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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主顾们 (12) 绝活

事情是这样的:他那领导不是一家大型企业集团的地区公司老总吗,也算大了,算是祖宗有荫庇了,要不然管理着上百亿的资产,上万的下属,不是有祖宗庇佑,何来此等神通。话说凡人皆有一癖,那老总就好几口,好的还是那敢称“酒中之魂”的庐台。早前十年,社会上喝这酒的风气尚未形成,那时喝得才叫过瘾。喝多了,也惯着胃了,嘴也刁了,别的酒一概入不了口,就好这庐台。这几年,也不知是咋啦,忽啦啦的出来一社会的酒鬼,大鬼小鬼,老鬼幼鬼,当然在他眼里,都算不上,他才算是酒鬼之鬼,别人喝这酒是喝了变成尿撒了,他喝这酒是喝这酒的魂,喝这酒的魄,汲取其精华,陶冶其情操,锤炼其筋骨,升华其意志,他就是这酒,酒就是他。

酒鬼多了,酒就稀缺,物以稀为贵嘛,越是缺,价就越高,稀缺经济嘛,这众酒鬼就趋之若鹜,大鬼嘈嘈,小鬼切切,大鬼小鬼齐叫唤,单等庐台仙露来。

仗着他早先就在庐台那地方告待过几年,还演绎出一段传奇的经历(暂且不提),他总能搞得到这酒,还特供,定制,瓶身上就烙着他那公司特供的字样。风气盛的那阵子,就凭这特供定制,给他赚足了面子,多少面子比他大的,钱比他多的,都要向他讨酒喝。

隔三岔五的,那些人在酒面前充孙子,给他打电话,活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单等着神露来救命。那个哥呀,啥时候啜一口呀。吃饭时,菜是其次,酒才是主角,当然酒既是神品,菜也当是珍馐,不要多,有四菜一汤足矣。

他都记不清了,就冲着他这酒,他都不知道办成了多少件在台面上办不了也办不成的公事私事了。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世上的事,唯有掐住了命门,万事就能使得鬼推磨啊。

他也瞅明白了,这酒是职场上的毒啊,在场上混的人,就好这酒,喝这毒,那是风尚,是雅兴,是润滑剂,是助推器,在半醉半醒之间,在失重的状态之下,坐着那火箭就上天了。

这酒就是个好,酒中识真言,酒中识真人,酒中自有颜如玉,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青紫路。要不然的话,这酒鬼咋这么多。整天醉醺醺的,上午9点钟之前,晚上8点钟之后,醉眼惺忪,醉眼朦胧,白天把字签签,晚上把眼闭闭,日子就这么忽悠过去了。

有一段时间,冲着他有着这么一个酒窖,向他讨酒喝的,一个接一个来电话,他也就成天差着他那秘书和司机,在东西南北各个城区之间穿梭,给人家送酒。这哪是送酒,是给自个找门路,找钱路,找后路呀。他想着,喝酒能出个啥事,这大伙儿不都在喝吗,再说了,咱这公司一年赚个几十亿的,贡献大着呢,喝这点小酒算个什么事呢。

说有事也没事,说无事就有事,他曾经琢磨,他祖坟的风水是不是被哪个促狭鬼破坏了,这么倒霉的事让他摊上了。他也曾扪心自问,是不是自个太飞扬跋扈,给了人恶脸色,伤了人自尊,断了人的财路?这些个狗屎,也太脆弱了,室内花朵似的,太经不起折腾了。

试问,哪个大人物的,脾气不大?哪个不是说一不二,颐指气使的嘛?说他跟皇帝老儿一个样,一座大厦六部电梯,单指定一部为他专用,还美其名日:云梯,平步青云嘛,其他人等禁止搭乘。说他大搞一言堂,一枝笔,一家亲,把偌大的大厦当成他的私宅别院,把偌大的企业变成了家天下。

他曾也反省,他是不是忘记了“兔子逼急也反咬一口”的老话,真是成了窝里反了,兔子咬了狼一口。他还真估摸不出是哪个兔崽子干的好事,瞅瞅谁都像,谁也都不像。等到把他揪出来的那天,看不把他往死里整他就改了姓。

