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自知,除了儿时不算,过去的二十余年,我实在没有读什么书。现在能东涂西抹,手糊口吃,我不过是在一些零碎杂书上,消遣时光,偷来的本领。因此,在前清一代,我所得益之处有三个人。一个是金圣叹,一个是袁子才,一个是纳兰性德。我自十二岁,就跟三家村里先生学五言诗,那先生以试帖为根底,实在让我走入魔道。自读了《随园诗话》,我知道用我的心思作诗,于是我就立了一个标准,口所欲言笔述之,不用那些陈陈相因的话。在二十岁以前,我还不懂填词,不过看过一部《红友词律》罢了,后来会填词的朋友,劝我学稼轩或白石。稼轩的才力,当然是不能学的。白石的词,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只觉他不知所云,揣摩起来,真要头痛,于是我就单留心南唐二主,可是他两人的词太少,学不出什么来。不久,我得纳兰的《饮水词》读了,我才得了合味的东西,作起来,也无格格不入之病了。
最有益于我的,要算金圣叹了。我十岁的时候,就看了《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那些小说,那不过当故事看罢了。十三岁时,我同时读《西厢》《水浒》,看到金圣叹的外书和批评,我才知道这也是好文章,得了许多作文的法子,后来再看《石头记》《儒林外史》,我就自己能找出书里的好处来。而且我读小说的兴趣,也格外增加。以至于到现在,我居然把这个当饭碗了。
在宗法社会之下,科举盛行的时代,一个亡明的秀才,能够给后人开出金矿来,指示小说是文学。这种眼光,胆略,怎样不令人钦佩?我相信曹雪芹之作《石头记》,吴敬梓之作《儒林外史》,都受有他的影响的。我因为金圣叹原姓张,因之我自名圣叹后人,以示景仰,不过不兴主义的人,都以为我要姓金,我只好取消了!然而我不但作小说,是圣叹给了我那点石成金的指头,就是作散文,也很得外书许多故作波澜的法子。以上是我的实话,有人若说我取法乎中,我也承认“斯下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