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我的不幸,自从搬到宣武门内以来,总共有六个月。六个月之内,胡同左右前后,差不多死了十五六个人。平均算,每个月里,要死两个又几分之几吧?读者说,慢来慢来,这不关你的事呀。从前有个秀才不剃头,有人问他什么道理,秀才说:隔壁王妈妈死了。那人说:隔壁王妈妈死了,和你什么相干?秀才说:那么,我不剃头,又和你什么相干?这篇南天北地,似乎也是秉此原则而来,未免言出其位,有伤君子之德吧?
这话,诚然!但是读者未尝做我这个不剃头的秀才,你若是做了这不剃头的秀才,你一定感到:隔壁王妈妈死了,却是痛痒相关,未可漠视。何以言之?原来我胡同里每死一个人,至少我总要受一天一夜活罪。头几回呢,那还罢了,昨天死人真死到我隔壁来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王妈妈,我真成了某秀才了。
白天自上午九时起,鼓咚隆鼓咚当,鼓咚隆鼓咚当,曾到国会请过愿,总统私邸示过威的杠夫先生,闹了一天的大钟大鼓,那也罢了。到了晚上,杠夫先生下班,换了一班唱曲子给死尸听的和尚上台,这可就受不了。我刚从外面回家,就听见一阵呜哩呜啦的声音,顺风而至。我猜:这是小唢呐配着笛子之类,令我感到有听蹦蹦戏(评戏旧称蹦蹦戏。——编者注)那样难安。好在家里人,也是刚吃完饭,饱食无事,闲谈闲谈,也就不理会了。一会儿,呜哩呜啦停了,换了呛当呛当,大概是大钹和大锣,诸位若是曾听过老戏,你就知道男女二将交战打出手的时候,和这种和尚曲子的锣鼓差不多。无论如何,两耳要未经过旧戏院的训练,是不大受听,而何况这又是光听而不瞧。我这时,真有些不耐烦了。
好容易呛当当呛当停啦,接着便是呜哩呜啦一会子吹,一会子打,一直就闹到十二点。我真佩服我一般街坊,他们一律安然入睡。于是四围寂寂,万籁无声,声在后院茅厕之后。当是锣声,鼓咚是鼓声,叮是小铃声,呛是大锣声,嚓是大钹声,呜啦是唢呐声,呜哩是笛子声,还有秃秃秃,是木鱼声,我全能分辨了。我听得正烦恼,他们就越打越起劲,越吹越起劲,大有再接再厉之概。我在游艺园步月而回,肚子里两句歪诗,早是油然而兴,这时想写出来,不料被他们这一阵锣鼓冲锋,它小巫不敢见大巫,就吓回去了。
虽然,吹打犹可听也。吹打之后,和尚师傅,又实行唱曲子了。那声音是:呵呀呀呀!郎当郎当又郎当!叮叮叮!呵呀呀!哼哼哼!我这真不知其可了。孔子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我真恨不得跑了过去,在秃脑袋上,一个个给他一爆栗。
写到这里,一点多钟了。以后应当是焰口。前次胡同口上放焰口,我领教了,先是工工四尺上,合四上。一阵八板头,打花鼓(打花鼓,民间小调。——编者注)出台。接上多勒梅梅勒,扬州打牙牌。再下去,梅索梅勒多梅勒,《探亲家》(京剧戏名——编者注)。最后,挑起担子走四方,一脚踏到王家庄,《大补缸》(京剧戏名——编者注)。今夜晚,我又要在枕上领教这个吗?写到这里,我真不寒而栗。
闲话少说罢,市政当局呀,死人,我们从俗,无法能禁人家请和尚念经。但是念经何必要乐器?要乐器罢了,何必唱小调?我就极端迷信地说,让我做了阎王或小鬼,我也不能听了一阵小妹妹打牙牌,就放过新勾来的死者。恐怕还要治他家人以败坏风化之罪呢。那么,这种和尚淫曲子,就事论事说,不也应该禁吗?至于一家死了一个人,吵得四邻整夜不安,关于晚上不准念经一节,未免太维新,不是中国人说的话,我也就不敢说了。
书于月斜星角,叮当呜啦之声中。