还东国。
大千世界,
环球同此阴霾。
我把它放在帖子上,发了出去,就像吐出去的口水。
而到了傍晚时分,窗外面笼罩了几乎一整天的阴霾奇迹般地散去,天廓澄清,大放华彩,西边的天际,犹如一床半新半旧、灰白色棉被的天幕,罕见地抹上了几痕酡红色的晚霞,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脸上搽的脂粉,也像那床棉被豁开一条口子,露出了它红色的里子。
弥留之际的天光挣扎着,翻腾着,如春雷滚动,如锣钹齐鸣,如鲜花盛开,仿佛天国可怜这世间的人们,在一日将尽的时候,天穹开启,祥光甫降,竟然一片灿烂之色。
地面上也一阵喧哗。在楼下小广场那儿,我看见麇集了好几群人,像在搞一个秘密集会似的,因为他们大多数人手上都拿着好几张彩色的纸张,还见到数个脸色黧黑、样子老土的妇女,胳膊弯里抱着一大摞彩色的纸张,另一只手却扬着卷成了筒状的纸张,向人吆喝着,有人在她们身旁驻足,跟她们嘀咕着,随即就在那一堆的彩纸中熟稔地挑出一张,交给那人。
另一堆人群当中坐着一个人,面前摆放着一张简陋的小桌子,在一张纸上比比划划,活似占卦算命的。围观的人低头瞧着自个手上的彩纸,一阵深思,手指也在纸上戳戳点点,仿佛在数着纸上的什么东西,又像是在算计着什么,末了,挤到前去,蹲下来,把彩纸摊开,跟那位辩论起来,那位拿起笔又在纸上比划着,像是鬼画符。
片刻之后,那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如鸡啄米,笑逐颜开,爽快而大方地掏出钱,那位也相应地给了他一张小纸片,那人像藏护身符似的装到衣兜里。坐着的那位便又大声地吆喝起来。边上的人,都抖开手上的彩纸,你点一下,我戳一下,热烈地讨论着。
有一位妇女,站在人行道边上,时不时地,有人停下来,向她买走几张彩纸,甚至路上行驶的车辆一个刹车,车窗摇下,向她一招手,她便抱着一大摞的纸快步跑到车旁,嘘寒问暖似的问询车里的人,然后递进去几张彩纸,收获几张钞票。
我对这一幕已熟视无睹。这是全民购彩热中的一个小场面,他们买卖的就是私彩。
那几位妇女手上抱的就是由这私彩带动起来的各种猜奖估奖信息小报,一元一张,市场大售,发行量早超过报纸了。
其中一位妇女,是这块地头的常客了,样子不像本地人,脸庞粗糙,鬓上的头发没有梳好,蓬乱如一团茅草。每个开奖日,她都是从早到晚地在这儿兜售彩报。
有时我走到窗前,那么一瞥,她就站在那儿,站在小广场右边的一个砖头围成的小花圃旁,小花圃里长着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不高,枝丫四逸,弯曲扭转,像一条条蜿蜒爬行的黑色的蛇,又好似许多只枯瘦、凌厉的爪子,要去抓住她似的。
她站在那儿,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挥动着彩报,兜售彩票,就像电影中的摇旗呐喊场面。她长日伫立在这片地头,像是杵在那里的一根木桩,太阳晒的时候,戴着一顶草帽,草帽倒是很新,在阳光的照耀下,像玻璃那样闪闪发光。
她徘徊,踯躅,从这一头踱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踅返这一头,像一把标尺在丈量着这土地。
有人在不远处向她一招手,她就紧赶慢跑地走过去,笨拙的姿势像一只晃动着屁股的母鸭。
这时突然有人高声喊叫,文化来了——城管来了——,我便惊愕地看到,聚集的人群有一二秒钟像跃上潮头静止的大浪,随即迸裂,四处溅散,零落,四散而去,如蚂蚱乱飞,又像被线牵引着的,场面紊乱但各有各的运行轨迹。
坐在小凳子上的大师如小伙子一样敏捷,一手抄起小凳子,一手拎起小桌子,俨然埋完地雷的游击队员收拾起家伙,风一般地撤退了。
那位妇女,迅疾地跑动起来,由于奔跑的意志与她退化的身体机能的不协调,她的跑动表现出一种怪诞的姿势,四肢拼命地摆动,但身体的躯干部分却跟不上节奏,在使劲地拗着,她双腿乱弹,屁股乱颠,双手乱挥,一副张牙舞爪的怪模样,却速度缓慢,这使得她的跑动不像是逃命,倒像是一种奇怪的舞蹈。
她手上的大摞彩报已掉落大半,一部分掉地上,一部分被风吹起,飘飘扬扬,忽沉忽浮,忽疾忽徐,像一只只折断翅膀的彩色大鸟,跌落在这个场净人空的地头,变成一张张废纸。
很快,吝啬的天光转瞬即逝,黑夜就将笼罩大地。漫漫长夜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差事找上我,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