首先得从财务查起,发票就是从那儿泄露出去的。天杀的,把发票放网上去了,有好几百万哪!啊呀,捅破天了。这几张发票,自个在上面签字时真不觉得有啥不妥当,不光彩的,可放到网上去一瞧,还真是羞得无地自容。

为啥有的事情在暗处做理所应当,心安理得,放到阳光下一晒,咋就又觉得龌龊不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呢?跟照妖镜一般。怪不得农家人过日子,日头好的时候,总会翻出一些变霉的东西放到日光下晒晒。

网上一片哗然,口诛笔伐,汹涌而来,他成了众矢之的。他后悔呀,愤懑呀,憋闷啊。他后悔对那帮坏货心怀仁慈,没有早清算,早一网打尽。他郁闷,他想不通,大家伙都在喝,都在买,为啥光揪住他不放?

他义愤填膺,杀气腾腾,连开三个会,班子的,中层的,本部员工的,他在会上颁下“杀无赦”的指令,敦促内鬼自首坦白,否则一旦揪出,下场悲惨。

他上窜下跳,左右连横,抱着上头的大腿痛哭流涕,嘴上说的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嘴上说:

我深刻检讨,嘴巴把关不严,管住了下面,却管不住上面,我惭愧啊。我作风正派,私生活干净,没别的嗜好,我就好这一口黄汤啊。

我整天忙于工作,为了业绩拼搏奋斗,忘记了学习,忘记了本份,忘记了老子是谁了,我是收之桑榆,失之东隅啊,我要改过自新,我还要工作,多做贡献,来弥补我的过失……

但心里想的是:哼哼,老子运气不济,阴沟里翻船,阳关道上跌跟斗,倒上血霉了,老子是街上三千人独中一枪,天上八百鸟儿单挡一箭。这酒,是这场子上的毒,个个都是瘾君子,谁不喝呀,谁都喝,干嘛跟老子正儿八百地较真啊,这事儿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老子一个台阶下,要不然……

他给那些向他讨酒喝的爷儿们款儿们打电话,串连串连力量,做做私下的工作。那些爷儿们款儿们一概深沉如太平洋海底八百年的海龟,用低沉得如大提琴的噪音开导着说:

这事儿不大不小,要在内部,也就口头训诫一下了事,就跟家里老子斥骂几声小儿差不多。要命的是现在捅了马蜂窝了,人尽皆知呀,舆论大加讨伐,众愤难平,如果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结果,很难收场啊,上头也难做呀。现在明智的就是少说话,多做工作,自圆其说,消弥影响,想好出路,找好台阶,能下就下,见好就收,切记,切记啊。

个个一副息事宁人,肉包子打狗的嘴脸,一点都不像讨酒喝时那种不依不饶、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

唉,只好如此这般了。一旦有了台阶,想好了出路,剩下的就是表演了。面子上的文章也是要做足的,就是要给这局面圆圆场,溜一溜说法。搞企业宣传的那帮书呆子怎么说的这事儿,对了,就是叫做“危机公关”的来着,要转危为机。

事情就是这样,像看剧情大片似的。想必那位老兄也添油加醋,胡乱发挥了一通。那老兄也忒心急了,一连又发了几个探询的话儿来,怎么样,如何,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痛快啊。这事情一个星期前发酵,纷纷扬扬,我是晓得的,但真没想到会找上我,并且还获得了比深度调查记者经过乔装打扮,隐姓埋名,假扮妓女,假扮黑工摸到的材料还一手,还内幕,我不由得对我所从事的营生涌起了一种自豪感。

我能怎么看,人家有求于我,我得张罗我的营生,我能有什么看法,雇主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就好比律师一样,即使他面对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也要拿出职业道德来,尽心尽责地为那混蛋辩护,争取法官不偏不倚地裁判。

我回复他,你老想干啥。他回复,危机公关呀,弄一个对外发布的声明稿呀,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的。

