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有大半的时间,我伏案疾书,不停地敲着键盘,点着鼠标,忙着输入,删除,剪切,复制和粘贴,干着刀笔匠的手艺活,当我累了,烦了时,便会推开案头上的事情,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站上那么一会儿。
有时,由于起得急,还带倒了椅子,发出了咣当的响声,像是抗议,我注视着它倒在地上的样子,仿佛是我谋杀了它似的。
这个时候,我总是不顾适才的劳累,将它扶起来,摆好了,替它掸去沾上的灰尘,就像拂去一个朋友衣襟上的尘埃——它是我的战友,与我一起讨生活的伙伴,从网上淘来的,——然后我才走到窗子前,瞧一瞧外面,活像囚室中的犯人一样,充满对窗外世界的渴盼,享受这难得的自由和闲暇。
有一次,我刚到窗前不久,便目睹了一桩车祸的发生。
起先我关注的是眼前这一条永远川流不息的马路,各式各样的车子俨然大自然中的各种大型甲虫,永不停歇地爬行着,鬼知道这么匆忙要赶往什么地方去。
我看着看着,觉得疲累了,就将目光移开,落到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观看我的同类。
我便看到一个女人,穿着红裙子,宛若一只花蝴蝶飞进了这块乱哄哄的地头,她从一侧的人行道走过来,修长的腿,高昂着头,烫卷的头发几乎遮住脸庞,看不见真切模样,但她那轻盈的步态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在浅滩上踱步的骄傲的鹤。
她没有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只是自顾自地走着,真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有一点风,将她的裙裾微微吹动,使她看似要迎风起舞。她走下人行道,想必是要横过马路。这个地方没有斑马线,已有好几个人候在路旁,打算横穿过去。我看到她左右观望了几下,便毫不犹豫地跨出去了。
我真为她担心,因为几天前这里就发生过一桩车祸,一个横穿马路的人被车撞了。这个时候,我的眼睛便像是为她警戒的一对探照灯,骨碌碌乱转,侦察兵一样。在左侧不远处,一辆车明显加速,照直开来,犹如激流中的一艘船,又像一根瞄准敌人的离弦之箭,直向着那女人冲过去,要报仇似的。
我差点叫出声来。车子撞上去了,车子也停住了。那尖厉的刹车声,即使隔着窗玻璃,也听得见它那凄厉的尾音,好似一只鸟被射中时的哀啼。那两条浓黑的刹车痕迹,有如两道醒目的伤疤。
那个女人被撞飞了。她以一条近乎直线的方式向右前方飞行了好几米,身上穿的红裙子,随风飘拂,像一面被风卷走的旗帜,然后她掉在地上,又弹了起来,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几乎贴着地打了一个侧空翻,最后落在路边绿化带上,一动不动了。
看不出丝毫的痛苦与挣扎,她安静地躺在那儿,睡着了似的,阳光照下来,给她撒上一层金粉,身边花团锦簇,仿佛这是上帝给她安排的一个葬礼。仍旧看不见她的脸,她的红裙子像一束火焰在燃烧,仿佛那是正离她而去的灵魂在发出最后的叫喊。
她是什么人?办公室里的白领,家庭主妇,还是被包养的情人?她二十岁,三十岁或是四十岁?她一定不会想过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非命,她的死亡竟然还成为别人观看的一幕戏;她也一定不会想到她会是以这个样子离开了爱她以及恨她的人,甚至都来不及喊叫一声。
她是要赶去哪儿?去跟情人幽会,去买一个盒饭,抑或只是由于百无聊赖,随意到街上走走?她有丈夫吗?或许他会悲痛欲绝,但也不一定。
肇事司机在车旁打着电话,眼皮耷拉着,长得五大三粗的,分明一个杀人凶手的模样,或许在报警,他的脸上可看不出半点慌张与愧疚,倒像一个现场记者在不动声色地报道着实时新闻。
围了一大群人。交通堵塞了。车辆在肆意地鸣响着喇叭,此起彼伏,好似一根根愤怒之箭,射向空中。排气管发泄着怨气,冒出一股股灰白色的烟雾。
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情景了。这个地头,三天两头总是发生着不寻常的事情,对一个突发的事情,人们总会嚼上几天,那个女人的生命还在延续着,存在于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几天后,当人们被别的事情吸引去时,她才是真的灰飞烟灭。
稍后警察会来到,医院的救护车会来到,她会被抬上车子,然后在医院里被宣告死亡。我对她命运的惋叹,也仅此而已,她在我这个陌生人的世界里留下的痕迹,也不过如此。
我的这个房间面临大街,居高临下,窗户有几尺见方,一旦打开,外面的各种嘈杂与世相纷扰就像一群飞禽扑了进来。大多数时候,我都是门窗紧闭。
我把书桌安放在左侧墙边,它笨头笨脑的,也是我从网上淘来的,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黑色的漆面,俨然一架等待打开弹奏的钢琴。它是我最值钱的家当了。
床也放在那边,感到疲累时,我便会躺到床上休息片刻。床脚边置放着一个简易的布衣柜,毋宁说更像一个遮羞布,一个垃圾箱,里面除了装我仅有的几件衣服,便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把它们卷成一团,塞到里面去,把紊乱关起来,留在外面的就是井井有条了,好让我在案头前能平心静气地待上片刻,赶一赶手上的活儿,向人交差,也能挣到我每天的生活费。
进门的墙边放着一个简易的厨架,一灶一锅一煲,几盆几碗几筷,算是我的开放式厨房了。吃厌了外卖盒饭和方便面,我便会炒一个菜,煮一锅汤,犒劳犒劳自己。
右侧,门后,就是厕所了,狭小得几乎转不过身来,每次我在里面时,总叫我产生恍惚之感,似乎自己成为一只掉进陷阱里的猎物,在作困兽之争。
冲水时,便盆张着大口,咕噜咕噜地响起一阵恐怖的声音,下水管里也有了响应,我总是担心冷不防地会把我吞噬下去,此时,我常常冷汗直流,人要虚脱似的,我蹲伏着,压根儿不想站起来,我仿佛退回到母腹之中,周围是一片腥污与汪洋,与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屁股下便盆所连接的下水管,就好比我的脐带,延伸向无边无际的未知。
我弯腰屈膝,形同胎儿,安于母腹之中,与外界围筑起一层膜,在一团混沌与黑暗中,孕育着新的开始,就像重归伊甸园,重回鸿蒙之初。厕所门一开,那层膜就破了,我就像一个肉团被扔进这光亮的世界,万千光线如金针砭人肌肤,叫我真切感受到如同女人分娩一般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