我说道,你们那高门大衙的,人才济济,你那领导又是一大帮的酒友爷儿们款儿们,用不着向我这等下三滥问计吧。

他回道,不是他,是我,我向你老讨教。那混蛋病急乱投医,无头苍蝇四处撞,我还算是他亲近的人,他向我布置任务了,要我拿出一篇拿捏到位、自圆其说、既义正辞严又满心诚恳的声明稿来。

我说道,这事儿责任大了,我怕才力不逮呀。

他说道,参考,只是参考而已,人家像鬼一样精,也就是要我打一底稿罢了,人家不知有多少的狗头军师呢。他是想博采众长,取长补短,百密无一漏,无懈可击。

我说道,这可难哪,我勉为其难吧,但得指个方向,往哪方面上说呀。

他回道,往公事上靠,千万不能揽上身,是工作中的失误,酒也有公酒的嘛,喝酒也是工作,为了工作而喝酒嘛。

我说道,你老都已冰雪聪明了,自个动手张罗不就成了吗,还用得着我吗。

他回道,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嘛,我也是跟那混蛋学的,他找了我这个下家,我就找你这个下家。这个事儿责任忒大了,你给我参谋参谋,我也想讨他一个满意,还不想砸了饭碗,要不然,他人还没下去,我先走人啦。

我心想,我就是你的一底稿,你就是人家的一底稿,这世界稿稿相生,稿稿相亡,稿稿都是垃圾,到头来都成了厕所里的一张张手纸。

我问道,急着要吗,有多急。

他回道,晚上6点准时发给我,你要绞尽脑汁,拿出十年磨一笔的劲头来写,务必做到字字珠玑,滴水不漏,有理有法。晚上我定当沐浴熏香,正襟危坐,披阅通宵,增删润色,算是给咱这老领导送上一篇仕途墓志铭吧。

我知道这篇东西关乎到一个人的身家性命和安逸与否的晚年生活,一个不小心,便会害了卿卿性命,不由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半天不敢敲出一个字。

这事儿的难处在于:你得撒一个谎,一个让那些睁大眼睛挑刺的普罗大众都觉得不太像假话的谎。现如今的人都戴着糊涂虫的面具,心底里却精明得如白骨精一般,又像许久捉不到老鼠的猫,你有猫腻,猫祖宗还闻不出来吗?

我殚精竭虑,绞尽脑汁,推敲犹豫,犹豫沉吟,抖搂出平生之所学,终成一文章。

近期,有不法分子在网上发贴,未经调查证实,妄下结论,恶意诽谤我公司及领导,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严重损害了本公司的声誉。

经认真核查,网上所述内容诸多揣测捏造、诋毁中伤,意图恶劣。对此,本公司已向上级有关部门报告,并保留予以追究法律责任及追偿经济损失的权利。

事实上,本公司与庐台酒厂有着良好的企业合作关系,为了节约成本和保证品质,本公司从酒厂定制购买了一些庐台酒,用于业务拓展、客户公关和外事活动。

近年来,本公司业绩突飞猛进,市场规模不断扩大,市场份额不断上升,部分原因是得益于本公司有一套适应于市场的客户拓展和关怀制度,无疑也加大了这方面的经营成本。

为了规范渠道和价格管理,购买的庐台酒在外包装上加印了企业标识;同时本公司严格按照既有规定对酒的使用进行规范管理,入库出库均有登记与审批,凡有所出皆用于公务与公事,没有出现所谓的专供个人使用之现象。

关于是否属于高消费、铺张浪费的问题,本公司立即对相关市场拓展及客户关怀制度进行梳理和检讨,并进一步审核成本,厉行节约。

本公司身为上市的大型集团企业,一向秉持“诚信为本,合法经营”的理念,严格按照有关法律法规运作,一切经营活动均以股东及公众利益为依归。本公司受上市公司财务审计制度的规约,财务制度严格,账务处理真实、客观和合法。

我像欣赏一件得意之作一样,对它细细玩味,嗯,还不赖,层层递进,滴水不漏,威严有度,诚恳有加,埋下伏笔,留下余地,进可攻,退可守,胜利永远属于他们。就给那位爷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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